武朝，永安十二年，營州制下饒樂府境內，少郎縣，大黑山村。

白露。

陰雲密佈，大雨滂沱，伴隨著陣陣狂風，雨已經接連下了兩天，卻是毫無停歇的意思。

雖然才傍晚時分，但由於天色過於昏暗，除去不時劃過的閃電，房屋內是如同黑夜一般，伸手不見五指。

除去外面大雨嘩嘩作響，屋內還有水落地的滴答聲，屋頂似乎又漏水了，李霄不敢抬頭去看，只是緊盯門口。

可能是西屋的窗戶未關緊，伴隨著嘎吱聲，陣陣涼氣吹入屋中，好似一雙無形巨手輕撫李霄全身。

驟然間一道閃電劃過，李霄赫然發現門前一道身影隨之飄過，隨即屋內再次陷入黑暗，李霄當即汗毛倒立，大腦更是一片空白。

恐懼一旦滋生，便會迅速蔓延，此刻李霄只感覺頭皮發麻，抖如糠篩，坐在角落不敢有絲毫動作。

周遭所有聲音都像被放大一般，李霄連自己心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呼吸變得愈發急促，幾個呼吸間便感覺渾身發涼。

嘭！開門聲突然響起。

李霄驚詐起身，隨即大吼一聲，“誰！”

起身高喊，不代表內心不再害怕，喊完過後雙腿便開始發軟，用不上力。

“我啊！”中屋傳來說話聲。

“爹？”李霄靠在角落，緊張發問。

“除了我還能是誰。”此人已經來到東屋門口，“怎麼不點燈。”

隨後便聽見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傳來，李霄剛剛放鬆的身體驟然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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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片刻過後，油燈亮起，李霄這才確認此人果真是自己的父親。

“問你那，怎麼不點燈啊。”李霄父親說道。

“額...剛才不知怎的點不著。”李霄尷尬解釋。

待看清李霄神情，李父頓時明瞭，自己兒子最瞭解不過，明明是被嚇得，還死鴨子嘴硬...

一個時辰前。

由於此時正是稻米豐收前夕，遇上狂風暴雨，讓本就正處於“頭重腳輕”狀態的稻米大量倒伏，倒地的稻米也盡數被大雨淹沒，李大海與數十人正奮力揮著鏟頭平整各自田地的池埂，用於洩水，相對於降水速度，卻是略顯徒勞。

“開始往回灌了！”婦女高聲叫喊，“這老天爺真是不給活路啊！”

田間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下游洩水渠道內的水位高漲倒灌，稻田內剛要露出水面的稻穗再次被雨水吞沒，一時間哀嚎遍野。

正所謂“豐收時節停一停，風吹雨打一場空”，此話雖有些言過其實，但大幅影響稻米產量卻是不可爭的事實，此間田地收成有往年一半都是燒高香了。

由於上下水渠皆已沒過渠壩，此時天色漸黑，雨愈下愈大，早已浸透蓑衣將裡面的衣服打溼，眾人眼見搶救無望，只得回家暫避，盼著雨水快些停下...

李霄的父親名叫李大海，對其甚是寵愛，見李霄此時嚇得面色發白，好生心疼，安慰幾句後，李大海便匆匆燒水做飯。

飯食很是粗陋，只有稀飯和鹹菜，即便如此，李大海仍是就著鹹菜喝了點兒酒，還以暖暖身子為藉口，又讓李霄喝了點。

“爹，你說這雨得啥時候停？”

“唉，我哪知道。”李大海搖了搖頭，“雨停估計也沒救了，又得穿著棉襖光腚蛋兒了...”

“啊，啥意思？”

“涼半截嘍...”

....

由於天色過於昏暗，父子二人藉著酒勁早早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霄感覺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叫喊著自己的名字，隱約還能聽見敲鑼的聲音。

“兔崽子，水都要沒脖子了，還不醒！”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巴掌正中腦門。

李霄猛地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額頭，不情願道：“爹，您這是...”，幹嘛二字還未說出口便愣在當場，藉著微弱燈光，李霄赫然發現土炕前瑩瑩閃閃，揉了揉眼睛再一細看，土炕前竟然是半尺深淺的水，李霄這才回神，看向父親正翻箱倒櫃，問到：“爹，這是咋了？”

李大海回頭看了一眼，“啥時候成聾子了，發水了啊，沒聽見外面的叫喚嘛！”

“啊？”，李霄這時才聽見外面敲鑼聲，緊隨著陣陣“發水了”的叫喊聲，這才意識到這是遭了水患，李霄忙不迭的穿衣下地，跟著父親收拾家當，臨出門李大海順手把鍋蓋上乾糧塞入懷中。

外面很是黑暗，因為還下著雨的緣故，道路也極為溼滑，好在村道上的人還不多，二人不作猶豫，摸黑順著村道向東跑去，剛到村口，村裡大多數人才呼呼嚷嚷的跑出來。

"快看後面！"

不知誰叫喊了一聲，眾人回望，頓時倒吸了口涼氣，不知何時各處水流已然匯聚成洪，自西向東衝著大黑山村奔流而來，村西房屋首當其衝瞬間土崩瓦解。

由於距上次發水已經過去數十年，人群中經歷過的少之又少，一時間眾人竟呆住不知所措。

“快跑啊！”

"往大黑山上跑！"

眼見村子頃刻間便已淹沒半數，不知何人大吼了一聲，眾人這才回神，亡命奔逃。

李父拖拽著李霄隨著村民一路狂奔，終於是來到大黑山腳下，洪水就在身後，眾人哪敢遲疑，紛紛攀爬而上。

爬到山腰，眾人這才得以歇上片刻，李霄此前哪經歷過這般陣仗，眼見洪水竟如此兇猛，此時就在腳下數丈之外湍流而過，被嚇得魂不守舍。

正望著大黑山村後怕之際，突然一道金光自頭頂一閃而過，霎時間天地撕裂，亮若白晝。

嘶~

李霄赫然看見雲層之下正飄著一隻參天巨獸，萬丈洪流自其口中噴湧而出，轟然落下向著四面八方激流而去。

金光轉瞬即逝，天地間霎時間再次歸於黑暗，李霄驚恐萬分，耳邊只剩腳下洪流的轟鳴之聲，更是加劇了心中恐懼。

片刻，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李霄再次看去，發現那參天巨獸早已消失不見，疑惑之際，雷聲接踵而至，李霄環顧自周，發現眾人似乎並未看見，立即鬆了口氣，想必只是幻覺而已...

由於山腰處並不安全，眾人並未多做停留，起身繼續爬山。

大黑山，名雖如此，但總佔地也就三里見方，但相較於東側由黑石堆砌而成、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黑山來說，確實可以稱之為大黑山。大黑山山體大多是由黑色巨石組成，不怕山體滑落，南北兩側極為陡峭，只有東西兩側較為平緩，山頂則較為平坦。

天色漸明，眾人到達山頂這才發現早已有人彙集山頂，七八個碗似的大帳立於山頂，接著微弱光亮還有幾個壯漢正搭建著新的大帳，身上穿的長袍身端肥大，紅藍居多，腰間繫有花色腰帶，長袍下襬均未開衩，李霄認得，對方是鄰村白日他拉的奚族人。

本朝開國前，饒樂府由於長期處於戰亂，直到神武（開國國號）十一年，征伐結束，內附於武朝，這才安定下來，也就導致漢人、奚人、契丹人等較為混雜。

聽村裡老人說，鄰村白日塔拉的名字是奚族人自己起的，村民也並非好戰之人，而那些搭建的酷似碗一樣的大帳，名為氈帳，因其祖上多以遊牧為主，搭建和搬遷都極為方便。

那幾個正在搭建氈帳的壯漢，看到眾人後並未表現出驚訝，但見眾人遲遲沒有動作，其中一人回頭衝著建好的氈帳大喊了一聲，李霄並未聽懂，當是奚族語言。

很快，從最中間的氈帳中走出一人，是一更為壯碩的虯髯大漢，看見眾人後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過去，眾人面面相覷，躊躇不前。

遲疑間，大帳內又走出一女子，對眾人再次招了招手，喊道 “我是漢人，過來吧，我們是白日塔拉的。”

即便如此，眾人防備之心也並未鬆懈，要知道此時漢人和奚人之間雖說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絕不至於其樂融融。

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人上前交談，正是吳村正，先前敲鑼警示的也正是此人，看樣與那女子甚是熟絡，交談一番後，那女子又回頭與虯髯大漢說了幾句，這才和吳村正朝眾人走來。

走到近前眾人一瞧，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村正之女吳月月，五年前嫁到鄰村，由於涉及到與外族通婚，並未大擺宴席，少有人談及此事，但畢竟同村而居十數載，自然是相互認識，直到此時，眾人才鬆了口氣，卸下防備。

“叔叔嬸嬸們等上一等，我家漢子正在騰位置。”女子說道。

一干村民頓時七嘴八舌的謙讓起來，只道是上來躲避水災，不用那麼麻煩等等。

李霄一聽，當即撇了撇嘴，眾人冒著風雨跑了一個多時辰，甚是累乏不說，還一個個凍得哆哆嗦嗦，巴不得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歇上一歇，李霄也只是心中嘀咕嘀咕，可不敢說出來。

奚族人冒著雨來來回回收拾，片刻，便來叫眾人入帳，奚人看著五大三粗，卻也心細，知道男女混住多有不便，居然分出了兩個氈帳供眾人休息，在帳外又是一通客套，但言語不通，只得拱手作罷。

直到此時，眾人才得以歇息，李霄還是第一次進氈帳，只覺得很高很大，容納二三十人安歇避雨不成問題。

氈帳的整個骨架皆是由木架用繩帶捆紮而成，甚至還有門檻，帳頂的木架結構和油傘結構極為相似，被三根粗實木棍牢牢支起。內壁則是由幾個個木框組成，木框呈漁網狀，由木條交叉編制而成，長寬六尺左右，地面用碎石墊高，鋪設了三層兩指厚的氈毯，帳頂以及外壁都覆以毛氈，再以綁帶捆綁，沒用任何土坯，原料非木及毛。

李霄看著眼前氈帳，滿眼新奇，但很快便被奚族人打斷，由於語言不通，奚族人先是指了指眾人，又指向帳外，在門口休息的李霄歪頭一看，半個時辰不到奚族人竟又搭建起一處氈帳，看這奚族人的意思是要他們分出些人去新建的氈帳內歇息，驚詫之餘，李霄也未曾想到鄰村之人竟如此純良，冒雨為他們搭建氈帳。

新搭建的氈帳雖是潮氣較大，但與之前的氈帳別無二致，父子二人由於甚是倦乏，很快便躺在毛氈上酣然入睡。

李霄再次醒來之時，發現氈帳內除去自己再無他人，昨夜淋溼的衣物也都消失不見，急忙起身。

掀開氈門一看，此時天已大亮，接連幾天的蔽日烏雲終於是散去了，衣服也都在前面的青石上晾曬，眼見大黑山村眾人在遠處忙碌著，李霄也就放下心來。

突然有人拍了下肩膀，李霄回頭便看見一雙毛絨大手正舉著托盤，托盤內裝有熱騰騰的肉，肉絲細膩，有一股很濃的羶味，當是羊肉無疑。

再抬頭，便是一張續有連鬢鬍子的臉，此時在不停的點著下巴，示意吃肉，由於李霄受不了羶味，連連擺手。

這奚族大漢見狀又把托盤往前遞了遞，李霄見推辭不掉，只好伸手撕了一小塊放入口中，一股腥羶之氣直衝鼻腔，頓時呲牙咧嘴，那奚族大漢見狀，也就明白李霄受不住羊肉，抱著拖盤笑著走開了，李霄聳了聳肩，看著這些相貌與漢人多有不同的奚族人，覺得愈發親切。

李大海知道自己兒子受不住羊肉的羶味，走過來取出懷中乾糧遞給李霄。

“還好揣了點乾糧，不然你小子非得餓死在這上頭。”

李霄伸手接過乾糧，撇撇嘴，嘀咕道，“咋會麼...”

李大海瞥了一眼，轉身便去幫著奚族人曬晾毛氈，不再理會李霄。

李霄吃著乾糧，走到山頂西側望向大黑山村，此時大水還未退去，多數房屋已被昨晚的洪流衝散，到處斷瓦殘垣。

正欲轉身之際，突然看見一個白點自遠處大水之中起起落落，快速向村落靠近，起初李霄以為是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定睛細看，幾個呼吸間，這白點便已經到了大黑山村，竟然是個人，此時正站立在未被沖塌的房頂之上，似是在尋找什麼。

突疑惑之餘，這人竟縱身跳躍向著大黑山衝來，李霄見狀駭然大驚，此人一起一落之間竟有數十丈，幾個起跳便已經到了半山腰，李霄哪敢遲疑，當即轉身大叫，“有妖怪！”

山頂眾人聞言望向李霄，見其表情驚恐不似作假，奚族數人立即抄起弓箭跑去，李霄正欲逃跑，陡然聽見身後破風聲一閃即停，眼前眾人也隨之身體一震。

那虯髯大漢反應最是迅速，立即提起弓箭，霎時間青筋暴起，弓體瞬間開如滿月，箭頭直指李霄。

錚！

箭矢離弦。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