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州雖說不必再請太醫,但太醫還是來了。
“公儀先生所言不假,餘毒已清,早則月餘遲則五月便可恢復,日後溫養著,固本清源即可。”
“有勞蘇太醫了。”
春念人淺眯著眼,越是視物模糊,看向這位老太醫的視線越像審視。
宮中所有太醫都曾替她診過脈,自然深諳她的脈案,困厄多年不得解。
世家嫡女,亦是未來的太子妃,多年所中之毒,竟是鶴丹。
他任太醫令多年,深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此等涉及皇室秘聞,自然三緘其口。
一如當初蘇太醫看見太子殿下禮待的公儀先生竟是她,也作老眼昏花沒看出來。
“蘇太醫年逾半百,還心繫百姓來寧州防疫,日後自然會有大福報。”
老太醫顫顫巍巍跪下,“老臣叩謝公儀先生。”
蘇太醫走後,春念人幽幽垂眼,指尖撫摸著掌心,當初為救沈君州劃出的那道傷口在細膩雪膚上凸凹不平。
血痂早已脫落,痕跡卻留了下來。
今夜註定有人無眠。
月下西樓,劉錫提燈在前。
沈君州雙手攏在袖中,看著天邊,眼裡鎖著月沉西山後沉濃夜色,突然問:“你可知公儀先生本姓?”
劉錫被問及,當下小心回稟:“殿下,屬下雖敬服公儀先生,與先生卻並無私交。”
說到這,他倒想起曾見林天正與春念人在城樓上夜談一事。
“公儀先生如此神機妙算,看似出自無量山,與平京似乎也有不少關聯,公儀先生深得大將軍信任,想必大將軍是知公儀先生來歷的,殿下不如問問將軍?”
沈君州停下腳步,冷漠鳳目微抬,不置可否,袖手垂下,繼續往前走。
舅舅對公儀先生的倚重絕非作假,甚至細微之處不乏親近關愛,如待家中小輩。
一個念頭忽然閃現在他腦海裡,他怔然一瞬,然後只覺荒謬。
正欲轉身,就見黑夜裡遊雲飛正往這邊趕。
遊雲飛疾步匆匆,到他跟前行禮,心虛垂首,遞上一錦囊。
“啟稟太子殿下,將軍已動身返回徐州,走前讓屬下將此物交給殿下,將軍說,殿下想知道的事,答案就在這裡。”
墨色錦緞上的暗金流雲紋在夜裡光芒隱晦。
沈君州啞然失笑。
自已想知之事?
原以為將心思隱藏的很好,沒想到在他人眼裡竟是昭然若揭。
一夜渾然思緒在此刻煙消雲散,心裡一切沉煩皆被此夜涼風吹盡。
他抬手接過錦囊。
開啟后里面只有一張紙。
他沒有猶豫將之取出,上面赫然寫著一個字。
春。
無錯書吧劉錫見此笑道:“我朝春姓乃是大姓,莫非公儀先生本姓為春?能與大將軍有故,公儀先生大概是出自令陽春氏,令陽春氏人才輩出,枝繁葉茂,如公儀先生年歲者眾多,怕是不好找。
大將軍既然覺得殿下能猜著,見字得解,就該是殿下親厚……”
言及此,劉錫笑不出來了,不敢再言。
大將軍之妹,亦是皇后娘娘之妹,殿下的親姨母,嫁的正是出身令陽春氏正支的春相爺。
令陽春氏正支人丁單薄,春相爺與膝下唯有一女。
正是與殿下有婚約在身,板上釘釘是未來太子妃的春念人。
劉錫心都在顫抖,春相爺出將入相何等人物,膝下無子,僅有一女還是世人眼中的病秧子。
沒想到竟是公儀先生。
但春家小姐身體不好是出生時所帶的弱症,公儀先生身上的卻是鶴丹之毒。
其間兇險和隱秘,春相爺夫婦,林大將軍,聖上和皇后娘娘,這些年裡,這些人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全然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神情。
四下安靜,長夜暗淡。
沈君州神情漠然,將紙條收回錦囊裡,轉身往回走。
他步履無情,墨色廣袖翻過夜裡沉涼,生風作響,疏冷而凌厲。
……
春日陽光和煦,院子裡海棠花繁盛,香陣濃而不豔。
當日住在客棧裡是事急從權,如今劉錫另派人收拾出來一處院落,請春念人安心靜養。
躺椅悠然搖晃,春念人閒躺著,淺眯著眼,眼前光影朦朧,聞得風裡沁出來的香氣。
漫天花瓣積在瓦簷上,被這陣風吹得零落。
暗香疏影裡,簷下站著的男人白袍玉冠,清冷如神,尊貴華然。
沈君州正靜靜遠觀,看花落在她如瀑青絲間,如雲白袖上,又落成一地紛亂。
世間情感大概如此。
她欺他,瞞他,又助他,救他。
春念人聞到了花香裡送來的藥味,斂起眼簾,嘆了口氣:“劉錫,你是太子殿下的隨侍,不必日日來替我送藥。”
沈君州沒說話,也沒動作,於是乎周圍仿若一瞬靜了下來。
春念人緩緩側目,唯見模糊人影。
“是誰站在那裡?”
沈君州這才端著藥從簷下走出,聲音淡然如常。
“是孤。”
“殿下?”
春念人緩緩動身坐起,雖不復方才那般閒情逸致,倒也算不上拘謹。
隨著沈君州走近,那碗積著濃重藥味的湯藥也到了跟前。
現在日日喝藥,真成藥罐子了。
在寧州諸事不便,節外生枝也不安全,若是逢月在身邊,早將這些苦藥製成丸藥,一口吞服直接了事。
而沈君州觀察入微,見她眉心淡蹙,知她覺得此藥太過苦口,不自覺輕言安撫。
“等回京,孤便派人將此藥製成藥丸,蜜水送服……”
說到一半,意識到她並不會因為藥苦便需要人好話勸說相哄,只好自已又找來藉口。
“這樣,公儀先生日後服藥也可不必如此瑣碎。”
春念人藉著眼前模糊畫面,聽著聲音,分辨他在自已身旁坐下。
她還不知道自已此次以身入局,逼林天正正視天子無情的時候,還讓林天正提心起了她的安危。
林天正答應過她替她保守身份,可這次還是把她身份透露給了沈君州,讓沈君州於公於私都得照顧好她。
這藥實在是苦,又必須得喝。
劉錫日日親自來送,不就是為了親眼看著她喝完,再去回稟沈君州嗎?
她想著沈君州作為太子,自已作為謀臣,他這樣做可說得上是十分體下了。
於是她語氣松下,抬手要將藥碗接來。
“多謝殿下體恤。”
開啟的手掌停在兩人之間,纖美的手心生生橫著一條暗痕。
足以見得當初她下手時的利落乾脆。
而這條疤痕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露在沈君州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