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昨夜思緒繁雜,但影四並未徹夜難眠,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睡醒後,她決定不去想那些個糟心事,順其自然來吧,反正她這智商也想不出什麼。
這幾日她照舊天剛亮便守在房樑上,夜間被叫去側殿休息。
她莫名感覺,大人身邊只有她一個影衛,而她夜間都不用給大人守夜,好好地睡在床上,似乎有那麼點不稱職。
雖然,少上點班她是樂意的。
這個奇怪的世界裡,她們的內力是有那麼點bug在身上的,只要內力充足,可以不用睡覺來維持精力,也可以不用食物來補充體力。
以影四的內力,配合影衛特有的心法,在守夜時有兩個時辰的淺眠,也就是保持警惕的閉目養神的情況下,她能堅持三四個月不補充水食仍舊精力充沛。
不過,能不耗費內力,能有個好眠,能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她當然是願意的。
就這樣過了六七日後,影四傷勢早就好全,她被告知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他們將離開王府。
她回到屋子裡。
一週沒回去,屋裡的桌面都有了薄薄的灰塵。
她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除了暗器和各類迷藥毒藥,覺著自己也沒什麼可收拾的。
她將這些東西都收進兩件黑衣中,拿布打包成一個包袱,而後利落地背上包袱去了決明居。
“收拾好了?”慕昭剛走出門口,便看到了影四走來。
女子一身黑色勁裝乾淨利落,腰間盤著銀絲軟鞭。烏黑的髮絲高高束起,湛藍的髮帶混跡在髮絲中,簡單而又幹練,常年隱於陰暗之下的臉略顯蒼白,一雙杏眼澄澈透亮。
薄唇微張,他聽到小姑娘清亮的聲音:“大人,收拾好了!”
慕昭點點頭:“那就走吧。”
王府門外已經停了一輛馬車,慕昭走到馬車旁,撩起車簾,轉頭看向影四道:“上來吧。”
“屬下……”在外面駕車就好。
“有人駕車,上來吧。”慕昭打斷了影四未完的話,他知道影四會說什麼,不過他不想聽。
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怎麼這麼牛逼呢您?!
此刻,影四的內心只有吐槽。
她不想坐車裡,她們一男一女還是上下級關係,車裡就那點空間,單獨呆在一起多尷尬啊她,她怕是得全程正襟危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她內心幽怨地看了眼剛坐到馬車前準備駕車的男子。
感受到她的視線,那男子——解蠡還轉頭衝她點了點頭……
上車後剛坐下,慕昭也跟著上來,坐在她對面的位置。
影四抬頭看了一眼,見慕昭閉著眼睛靠在壁上,鬆了口氣。
馬車行駛得不快,卻極穩,少有晃動。打量著車內的模樣,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但暖黃的車間讓人極為舒心。
“四丫頭,在成為影衛之前你叫什麼名字?”慕昭突然睜開眼問。
影四:“屬下在影衛營名喚十四。”
慕昭大人怎麼突然喚她四丫頭?同二哥一樣。
慕昭:“進影衛營之前呢?”
“……屬下叫……趙慕。”影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道。
慕昭:“那我喚你阿慕可好?”
影四:“屬下並無異議。”
“阿慕。”慕昭喚了一句,聲音透著溫柔。
影四:“屬下在。”
阿慕。
影四心下一觸,來到這個世界後,這是第二次有人這麼喚她。
幾年前也有個人這麼喚她,是個十幾歲的小少年。
初遇時那少年一身血腥味,靠坐在樹下,雙手緊握長刀擋在身前,滿眼猩紅地想讓她救他。
那時她還挺佩服他的,年紀輕輕膽子不小,一個人就敢闖入她們影衛營用來考核的鬼林。
為了方便她們考核,影衛營將一片人煙稀少的森林變成了鬼林,凡闖入者無人生還,屍體出現在森林外,死者均死狀可怖,久而久之,鬼林之名就此而來,周圍無人敢靠近。
這少年倒好,不僅闖了進來,還用刀抵著她想逼她給他治傷。
她當時被十來個死士追殺,狼狽至極,好不容易解決掉那些死士,還沒喘口氣,就被刀抵住了後背。
“別動。”
背後之人氣息極弱,她竟一時間沒有發現,以至讓他得了手。
身後傳來虛弱的聲音:“轉過來。”
她心有計較,緩緩地移動腳步轉身,在轉過身來的一瞬,極快地滑出袖中匕首擊向抵著她的長刀。
長刀瞬時從少年手中脫落,掉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微響。
匕首抵住少年的脖子,少年卻沒有半點慌張,只眉頭微微皺了皺,又恢復平淡,烏沉沉的眸子緊盯著她,眸中佈滿血絲,身上的衣服血跡斑斑,處處是利刃劃破的痕跡,似不久前才從鮮血淋漓中走出來。
少年的聲音虛弱而懇切:“救我,求你。”
“呵。”影四氣笑了,她刀都抵人脖子上了,這人竟讓她救他。
“救你?行啊,闖入鬼林你基本是活不成了,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痛快,免得你被其他人發現後,死前還要受苦,也算是救你了。”
“你救我,我能幫你解毒。”少年看向她衣袖被割開的一道口子,語氣平靜。
影四看了眼手臂上浸著黑血的傷口,冷笑:“眼神不錯,我挨的這一刀的確有毒,可惜,我早已找到了壓制這毒的草藥服下,只要我殺了你,而後在這裡安心打坐把毒逼出來便可無恙。”
少年抿了抿唇,直直看著影四的眼睛:“救我,求你。
只要你救我,要我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
她看得出,少年平靜的眼眸中是堅定的求生欲,他想活著。無論是為了向帶給他這滿身傷的仇人復仇,還是僅僅不想狼狽地死在這裡,總之,他想活下去。
她看著他,卻好像在透過他看她自己。
明明傷痕累累,痛到窒息,無數次在黑暗中掙扎,跟死神爭那可以活下去的一秒,她也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看著少年眼中掩不住的純粹的求生欲,惡劣地想打碎他活下去的希望,想看他會為了求生如何做。
可少年依舊毫無慌亂,平靜如水的眼神好似看透了她,認定了,她會救他。
明明身上一堆外傷內傷,這人卻眉頭都沒皺一下,淡定得好似沒事人一樣。
她對上他的眸子,定定地看著。
手中的匕首緊貼著少年脖頸細嫩的面板,只需向前輕輕一動,眼前的面板便會被割裂,噴出鮮紅的血花,而少年不會有絲毫反抗之力。
有那麼一瞬,她很想就這麼割破他的喉嚨,她連自己都救不了,憑什麼要她去救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可……她下不去手。
明明早就習慣殺人,無論男女老少,在這裡,她都殺過。她可以看著那些人一瞬間失去血色倒在她面前而無動於衷;她可以看著那些人在死前或哀求或辱罵或恐懼或假裝平靜,卻仍舊毫不動搖殺了他們。
可面對這個明明想活卻鎮靜非常甚至讓她救他的少年,她竟然發現,自己下不了殺手。
真是可笑!
她竟似乎,不想殺他。
還想救他。
沉默良久,她終究還是將手中的匕首移開了。
她幫他清理傷口,包紮,傳輸內力給他治療內傷,並護他離開了鬼林。
護送他離開前,他問她:“不能同我一起出去嗎?”
她只淡淡回道:“我出不去的,我的體內有他們種下的禁制,即使逃出去了,也活不了幾天。”
少年眸光微暗:“那……恩人可能告知尊姓大名?待我處理好自己的麻煩,定會報今日救命之恩。”
影四告訴了她原來的名字:“趙慕,羨慕的慕。”
她想,少年離開了這裡,就不必再蹚她這趟渾水了,身在影衛營,還從未有人能活著抽身脫離這裡。
現在的她是代號十四,未來的她也只會有一個影衛的代號,而不會有趙慕。
無論他未來會不會記得今日之言,他以後都不會見到趙慕的存在,他報了仇,便都該好好活著,活在陽光之下。
她已註定是黑暗中的人,又何必再同他有交集。
少年突然在自己掌心劃開一道傷口,溫熱的鮮血立刻順著掌心留下,他將手移到影四嘴邊:“阿慕姑娘,我的血可解百毒,你喝下它,我用內力將血分散到你各處經脈,雖無法解除你的禁制,但可保你五年內百毒不侵。”
影四笑了笑:“這般重要的事就這樣告訴我,不怕我把你抓起來綁在牢裡當個放血藥人嗎?”
少年卻道:“不怕。”
他將手放在她嘴邊,她沒躲,薄唇微張,任憑血液流入她嘴裡,慢慢溫熱她全身經脈。她感受到了,之前中的毒完全解了。
影四問:“為什麼?”
少年:“阿慕姑娘不是那樣的人,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
阿慕姑娘的眼睛很清澈,同這裡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神色微動,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再說話。
後來,她幫他引開了追來的幾十名死士和影衛,助他順利離開了鬼林。
而她,差點死在那次考核。
那離了鬼林森暗的出口,扶光自茂密的林葉穿透侵入,可距離有限,只照射到點點滴滴,而後的地方,便又似被陰冷侵蝕,她便被困在這裡,直至融入。
可她不後悔,她看到了鬼林之外是天光大亮,看著少年跑向鬼林外面的背影。
她想,至少,她救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