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侯之前也是收破爛的。
他說他幹了一輩子,年輕時在國營的廢舊物資回收站,後來單位解散了,他就自己幹,和我們一樣,蹬著三輪走街串巷,這些年倒是收了不少好東西。
大頭說:“收破爛能收到啥好東西?”
破爛侯斜著眼,極其不屑的看了看大頭,然後就閉了眼,老神在在的躺在他那把破舊的躺椅上曬太陽。
我也很好奇,不就收個破爛嗎,能收到啥好東西?不過,我不會像大頭那樣,傻乎乎的問出來,這樣,不僅會讓人家覺得我們是沒見過世面的村裡人,還會讓人家因此而看不起我們。
吃飽了喝足了,就該幹活了。說實話,我和大頭雖然都是收破爛的老手,但是,還從沒在城裡收過破爛,也不知道城裡的破爛該咋收,老虎吃天,不知道該從哪兒下嘴。
破爛侯睜開他那泛著精光的小眼睛喊住了我和大頭,用一副輕蔑的語氣問道:“恁倆要幹嘛去?”
我說:“收破爛啊,還能幹嘛?”
破爛侯撇撇嘴,陰陽怪氣的說道:“知道京城的破爛咋收嗎?”
大頭不屑,說:“俺家祖傳四代都是收破爛的。”
破爛侯譏笑道:“你就是祖宗十八代都是收破爛的,充其量也就是個泥腿子。”
這話說的不好聽,大頭不幹,要和破爛侯爭論,被我給制止了。我心裡也窩火,俗話說莫欺少年窮,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老頭子,居然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是泥腿子。
泥腿子咋了?泥腿子就活該低賤嗎?往上數幾輩,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都是泥腿子出身嗎?
中華民族三千年的文明史,有一多半都是你看不起的泥腿子書寫的。遠的咱不說,咱就說大明王朝的朱元璋,連泥腿子都算不上,一個要飯的叫花子,還不是照樣當上了皇帝?
生氣歸生氣,我不會像大頭那樣馬上就要發作,咱是出來賺錢的,不是置氣的,沒必要和一個老頭子計較。
更何況,這老頭也算是行裡的老人,聽聽他是咋說的,總比咱們像個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要好。
於是,我就拉著大頭走到破爛侯跟前坐下,先遞給他一支菸,再虛心的向他請教:
“侯大爺,俺們初來乍到,不懂城裡的規矩,你給俺們講講唄!”
破爛侯不搭我的話,斜著眼看我,一臉不高興。
我連忙改口道:“破爛侯,破爛侯大爺!”
他這才滿意的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好像那個乾癟的下巴上長了鬍子一樣。
這人雖然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卻也是個賤命。首先是長的賤,尖嘴猴腮,一撮亂蓬蓬的花白頭髮,就像爛麻線掛在頭上,身材又瘦又小,儘管是四仰八叉的躺在椅子上,不大的躺椅依然顯得有些空落。
不僅人長的賤,心也賤,別人尊敬他,喊他侯大爺,反而要急眼,前面加上破爛倆字,喊一聲破爛侯大爺,他就高興了。
破爛侯除了脾氣有些古怪,人倒也隨和,他先是端起結滿了黑褐色茶垢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就聲情並茂的給我們講起了收破爛的規矩,連唾沫星子飛到茶缸裡都不在意。
破爛侯說,在京城,僅僅像我們這樣,每天蹬著三輪車走街串巷收破爛的,最少都有十萬人,而且,這個數字還在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大而增加。
除了像我們這樣走街串巷收破爛的,還有拿著鐵鉤子刨垃圾桶撿破爛的,這一類人算是破爛大軍裡最低等的一類人,通常被叫做拾荒的。
沒錯,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人是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的。比如說,收破爛的行業裡就流傳著一句話:刨不如撿,撿不如運,運不如換,換不如收。
所謂的刨,說的就是那些拾荒的,他們不用任何本錢,只需要每天揹著蛇皮袋,拿著鐵絲勾,在垃圾桶裡刨挖翻撿就行了。
這一類人屬於破爛行的三等人,也是最差的一類人,他們大多數都是些腦袋有毛病或者歲數太大了,又沒有其他收入維持生活的人群。他們能賺到的錢,也是最少的,只能維持著餓不死的狀態,想要翻身或者發家致富,很難。
像我和大頭這樣,騎著三輪車或者開著小貨車,走街串巷連收帶撿的,算是這個行業的第二等人。這個活相對來說要輕鬆一點,也乾淨一點,最起碼不會去垃圾桶裡刨食吃。
一等人就是那些開收購站的老闆們,他們是這個行業裡賺錢最多,也最輕鬆的人,同時,也是風險最大的一類人。
比如說,廢鐵的價格突然降了,或者廢紙板的價格突然降了,都有可能讓他們賠錢,甚至是傾家蕩產。
破爛侯說,前段時間,一個和他關係要好的收購站老闆,就是因為廢鐵的價格從一塊多降到兩三毛而傾家蕩產了。
當然,我說的三個等級是三個大的等級,每個等級裡又會分個三六九等出來。
比如說張大彪,按照破爛侯的說法,他雖然也開了收購站,也算是當上了老闆,但是,在那些真正的大老闆眼裡,他連蚊子都算不上。
破爛侯說,真正的大老闆,談的都是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大買賣。牛大頭不相信,瞪著他的牛蛋眼,說:“一個收破爛的,還能談上億的買賣?”
大頭平時不看新聞,見識少,以為收破爛的都像他這樣,騎著三輪提著秤,邊走邊吆喝。
他不知道那些大老闆們收的是廢舊的工廠裝置,動輒就是成千上萬噸的廢鐵,偶爾談個上億的買賣也算是正常。
同樣是老闆,張大彪這樣的小老闆,就是個渣渣,如果有幸得到傳說中的大老闆的青睞,施捨點小買賣給他做,他就算是鯉魚跳龍門,一躍上天了。
老祖宗留給我們五千年文明的同時,也把那一套君君臣臣的階層思想,深深的刻在我們的骨頭上,於是,把人分成高低貴賤的積習,就成了這文明的一部分。
也不是不能逆襲,就像我剛才說到的朱元璋,就是從整個社會的最底層,一直爬到了最高層,但是,這情況畢竟是少數,幾千年來也就出了那麼幾個。
更何況,他的成功並沒有給同樣掙扎在最底層的泥腿子們,帶來多大的改變,只不過是又造就了一批騎在泥腿子們頭上作威作福、屙屎拉尿的新貴族。
破爛侯給我們講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太陽落在旁邊那個院子裡的一顆大槐樹後面,他才捋著乾瘦的下巴,一臉得意的說道:
“行了,今兒就到這兒吧,你們要是想聽,趕明兒有時間了再給你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