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戶村,百家姓,天南地北的人聚在這一處村落。慢慢地這裡變成了可以生活的地方,可以坐下來拿著瓜子說閒話的地方。
百戶村的一戶人家裡,懷著孕的年青婦人捧著日漸沉重的肚子,看了看睡在炕上的長女,她是自己肚子掉下的一塊肉,聰明外向可愛,現在也出息跟著小林先生學本事認字讀書,
自家的孩子自家人能不知道,是心疼錢了,害怕以後的開銷會讓家裡人為難。
像她們這樣邊境出來的,能讀書的沒有幾個,旗國五年一張榜,四方城更是十年才有三十幾個名額分給黑石城,層層下來,分到百戶村頭上只有兩個名額。
百戶村的三分之二的人靠著邊界的三百里遠,雪山的石頭和玉髓維持生機,可是大雪封山,巨鳥妖又喜歡聚群而居,哪一次不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幹活。
她的丈夫跟著去了兩三次,自己就不讓去了,雖然這山裡的寶貝珍貴,來錢快。
可是她在孃家就過夠了擔驚受怕的日子,哥哥是尋寶隊的常客,每一次入雪山都是與老天賭命,和這雪山裡的精怪擦肩而過,最危險的有一次雪妖刺穿了肩膀,流了不少血,差一點就碰到了心。
要不是家裡還留著過路的仙人送的保命的仙丹,哥哥活著也會變成一步三喘的藥罐子,坐在床上等著嫂子餵飯把尿的。
當文人總比靠著天吃飯,此處地界糧食雖然能種,但總是比不上外面好長,產量高。還要交稅,
雖然旗國君主免了幾年稅,但是從她的爺爺的爺爺傳到她們這一代已經過了百年,何況小小的季九黎如何拿著鐮刀去割稻穀。
一年到底,靠著老天賞飯吃,
村鎮裡的孩子也有少的時候,給巡防的邊界做個守衛,一年十銀。也是一個男人娶媳婦能給出的,一場體體面面請人吃酒的宴席。也不失為是一條出路,可季九黎像個男孩子一樣到處亂竄闖禍,到底是女兒家家,這種捨命辛苦的活計也幹不了,婦人又不想自己的孩子靠著嫁人獲得立身的本事,如同空中樓閣地一樣虛無縹緲。
氣急了對著季九黎教訓地有點過分,小丫頭是個女孩子,應該給她留點面子。
一開始自己沒看的出對方搗亂的心思,氣起來拿了板子打了一頓。
打了之後就後悔了。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昨天打了她幾下,這兩日,孩子沒怎麼同她說話,還心裡憋著一股勁生著悶氣。
今早,她爹按著這皮實的小丫頭去小林先生家道歉,嘴巴都可以掛漿糊瓶了。
婦人搖了搖頭,笑著把對方睡得露出來的腳給塞了回被子裡。
感嘆這丫頭一團孩子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長大了。
又想起丫頭晚間的行為,
明明還不服氣,生著悶氣。
卻彆彆扭扭地抱著枕頭往她旁邊爬。自家男人和公公去了縣城賣貨,要過幾日才回來。自家婆婆又幹活累傷了腰,做婆婆的也不好呆在兒子兒媳婦的屋頭裡。
小丫頭擔心她夜裡磕了碰了沒人照顧。喝口水也沒有人搭把手遞過去。
月色撩人,門窗關的緊緊的,屋內的燈火早早地被婦人吹滅了,只有熱乎乎的冬天燒好的炕。
季九黎睡在炕上,被子是今年新彈的棉花,睡起來很是舒服,家裡只有她與母親,還有奶奶在家。
一切看起來都是平常。
月牙缺了半面,貓頭鷹在樹上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黑漆漆的屋子眼睛也不挪開。
萬籟俱寂的時候,正是好夢的時候。
而十歲的季九黎一直做著一個夢,夢裡的她保持著孩童的樣子,夢裡的黑影化作纏繞她身軀的巨大黑色的雙翼,讓她夜間不能安睡。
耳邊圍繞著似男非女的聲音,怪笑著道:
神女,神女,你可是四方城的神女,怎麼不來救救我們……
我們可是為了你的命而死…
只有你活下來了…為什麼…
死亡是你的命運,你在害怕什麼…
為什麼…不認你的命
只有你活下來了。
…為什麼不赴死…為什麼不肯赴死?…
你是卑鄙的受益者,我們的命是為了你而死,你得到了供養,百姓的血汗,無上的道途和妙法,為什麼不肯跳完一支舞赴死。赴死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
…為什麼不肯赴死…這是你的命…
黑影在咆哮,在蠱惑著它看中的獵物走進它精心編織的蜘蛛網,造好的繭。
亂七八糟的聲音,似人非人的尖嘯聲,如同巨大的翅膀飛把季九黎包裹起來,吃掉季九黎的恐懼和不滿。
女童的臉蛋上出現了輕蔑地笑,不符合年紀的怪異的弧度。
出現在女童的唇邊上是上揚的角度,眼神是冰冷的,比刀尖還生硬。
她隨意扯下身上纏繞的翅膀,三下五除二把黑影揉成一團毛線,甩到一邊:
閉嘴…一個連魂都沒有寄生在別人身體裡的可憐蟲,你在我面前連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你有什麼本事叫我心甘情願地去死,
好讓你吃掉我,讓我變成你的應聲蟲。
季九黎睜開了眼,把魔胎人面蝶拉進自己的神識裡好好折磨了一番,讓這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嚐嚐手段。
魔胎人面蝶無靈無身,唯有望焰可以灼燒。
百戶村的季二丫,四方城的季九黎,她的名,她的命都是被天道推著走,變成傀儡,變成犧牲的大義,眾人推著她去死。
她是今天下午才恢復的,
還要感謝莫名出現在此處不存在的林野,刺激了她的記憶,讓她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以及她鄉人的命運。
季九黎撕碎了一直在她耳邊嘰嘰歪歪的蟲子,看著細長的蝴蝶上的人面尖叫著去縫合自己的翅膀。
和魔胎人面蝶合作,她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但是季九黎卻知道對方除了攪的天下大亂上點心,平常的腦子就和芝麻點一般大也不在乎什麼。
魔胎人面蝶,魔胎人面蝶
她口中唸叨這幾個字,看著識海中漂亮的奇異的蝴蝶。
回溯的時候,季九黎第一時間就把寄生她母親肚皮那隻幼年期的魔胎人面蝶給抽了出來。也幸虧對方只是一隻幼崽好控制。
她站在很多年以後,登在四方城的高位,她觸控到一部分事情的真相,突然發現在三日後的那一場獸潮是有人故意設計的。各方面佈局拉扯,就是為了喚醒被封印在雪山深處的魔胎人面蝶。
表面上是有人不小心將幼年期的巨鳥妖帶回了百戶村,又有一個蠢人將巨鳥妖烤了吃生出了異香,引來了巨鳥妖群的報復。
可季九黎在四方城的密事檔案中看見這麼一句話,
魔胎人面蝶以血氣供養,再以人痛苦的怨氣催生,事半功倍。
剝皮抽筋,整整幾十條人命,婦孺老弱的命,
為了護住妻兒而慘死在家裡的莊稼漢,藏起來的婦人被拖拽到河邊,吃掉了半截身子。
小兒的長命鎖此時也變成了笑話。是父母對孩子的美好祝願,若是這麼的一家人知道自己的性命只是被當做籌碼來換來的是什麼,估計在閻王那裡也哭訴自己的命悽慘無比。
長命百歲,長命百歲,福壽安康,一生平順。
人命如草芥,她的命只不過比其他人貴一點,死的有價值一點,季九黎不是好人,也是什麼心裡有著什麼大義的聖人。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路望到頭的日子,她死神明生,在所有人的期待中死去,換的神的一瞬降臨。
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巨大的謊言下,可笑地期盼著來世享福。
這福氣是吃盡了今生的苦。
很不喜歡,不值,神是高貴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四方城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說的,
每一個像夏蟬一樣的神女,她是誰,有著什麼樣的過往,她喜歡吃什麼樣的果子,眼睛長是圓是長,四方城不關心,也不能留下姓名,她們只有一個名字,叫四方城神女。
世人愚昧的信仰將自己的安危寄託在一個名頭。
九黎,她姓甚名誰
在預言和先知不值一提。
識海中的黑影尖叫笑著季九黎的虛偽:怎麼沒有價值,她們都是神女,神女的存在就是為了犧牲,人族就是想的有的沒的,反正都會死。早死晚死有什麼區別。
吃掉,被吃掉,可悲的,可憐的。
女子,孩子,老人,護不住妻兒並慘烈死去的男人
這些人的命不是命,人妖兩界的談判上,人族佔了先機,用這幾十條命換的了一個好價錢。
當季九黎調查到這樁舊事,拿著劍逼問吩咐這樣行事的人,所幸運的是不是四方城的人,而是一個小仙門的一位化神期的長老,他用丹藥把自己磕到了化神期之後寸步難行。
她殺他的時候,那位欠下百戶村幾十條人命的罪魁禍首。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居然滿目痴狂地不顧自己被捅了一個窟窿眼的脖子,掙扎地爬了很久
顫顫巍巍地跪在石碑下,虔誠地拜神:
祂會在末路帶來新生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開始,
為了祂,我們可以放棄一切。
就是被她凌遲處死,也是痛快大笑:我會得到永生,我的神會記得我的功勞,祂快要醒過來了,所有人都會記得我。
荒謬
被馴服的人,被無私奉獻的人。
可笑,她生長的地方,幾十條的人命輕而易舉地被上位者決定了命運。
而季九黎能活,因為她是神女的肉體凡胎。她很重要,於是作為四方城的探子,齊大娘會用全部精元護住她,叫齊大牛跑到其他地方躲著。
神女會在她的死亡之間睜開眼睛,一身血肉燃燒魂魄承擔神靈降世的後果。
自個總是嘴裡沒好話的奶奶,在巨鳥妖的嘴下,面對著三丈高的巨型鳥獸,把她塞到齊大牛的孃的懷裡。最後落得一個屍身不全的下場。
季九黎在禍事發生的時候,驚嚇過度,暈了過去。
醒過來看見的場景,便是百戶村的人家家帶孝,穿白衣帶草,哭靈摔盆。
讓季九黎活在愧疚當中,她在奶奶去世後,一直渾渾噩噩,即使在奶奶的喪禮之中呆呆木木的,眼淚也流不出來。
直到爺爺在辦奶奶喪事第七日,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問著十歲的季九黎:你奶奶疼嗎?
疼,怎麼能不疼。
活生生地窒息,被掏了腸子,血肉被鳥獸的喙很容易地撕扯下來,一片一片的,一條一條的,像過年的時候被人好吃好喝伺候著的豬滾了開水燙去皮毛,又破開。
季九黎被齊大牛的娘壓在草叢裡,親眼看見了她的親人的死亡。
而在葬禮上,只能收起眼淚,抿著唇搖著頭說自己暈倒了。
不敢去看爺爺傷心的眼神,一個老人失去了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
旗國派人來安撫的時候,健談同誰都能嘮上一兩句的爺爺一下子就老了,沉默地在收斂了陪了他大半輩子的妻子的遺物,
村裡最擅長整理遺容的老鄭頭也不在了,是他回家過年的徒弟接到了訊息回了百戶村,一個又一個給躺在地上的村裡人整理。
無錯書吧傳聞人死的時候什麼樣,死了如果不及時補缺,那做鬼也是殘缺的。還容易在地府裡受欺負。
百戶村的人每一家出一點,東拼西湊湊出了請縫頭匠的錢。
缺胳膊少腿用舊年的棉花塞了進去,面上的肉被吃個乾淨重新畫了一張臉,實在碎的認不出屍,沒找到自己的親人,幾個家屬商量著每個人拿著一塊屍骨葬在自家的地頭裡,用香火祭奠著,好讓不幸遭遇禍事的親人能夠在下一世享福,不做畜牲,不做活在邊界上的苦命人。
親人的死去是一場漫長的雨,讓丈夫,讓子女,讓孫輩變成了一個熱衷回憶的人。
爺爺是在季九黎的十三歲的時候走的。
真的是魔怔了,為了復甦他們口中的神,齊大牛和他孃的命,老劉頭和他小孫兒的命,顧家嬸嬸的命,最喜歡孩子的李家一家人。
季九黎爬起來,坐直了身子。察覺到識海里已經沒有多大動靜的魔胎人面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