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腳感很不妙。
黑瞎子默默移開自已的右腳,換了一個方向探路——很快他就發現這毫無意義——接下來短短不到十米的路程,他踩到了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於第九個同樣的東西。
儘管他還沒有去確認,但腳下顯然是人類的屍體。
於是他停了下來。
上一次遇到類似的狀況,還是在很多年前,那個時候他的眼睛還沒有出現問題。當時他接了一單大生意,要幫老九門在西南雲嶺餘脈深處找一個人。那一帶海拔高達3000米,山形陡峭,雲霧終年不散,他們的人進去之後就失聯了,最後留下的衛星定位在一處陡坡。
黑瞎子跟著嚮導一路深入到坡底,老九門的人在那裡設定了一個救人的臨時據點。山裡地形複雜,灌木叢生,高大的闊葉喬木遮天蔽日,而且溼度極大,下起雨來沒完沒了——特別是據點一片,區域性天氣尤其惡劣,從進山那天起,黑瞎子的頭髮永遠是溼漉漉的。
暴雨連著幾天滂沱而下,淋漓不盡,從帳篷裡往外看去簡直是如同末日的場景。一行人被困在據點將近三天,遲遲無法進行下一步。所有人只能擠在狹小的帳篷裡,被潮氣浸得心煩意亂。
黑瞎子閒得慌,就天天聽幾個年輕夥計吹水。一個老家雲南的夥計就神神秘秘地說,聽老一輩說雲嶺的深山磁場混亂,羅盤根本沒有用,好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裡面,都說是遇到鬼打牆了,說不定失蹤的人也是給鬼迷了眼睛。黑瞎子就在旁邊嘿嘿地笑,問他們,我們也被困著,你說是失蹤的那位碰到了鬼打牆,還是我們才真的碰到鬼打牆了?一下子把幾個年紀小的嚇得臉色都變了,黑瞎子又嘿嘿笑道開玩笑的。
眼見瓢潑大雨停不下來,能救出活人的機率一降再降,到最後黑瞎子的任務就變成了把屍體帶出來。但等不到雨停,進山的第四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最先是一個起夜的小夥計發現了異狀,說同帳篷的人都不見了。等黑瞎子出來看的時候,鋪天蓋地的雨水在這裡形成了一塊澇區,幾個被叫醒的人已經圍到了陡坡跟前,泥水淹沒了他們的膝蓋。
坡底的泥水裡,安靜地陳橫著幾具屍體。大雨砸下來,他們的肢體微微顫動,就像還活著一樣。
但黑瞎子知道他們都死了。黑色的雨幕裡,他幫著收拾出了九具屍體,那個講鬼故事的雲南小夥就在其中,他臉上表情甚至是輕鬆的,像是在笑。這些屍體身上都沒有外傷,口鼻也沒有嗆水,似乎他們是一同來到了坡底,然後就在睡夢中死去了。
據點剩餘的人們都很沉默。只有嚮導當場就精神崩潰了,他發了一場高燒,醒過來就只會說一些顛三倒四的土話,沒人能聽懂。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雨也停了。雨後泥土的腐爛氣味和清新的草木香混合在一起,讓之前的暴風雨顯得不那麼真實。
任務收場得很慘烈,也很莫名其妙,某個程度上堪稱詭異——黑瞎子最後還是拿到了工錢,因為這九具屍體裡,八具來自據點的救援團隊,最後一具就是老九門要找的人。
大概又過了好幾年,黑瞎子幾乎忘掉這件事的時候,他在偶然間得知了兩個資訊:一是老九門曾經在雲嶺餘脈做過一個秘密實驗,實驗的結果直接造成了老九門的分裂;二是當年的最後一具屍體是屠顛的父親。
黑瞎子站在屍體的中央,一動不動。
下落時劃破的傷口浸在黑水裡,現在隱隱發燙,傳來火燒似的疼。他突然起了興趣,想要看一看這些屍體的臉——他很想知道,這裡是否又是一個過往經歷的重演。
解雨臣順著人偶隊伍走出去將近百米,終於在盡頭看見了新的岔口。
這些石雕毫無疑問是人類的傑作,解雨臣回憶著那幅壁畫,心道難道大遷徙的最終目的地就是這裡?
那些乾涸的蟲卵是否意味著,在某個時間節點後,這群人和他們供養的蟲子從此銷聲匿跡,直到黑瞎子在峽谷裡遇見洞神,王家的故事就此開始?
解雨臣沒有停留,選擇了一條向上的通道——假設地下迷宮與蟻穴的結構相似,那麼這裡可以被大致分為三層。最底層可能用於存放食物,中間層的空間屬於卵、幼蟲和蛹,最上層則是成蟲活動的場所。他之前應該是被當作食物拖到了最底層,現在的位置應當是中層。如果想要去到蟲母居住的“宮殿”,則需要向上走。
如果黑瞎子沒有被當做食物,黑瞎子應該按照佈局者的期望繼續深入謎題的內部了。
解雨臣想,這個佈置,看似把自已作為旋渦的中心,但真正的目標一直指向黑瞎子。
他並不在乎所謂的降神儀式——世界範圍的宗教活動裡,各種連篇累牘的規則和儀式,都是為了讓信眾相信,經過這些努力,神明就會出現,你的願望會得到承認。解雨臣一不信神,二認定了有人搗鬼,但他不得不在意這些宗教情節背後的意義。尤其是黑瞎子在這裡的種種表現,讓他感到輕微的焦慮。
現在解雨臣只能繼續向上爬。
往上爬的過程既痛苦又枯燥——但這是解雨臣擅長的。他甚至可以分出一部分精力來思考屠顛這個人。
解雨臣是知道屠顛對他的在意的。他認為這是一種病態的執著——解雨臣的童年是個不可避免的悲劇,而屠顛是個嚮往悲劇的神經質人物。他想,屠顛的思維方式固執地停留在了少年時期,也許是一種屬於他的應對世界的方式。
印象裡小的時候,屠顛確實會孜孜不倦、持之以恆地在他身邊安排一些“惡作劇”,他身上有一種動物性,報復心極強,很難用世俗的倫理去理解——解雨臣也從不試圖去理解。
黑瞎子行事雖然乖張但有分寸,屠顛卻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如果兩人對上,解雨臣無法預見事態會走到一個怎樣的程度。
按照他的計劃,在又一段漫長的爬行後,解雨臣到達了一個特別的出口,這裡的風格外大些。
迎著凌冽的風,他終於鑽出了狹小的通道,站上了一塊平地。
這裡居然有淡淡的光線——解雨臣向上看去,不禁一怔:
他竟然站在懸崖邊上,一個山體內部的懸崖邊上!
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對面是足球場規模的平臺,頭頂是巨大到像把山掏空了的穹頂,佈滿了星星點點的氣孔,光就從上面打了下來。
解雨臣很確定,這就是蟲母的宮殿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