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29年三月，春。
咸陽宮。
十公子殿內。
“憑什麼讓我前往域外？扶蘇他為什麼不去？！！”
一聲暴躁的呵斥，讓前來傳詔的趙高不由眉頭微皺。
十公子，胡亥。
他是始皇帝最小的兒子，也是最晚出生的兒子。
長公子扶蘇，三公子高，五公子將閭，十公子胡亥。
二公主贏陰曼，四公主贏元曼，六公主嬴嫶曼，七公主嬴惠曼，八公主嬴麗曼，九公主嬴季曼。
除了胡亥，其他公子公主雖然對此頗有怨言，但也不敢在趙高面前直言什麼。
畢竟，趙高代表著的可是始皇帝的顏面。
更何況，成蟜已經率先前往了域外，成蟜可是始皇帝的弟弟，他都如此，他們這些子女又能說些什麼？
本以為十公子也會如此，卻沒想到，出現了意外情況。
臉色微沉，趙高說道：
“十公子，此乃陛下之令，還望十公子莫要胡言。”
“父皇？”十五歲的胡亥正值叛逆時期，臉上雖然稚嫩，但野心卻比誰都要大的多：“我只不過是晚出生了幾年，就憑這個就該讓我前往域外嗎？！我要見父皇！”
兩眼微沉，看著一臉忿怒的胡亥，趙高遲疑片刻，這才說道：
“既然公子有求，臣只能稟於陛下，還請十公子等候片刻。”
話落，趙高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始皇帝的這些子女中，他最厭煩的就是胡亥。
能力不大，咋咋呼呼的本領不小。
過了十二歲後，整日在宮內胡作非為，今日不是調戲這個侍女，明日便是撩撥那個侍女。
趙高可是掌管整個咸陽宮侍者的人，每天跟在嬴政身邊就已經膽戰心驚，心神疲憊之下，卻還要面對胡亥的胡作非為，任誰也不會有好脾氣。
繞過幾座宮殿，來到曾經太后居住過的宮殿，站在門前，趙高用力的喘息幾下，這才輕輕敲門：
“陛下，臣趙高有事稟報。”
等了半晌，裡面這才傳出一個冷漠地聲音：
“進。”
將殿門推開，趙高眼前頓時一暗，似乎也是適應了這種場景，進入之後，趙高將門再次關上。
門被關上的那一刻，整個殿內，只剩下了嬴政身前的微光照亮。
低著腦袋上前，感覺差不多後，趙高附身，緩緩說道：
“陛下，十公子不願前往域外，言要面見陛下。”
將此話說完，趙高便瞬間感受到了一股威壓。
這股威壓雖然不是衝他而來，但還是讓他渾身驚出一身冷汗！
即將腐朽的君王，雖然他已經半步踏入墓中，可他還是有那個能力將自己身邊的一切全都拉入深淵當中。
伴君如伴虎，以往趙高並沒有多少這種感覺，畢竟，只要他不犯錯，只要他按照嬴政的命令去做，他不會死，但現在，趙高卻已經深深地體會到這句話的深意。
始皇帝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清醒的時間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可糊塗的時候，那就讓人難以捉摸。
無端暴怒還是小事，一言不合當即殺人才是大事！
而這種大場面，趙高已經見了多次。
不知過了多久，趙高這才得到了一個回覆。
“讓他來。”
“喏！”
應完，趙高連忙走出宮殿，將門關上之後，心中也不由鬆了口氣。
此次覲見終於結束，可接下來的呢？
難不成自己接下來的日子一直不見始皇帝？
蹙眉想了許久，趙高最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吩咐好周邊的人照顧好陛下，趙高也是接著前往了胡亥的宮殿。
無錯書吧沒過多久，在趙高的帶領下，胡亥也是來到了這裡。
來到之後，胡亥沒有趙高的那種拘束，而是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見狀，趙高的喉嚨不由蠕動一下，沒有跟著進去，反倒將門關上，站在了門外。
殿內，胡亥進入之後，就看到了這麼一副場景。
已經被搬移到宗廟中的趙姬靈牌，又被搬回了這裡，而在靈牌面前，一位披頭散髮、身上披著一位女子衣物的老人，駝著背，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
如果胡亥能夠繞到前面觀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人的身前，還擺放著一張布昂。
雖然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看到這種場景，胡亥也是心中一陣猶豫。
眼前之人，真的還是自己的父皇嗎？
自己的父皇，為何會淪落道如此模樣？
以往的他，身高九尺，頂天立地，一統天下。
而現在的他，佝僂著身體，頭上的冠冕已經消失，身上的玄金衣物已經不見，轉而披著的，竟然是一件女人衣物。
這種場面，胡亥哪裡見過，更哪裡知道，他父皇披著的，乃是他祖母臨終前蓋到他父皇身上的，而他父皇面前的布昂，也是他祖母最後的遺言。
雖然聽到了身後的動靜，但嬴政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詢問，而是依舊怔怔地看著身前的布昂。
上古造字，玉王同字，玉字，三橫一豎，三橫乃天地人，一豎乃參通天地人者，是為王。
趙姬是自己心中的一豎，但扶蘇的那一豎，又該是誰呢？
自己？
嬴政一直想著，自從將詔令收回之後，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他已經犯下錯誤，他不允許自己的兒子、秦國的太子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臨終前，他會為扶蘇掃清一切障礙，更會為扶蘇將所有的事情全部辦好。
秦國的下一代，決不能挑起內亂，秦國的秦二世，也決不能被有心之人所操控。
他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
所以，他的子女要全部前往域外，即便是公主也不能留在境內。
女子本弱，對於情感問題一向看的很重。
她們留在境內，萬一與域外的公子還有聯絡，那事情還是會向糟糕的一面前進。
所以，全都要走，全部都要離開秦國，全部都要前往域外，但凡在境內發現公子公主，全都要殺無赦！
至於他們前往域外是生是死，嬴政已經不想去考慮這些事情了。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按照以往仲平的話來講，這是老年失憶，也是老年痴呆的狀況。
他不想在糊塗的時候定下事情，也不想在清醒的時候優柔寡斷，更不想浪費自己僅剩的生命，去想一些對秦國無益的事情。
因為他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了。
正當嬴政的思想逐漸偏離的時候，身後也是終於傳來胡亥的聲音：
“父皇？”
回應胡亥的是長久的沉默。
見嬴政不回應，胡亥深吸一口氣，接著大膽說道：“父皇，兒臣不想前往域外。”
“你想幹什麼？”
聽到這，胡亥不由一愣，他已經準備好了很多說辭。
例如想要跟隨父皇。
想要孝敬父皇。
想要為父皇養老。
可嬴政偏偏沒有詢問他為什麼不想前往域外，反倒問了其他問題。
沉吟片刻，胡亥轉變了一下自己思維，接著說道：
“父皇，兒臣不想前往域外，想一直陪伴著父皇。”
“死也可以？”
“！！！”胡亥瞬間大驚失色，連忙跪倒在地，腦袋匍匐：“父皇，兒臣做錯什麼，為何要致兒臣於死地？”
“你不是說想要陪著我？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
“……”嘴巴微張，胡亥也被嬴政的這種狀態嚇到了。
沉默許久之後，胡亥這才回道：
“父皇萬年，父皇不會死的。”
“呵，是人都會死，萬年？我也想，但，不可能。”
“可能，很有可能，父皇，兒臣立馬派人去煉長生丹藥……”
“住嘴！！”
“……”被嬴政呵斥，胡亥也連忙將嘴巴閉緊，不敢再言。
“倘若下次再提長生二字，割舌。”
“……喏。”
停頓片刻後，嬴政這才接著說道：“你剛剛言，想要陪伴寡人？”
“正是，父皇，兒臣不想前往域外，不過是擔憂父皇。”
“好，既如此……”一邊說著，嬴政一邊站了起來。
匍匐在地上的胡亥也是聽到了聲音，微微抬頭，就看到了嬴政現如今的樣貌。
蒼老！
無盡的蒼老！
皺紋遍佈面部，灰白的頭髮遮在眼前，讓人看不清嬴政此刻的眼神。
不過，雖然樣貌變化重大，但唯一沒有變的，還是那股威壓！
稍微看了一眼，胡亥便又心驚的低頭。
他未曾想，短短一年不見，嬴政竟然就已經衰老成這般模樣。
衰老的讓他都有些不敢相認。
就在胡亥心驚的同時，嬴政的腳步聲也是響起。
空曠的殿內，胡亥聽著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
額頭上佈滿冷汗，後背的衣物已經冷汗浸透，在胡亥的緊張下，眼前終於出現了嬴政的那雙腳面，同時，一個沒有感情的聲音也是響起：
“既然不想前往域外，那就為寡人陪葬。”
“！！！”
胡亥兩眼瞬間瞪大，他剛想出聲解釋，卻又聽到嬴政說道：
“來人。”
話語落下，門口的趙高連忙推門進入：
“陛下。”
“將十公子關入殿內，未有許可，不得離殿，直至……寡人身死那一刻，為寡人殉葬。”
“……喏。”心驚之下，趙高也是連忙應道。
應完，便不再看大聲解釋的胡亥，揮了揮手，讓人將胡亥立馬帶走。
而等殿門再次被關上之後，嬴政那直起的腰，又突然彎了下去。
或許，也只有在無人的時候，嬴政才敢露出自己虛弱的模樣。
一邊微微咳嗽著，一邊緊了緊披在身上的衣服。
蹣跚地重新走回原位，嬴政再次坐了下去，這一次，佝僂的程度要比剛剛的還要嚴重。
雙眼微眯，嬴政長長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喃喃說道：
“娘，政兒這樣做，對嗎？”
“你不說話，政兒就當你預設了，畢竟，當年你也是這麼做的。”
“你沒有問過我，你也沒有經過我的許可，就自焚於宮殿之內。”
“留給我的這封遺書，娘，當年我就看了一天，接下來的日子，我再也沒有看過。”
“我全身心投入政務當中，我不想去想你，我也不想去看去摸你留下來的東西。”
“因為，我恨你。”
“我恨你為什麼不告而別，我恨你為什麼要自焚於殿，我更恨你為什麼要將我一人留在這個世界。”
“娘，你說，咱們要是沒有來到秦國會怎麼樣？”
“如果那樣，你會不會改嫁他人？”
“當然，我知道你就算改嫁，也會嫁給先生，畢竟，你們兩個的感情，或許已經超出我的預料。”
“如果真的是那樣，娘，政兒不會阻攔的。”
“因為你們沒有任何牽扯，沒有權利的糾纏，沒有身份地位上的隔閡，但，你我卻活在現實當中。”
“政兒已經一統天下了，政兒已經成為了秦國的皇帝，政兒將學到的一切全部付出實踐，但，政兒卻忘了一點，呵。”
“有些可笑了，先生曾說，君王在老的時候都會昏庸，當年我還不信，我認為我自己可以掌控我自己，我自己可以把控我的思想，可，娘，感知到生死的那一刻，政兒……真的怕了……”
晶瑩地淚滴滴落在布昂上面，一聲極低的抽泣之後，話語接著響起：
“父王臨終前，政兒親眼看著他的痛苦模樣，也是親眼看著他離開這個世間。”
“政兒答應過他，會照顧好秦國，會將秦國發展成歷代先王希望的模樣，可未曾想，政兒在最後的時刻，竟然犯下如此大錯！”
“唉。”
一聲長長地嘆息，似乎也是道盡說不完的無奈與心酸。
“明知那是錯的，但政兒就是想試一試，政兒不想死，政兒不想看到秦國在昏庸的皇帝手上逐漸敗落，政兒也不想看到那些商人逐漸壟斷秦國的財富，政兒更不想看到，政兒與先生辛苦一生的秦國，在後世除名。”
“娘，政兒真的不想，真的不想讓那種事情發生，政兒想看著秦國統一整個天下，政兒也想看著秦國成為世間唯一的國家，政兒更想看著，不論是哪個地方的人，不論是哪個國家的人，他們使用的他們口中說的，全是秦字全是秦語。”
“但現在都看不到了。”
“娘，政兒沒有多長時間了，政兒……快死了。”
“不過，臨走前，政兒得為太子掃清一切障礙。”
“但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政兒，困擾了我許久許久，讓我夜不能寐，讓我無法安靜的等到死亡降臨。”
“娘，您能不能告訴政兒，政兒該不該……剷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