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老人終於開口,聲音蒼老,卻中氣十足。他緩緩轉過身,一雙眼睛雖然有些渾濁,但深邃得彷彿能看透人心。
正是秦老。
周祈年認出了他。這位在背後默默注視著西山,甚至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的神秘老人。
“秦老。”周祈年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秦老沒有看他遞上來的報告,而是走到一張藤椅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小馬紮。“坐。”
等兩人坐下後,秦老才端起桌上的紫砂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小魏把你們這兩天的‘官司’,都跟我說了。”秦老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周祈年身上,“你很不錯。有膽,有謀,有手段。像一頭下了山的小老虎,把一潭死水,攪得天翻地覆。我很欣賞。”
他話鋒一轉,“但是,老虎,終究是畜生。野性難馴,容易傷人。所以,小魏他們想給你套上個籠頭,拴上根鏈子,這也是規矩。”
周祈年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秦老看著他,忽然笑了笑,問道:“上次來京城,我問過你,想要什麼。今天,當著我的面,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想要什麼?說實話。別跟我說什麼為國為民的空話,那些話,留著給小魏他們寫報告用。”
這個問題,如同一記重拳,直擊靈魂。
陳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是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考驗。周祈年的回答,將直接決定他們的生死,和西山的未來。
周祈年沉默了。
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慷慨激昂,也沒有說什麼宏大的理想。他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常年握槍、勞作而佈滿老繭的手。
良久,他抬起頭,迎向秦老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聲音平靜,卻字字千鈞。
“秦老,我想活下去。”
這個回答,讓秦老和陳默都愣住了。
“我想讓我的媳婦,我的妹妹,我的鄉親們,還有那十萬跟著我吃飯的工人,都好好地活下去。”
周祈年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
“幾年前,我差點被人打死了,可以說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帶著妹妹和媳婦,住的是四面漏風的破屋子,吃的是野菜糊糊。我打野豬,鬥惡霸,只是為了能吃上一口飽飯,不被人欺負。”
“後來,人多了,攤子大了。我建廠,修路,鬥貪官,殺惡賊,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逼的。我不往前走,就會被人踩死。我不把敵人斬草除根,他們就會回頭來咬死我,咬死我身後所有的人。”
“我想要什麼?”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我想要一個,能讓我和我守護的人,安安穩穩活下去的‘規矩’。一個講道理,而不是隻講拳頭的規矩。一個能讓好人有好報,壞人睡不著的規矩。”
他站起身,對著秦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國家能給我這樣一個規矩,我周祈年,願意把我這條命和整個西山都交出來,當一塊鋪路的石頭。如果不能……那我就只能自己,用我的方式,去立一個規矩。哪怕,最後粉身碎骨。”
落子無悔。
他說完了。整個房間裡,落針可聞。
陳默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周祈年,也從未聽過如此剖白心跡的話。這番話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偽裝,只有最原始,最真實的求生欲和守護欲。
秦老靜靜地看著他,渾濁的眼中光芒閃爍。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有些恍惚。許久之後,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一個‘想活下去’……好一個‘自己立規矩’……”他喃喃自語,隨即招了招手,“把報告給我。”
周祈年將報告恭敬地遞了過去。
秦老接過那厚厚的報告,沒有細看,只是隨意地翻了翻,然後就放在了一邊。
“你的這個‘特區’想法,很好。中央,原則上同意了。”
一句話,定了乾坤!
陳默幾乎要跳起來,卻被周祈年一把按住。
“但是,”秦老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周祈年,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寶刀,太過鋒利,也太過危險。用得好,能開疆拓土;用不好,就會傷及自身,甚至動搖國本。”
他站起身,走到周祈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答應你,給你一個‘規矩’。西山,就是你的試驗田。你的報告,我會讓下面的人去完善,去落實。人、財、事,我給你最大的自主權。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從今天起,你這把刀要學會入鞘。非國之大事,非萬不得已,不得再輕易見血。你能做到嗎?”
這既是命令,也是告誡,更是一種期許。
周祈年看著老人那雙充滿滄桑與智慧的眼睛,立正,挺胸,一個標準的軍禮。
“保證完成任務!”
秦老欣慰地點了點頭。“去吧。小魏在外面等你們。他會處理好所有的後續。記住你說的話,好好幹,別讓我失望。”
走出廂房,重新看到外面的陽光,周祈年和陳默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魏方中站在院子裡,看到他們出來,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周主任,恭喜。中紀委對你的審查,正式結束。結論是:該同志是一名立場堅定、能力突出、富有開拓精神的好同志。至於一些工作方法上的問題,屬於特殊時期的特殊情況,功大於過,不予追究。”
他遞過來一份紅標頭檔案,“這是中央的批覆,‘西山經濟發展特區’正式成立,享受省級經濟管理許可權。你,是第一任管委會主任。”
周祈年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檔案,心中百感交集。
一場針對他的生死大考,最終,以他完勝而告終。他不僅保住了西山,更贏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廣闊的舞臺。
“周主任,陳同志,我派車送你們去火車站。”魏方中說。
周祈年搖了搖頭,“不麻煩魏主任了。我們自己走。”
他和陳默走出大雜院,匯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人流。回頭望去,那座普通的院落,已經消失在市井的煙火氣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但周祈年知道,那裡的一雙眼睛,將永遠注視著他和他的西山。
火車啟動,京城的輪廓在視野中慢慢遠去。
無錯書吧周祈年靠在窗邊,心中那根緊繃了數日的弦,終於鬆了下來。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的,是蘇晴雪溫柔的臉龐,是妹妹安安燦爛的笑容,是西山那片他親手開墾的土地和那十萬將他視為希望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