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立刻離開,找個安全的地方,再從長計議。
斌子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看了看昏迷的三娘,又看了看遠處那還在微微飄散塵埃的塌陷點,狠狠一咬牙:“走!先回宅子!帶上黃爺和老白,咱們撤!”
我們互相攙扶著,斌子揹著三娘,我忍著劇痛,泥鰍驚魂未定地跟在後面,趁著夜色,再次悄無聲息地返回了那座氣氛已然變得無比詭異的宅院。
宅子裡靜悄悄的,似乎之前的驚天動地並未影響到這裡。但我們剛翻牆進去,就看到了坐在庭院石凳上,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的老白。他手裡攥著旱菸杆,卻沒點,只是呆呆地望著黃爺房間的方向。
“白叔?”斌子低聲喚道。
老白緩緩轉過頭,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尤其是斌子背上的三娘,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蒙上了一層水汽,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瞭然。
“回來了……”他聲音沙啞,“掌櫃的……剛才又鬧了一陣,說了好些胡話,什麼‘井塌了’、‘鎖斷了’、‘要來了’……然後,就又睡死過去了,叫不醒。”
黃爺也感應到了?我心中一凜。這對父女,似乎都與那地下的秘密有著某種詭異的聯絡。
“白叔,這地方不能待了。”我直接說道,“溫行之可能死下面了,他惹出了大麻煩。我們必須馬上帶黃爺和三娘離開西安,走得越遠越好。”
老白沒有問為什麼,也沒有質疑。他彷彿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天。他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佝僂著背:“我去收拾一下掌櫃的細軟和藥。你們……也準備準備吧。車,我去找,天亮前,咱們就走。”
他的乾脆反而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慶幸。有個明白人,省去了太多口舌。
我們將三娘送回房間安頓,她依舊昏迷,但氣息還算平穩。我和斌子、泥鰍也趕緊處理了一下身上的傷口,換了身乾淨衣裳,把必要的物品——主要是錢財、證件、一些應急的藥品和工具——打包成幾個不起眼的包袱。
老白的動作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他就回來了,臉色凝重:“車找好了,是輛跑長途的舊卡車,司機是我遠房侄子,信得過。錢我也給了雙份,讓他送咱們出省,去南邊。”
南邊?也好,遠離這關中之地,遠離這些是非。
天色將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我們小心翼翼地將依舊昏睡不醒的黃爺用被子裹好,抬上了卡車後廂。三娘則由斌子抱著,也放了上去。後廂裡堆了些雜物做掩護,我們幾個也擠了進去。
老白最後看了一眼這座他們經營了多年的宅院,眼神複雜,但沒有任何留戀,利落地鎖上了大門。
卡車發動機發出沉悶的轟鳴,緩緩駛離了這條僻靜的巷子,駛入了西安城尚未完全甦醒的街道。
我靠在冰冷的車廂板上,看著窗外迅速後退的、熟悉的街景,心中五味雜陳。短短几個月,我們從這裡出發,闖入哀牢山地獄般的王陵,帶回所謂的“希望”,卻又捲入更深的漩渦,最終像喪家之犬一樣倉皇逃離。
黃爺和三娘生死未卜,溫行之生死不明(我更傾向於他已經死了),而一個被稱作“古穢”的恐怖存在,可能還被埋在西安城的地下。
我們真的能逃掉嗎?
車子顛簸著駛出了城門,上了黃土路。東方天際,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但我們的前路,卻比這黎明前的黑暗,更加迷茫,更加兇險未知。
卡車在顛簸的土路上搖晃了整整一天,直到日頭偏西,才在一個靠近省界、看起來十分偏僻破敗的小鎮外停了下來。司機老白的侄子,一個黑瘦寡言的中年漢子,敲了敲車廂板:“白叔,前面鎮子檢查得嚴,我這車太扎眼,只能送你們到這兒了。順著這條小路往前走兩三里,有個荒廢的龍王廟,能暫時落腳。”
老白道了聲謝,又塞給他一小卷鈔票。漢子點點頭,沒多話,等我們互相攙扶著下了車,便調轉車頭,冒著黑煙迅速離開了。
我們一行六人(算上昏迷的黃爺和三娘),站在荒涼的路邊,滿身疲憊,風塵僕僕。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黃土丘陵和稀稀拉拉的枯草,遠處那小鎮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模糊而冷漠。
“走吧,先去那廟裡再說。”老白嘆了口氣,帶頭背起黃爺。斌子則依舊負責三娘。
所謂的龍王廟,果然荒廢得可以。院牆塌了大半,正殿的屋頂漏著幾個大窟窿,神像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個斑駁的石座。到處都是蛛網和厚厚的灰塵,角落裡還有野獸的糞便痕跡。
但對我們這些剛經歷了生死逃亡的人來說,有個能遮風擋雨(勉強)的屋頂,已經算是難得的安身之所了。
我們簡單清理出一塊相對乾淨的地方,鋪上帶來的褥子,將黃爺和三娘安頓好。老白拿出乾糧和水,大家默默啃著,誰也沒心情說話。殿外,暮色四合,荒原上的風穿過破敗的門窗,發出嗚嗚的怪響,更添了幾分淒涼。
“接下來……咋整?”泥鰍啃著冰冷的窩頭,帶著哭腔小聲問。他這一路上都驚魂未定,此刻到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破廟,更是害怕。
沒人能立刻回答他。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黃爺和三娘需要治療和休養,但我們不敢去正規醫院,怕留下記錄,被可能存在的麻煩找上門。身上的錢雖然還有一些,但坐吃山空,在這荒郊野外,也不是長久之計。
“先住兩天,”老白緩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破廟裡迴盪,“等掌櫃的和三小姐情況穩定些,再想辦法打聽打聽,找個安穩的、不起眼的地方落腳。南邊……聽說有些山區,管得松,也好藏身。”
這大概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思路了。
晚上,我和斌子輪流守夜。廟裡燃起一小堆篝火,驅散些寒意和黑暗。我坐在火堆旁,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看著跳動的火焰,毫無睡意。
胸口那枚洪武通寶,自從逃出“九龍井”後,就徹底沉寂了,恢復成一塊冰涼、佈滿裂紋的普通銅錢,彷彿之前所有的示警和異動都耗盡了它最後一點靈性。但我摸著它,卻總覺得不安。溫行之的話,那“古穢”的恐怖,還有黃爺、三娘身上未解的謎團,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下半夜,輪到斌子守夜時,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睡得很不踏實,亂七八糟的噩夢一個接一個。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呻吟聲驚醒。
是三娘!
我立刻睜開眼,只見火堆旁,被斌子扶著坐起來的三娘,正痛苦地蜷縮著身體,雙手死死按著額頭,臉色在火光下慘白如紙,額頭佈滿了細密的冷汗。她緊閉著眼睛,眉頭緊鎖,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三娘?三娘你怎麼了?”斌子焦急地低聲呼喚。
老白和泥鰍也被驚醒了,圍了過來。
三娘沒有回答,只是呻吟聲越來越大,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緊接著,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暗紅,而是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混亂!她彷彿看到了什麼無比可怕的東西,瞳孔緊縮,視線沒有焦點地四下亂掃,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
“井……好多井……鎖鏈……斷了……它在爬……往上爬……”她斷斷續續地嘶喊著,語句破碎,卻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內容,“爹……爹在下面……叫我去……不!我不去!好黑……好冷……”
她的聲音淒厲而絕望,在寂靜的破廟裡迴盪,聽得我們所有人頭皮發麻!
她說的“井”,是九龍井?“鎖鏈斷了”?是指那九條鐵索,還是別的什麼?“它在爬”?是那個“古穢”嗎?黃爺在下面叫她?
這是她自己的噩夢,還是……某種殘留的感應?或者,是那“源質”在她體內留下的後遺症,讓她能與那些詭異的存在產生某種聯絡?
“三娘!醒醒!那是夢!”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試圖將她從這可怕的夢魘中喚醒。
三娘猛地轉頭看向我,眼神聚焦了一瞬,認出了我,但恐懼絲毫未減,反而更盛,她反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裡,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顫抖:
“吳霍……它沒死……它醒了……它在找我……我能感覺到……它在下面……看著我們……我們跑不掉的……跑不掉的!”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了我們每個人的心上。
跑不掉的?
那個被埋在塌陷的“九龍井”下的“古穢”,真的還在活動?甚至……能感應到三娘?是因為她體內殘留的“源質”,還是因為她是那場儀式的“橋”?
無錯書吧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所謂的“逃離”,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我們只是從一口井邊,逃到了一個暫時安全的角落,但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或許一直就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破廟外,荒原的風聲似乎變得更加淒厲,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
火光搖曳,映照著我們幾人蒼白而絕望的臉。
前路,似乎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
三孃的話像一盆摻了冰碴子的冷水,劈頭蓋臉澆下來,把破廟裡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劫後餘生的微溫希望澆得一絲不剩。火堆的光在她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跳動,映得那雙充滿驚惶的眼睛深不見底。
“跑不掉的……它在找我……它在下面看著……”她反覆唸叨著這幾句,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變成一種精神瀕臨崩潰的囈語,身體雖然不再劇烈顫抖,卻蜷縮得更緊,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火苗,彷彿那火焰裡藏著噬人的魔鬼。
斌子急得團團轉,又想安撫她又不敢碰她,搓著手低罵:“操!這他孃的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鬼東西難道還能鑽出來追著咱們跑?!”
老白蹲在三娘旁邊,渾濁的老眼裡滿是憂慮,他伸出手,想探探三孃的額頭,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時停住了,似乎也忌諱著什麼。他嘆了口氣,收回手,看向我和斌子,聲音低沉:“三小姐這怕不是簡單的失魂症……像是被什麼東西‘烙’上了印記。掌櫃的以前提過一嘴,有些特別邪門的地方,或者物件,沾上了,就像跗骨之蛆,走到哪兒都撇不清。”
跗骨之蛆……印記……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沉寂的銅錢。它現在安靜了,但誰能保證,它或者我,身上沒有留下類似的“印記”?我們可是深入過“九龍井”,直面過那“古穢”,接觸過“源質”!
“白叔,您是說,那井底下的東西,能……能追蹤?”泥鰍帶著哭腔問,縮在角落裡,恨不得把自己嵌進牆裡去。
“說不準,”老白搖搖頭,皺紋顯得更深了,“但三小姐這麼一說……我這心裡頭也直打鼓。咱們這一路逃出來,是不是……太順了點?”
他這話一說,我們心裡都是一凜。是啊,從西安城到這兒,除了顛簸和疲憊,似乎沒遇到什麼實質性的阻攔或怪事。可如果那“古穢”真如三娘感覺的那般恐怖且具有某種追蹤能力,這平靜反而顯得詭異了。是它暫時被埋住了行動不便?還是……它在等待什麼?
“不行,這破廟不能久待。”斌子咬著牙,下了決心,“天一亮,咱們就走!往南,往山裡鑽!越偏越好!我就不信,那玩意兒還能翻山越嶺追過來!”
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被動等待恐懼降臨,不如主動逃離,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後半夜,誰也沒能再睡著。三娘後來似乎耗盡了力氣,又昏睡過去,但眉頭始終緊鎖,睡得極不安穩。我們幾個守著火堆,聽著外面曠野的風聲和偶爾不知名夜鳥的淒厲叫聲,每一絲異常的響動都讓人心驚肉跳,直到東方的天際泛起灰白。
天矇矇亮,我們胡亂啃了幾口乾糧,灌下冰涼的冷水。老白和斌子負責收拾東西,我則和泥鰍一起,小心翼翼地將依舊昏睡的黃爺和三娘重新裹好,準備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