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她輕聲問。
“三天。”我答道,將溫水遞到她唇邊,小心地喂她喝了一小口。
她喝了水,精神似乎好了一點點,但眼神依舊有些空洞和恍惚。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後怕的顫音:“那天……我好像……掉進了一個……很黑……很冷的地方……有很多……手在抓我……”
她的描述斷斷續續,語無倫次,但我知道,那是引藥入體時,地仙魔芋殘存陰煞之氣對她魂魄的衝擊。那種滋味,絕非言語可以形容。
“都過去了,三娘,都過去了。”我只能笨拙地安慰著。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溫少爺……他用了什麼方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當時的情況,包括她自願以身為引,以及溫行之動用秘法、需要銅錢媒介等過程,簡單地說了一遍,略去了溫行之某些可疑的細節和我自己的疑慮。
三娘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直到我說完,她才緩緩閉上眼睛,眼角無聲地滑落一滴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浸入枕巾。
“原來……是這樣……”她喃喃道,聲音裡聽不出是慶幸還是悲哀。
這時,聽到動靜的斌子和泥鰍也趕了過來,看到三娘醒來,都是又驚又喜,圍在床邊七嘴八舌地問候著。
三娘勉強對他們笑了笑,但那笑容虛弱得讓人心疼。她似乎耗盡了剛剛積攢起來的一點力氣,很快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只是這次的呼吸,比之前稍微踏實了一些。
她醒來的訊息,很快也傳到了溫行之那裡。他過來檢視了一下三孃的情況,又為她診了脈。
“魂魄受創,元氣大損。”他收回手,語氣平靜,“能醒來就是好事。接下來需要長時間靜養,用溫和的藥物和食物慢慢調補,急不得。”
他看著三娘沉睡的側臉,眼神複雜,補充了一句:“她意志堅韌,遠超常人,應該能挺過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時,語氣裡除了判斷,似乎還有一絲別的、難以捉摸的東西。
三孃的醒來,像是一劑強心針,讓宅子裡低迷的氣氛活躍了一些。但潛在的暗流,並未因此平息。
又過了兩天,黃爺那邊也傳來了好訊息。他在一個清晨,緩緩睜開了眼睛!
雖然眼神依舊渾濁,反應遲鈍,甚至一時間認不出守在床邊的老白,但他確實醒了!能夠吞嚥一些流質的食物,偶爾還能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這個訊息讓所有人都振奮不已。連日漸康復的泥鰍都激動地抹了把眼淚。
溫行之再次為黃爺詳細診查後,確認他體內陰陽趨於平衡,赤陽煅骨毒的威脅基本解除,只是身體虧空得太厲害,加上年事已高,需要極長時間的將養,能否恢復到從前的狀態,已是未知數。而且,他的神智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響,記憶有些混亂,時清醒時糊塗。
但無論如何,人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
隨著黃爺和三娘情況的穩定,我們緊繃的神經也終於可以稍微放鬆一些。斌子開始盤算著等黃爺再好點,就把之前我們在西安搗鼓的那批貨出手,兌現成為“萬元戶”的夢想。泥鰍也開始惦記著下館子吃肉,補償這些日子肚子裡受的委屈。
生活似乎正要重新步入正軌,抹去那段地獄之旅留下的痕跡。
然而,有些東西,是抹不掉的。
一天夜裡,我起夜時,發現溫行之房間的燈又亮著。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湊到窗邊。
這一次,他沒有在研究皮革或古書。他站在房間中央,背對著窗戶。他手中拿著的,竟然是那個已經空空如也的三才封靈盒!
他開啟盒蓋,低頭凝視著空蕩蕩的玉盒內部,手指在盒內壁上緩緩摩挲著,彷彿在感受著什麼殘留的氣息。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我頭皮發麻的事情——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指甲在左手掌心輕輕一劃,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他沒有擦拭,而是將滴血的手指,懸在了那空無一物的玉盒上方!
藉著燈光,我清晰地看到,那幾滴落入玉盒的鮮血,並未如同尋常般積聚或流淌,而是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在玉盒底部勾勒出幾個極其短暫、一閃而逝的、扭曲而詭異的暗紅色符號!那符號的形態,竟與他之前研究的皮革底紋,有幾分隱隱的相似!
緊接著,那暗紅色的符號如同被玉盒吸收般迅速淡化、消失。而溫行之,則閉上雙眼,眉頭緊蹙,似乎在極力感受、捕捉著某種極其微弱、源自玉盒內部的……反饋?
幾秒鐘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震驚和……狂熱!
無錯書吧他迅速擦乾淨手掌和玉盒,將盒子緊緊攥在手中,胸口劇烈起伏著,低聲自語,這次,我清晰地聽到了他的話:
“……果然……血脈……才是真正的鑰匙……歸墟之門……並未徹底關閉……”
歸墟之門!血脈鑰匙!
一股寒意瞬間席捲我的全身!他到底在做什麼?!那空了的玉盒,難道還藏著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他用自己的血在驗證什麼?他口中的“歸墟之門”又是什麼?!
我悄悄退後,心臟在黑暗中狂跳不止。看著溫行之房間裡那搖曳的燈火,我彷彿看到了一條隱藏在平靜生活下的、更加幽深詭異的暗河,正在無聲無息地流淌。
哀牢王陵的冒險結束了,但它掀起的波瀾,才剛剛開始擴散。而我們這幾個僥倖生還的局中人,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捲入了更深的漩渦中心。
黃爺和三孃的重獲新生,究竟是苦難的終結,還是另一段更加離奇莫測命運的開端?
宅邸裡的日子,像一潭表面逐漸平息、底下卻暗藏著無數細微漩渦的深水。黃爺和三孃的情況,在一天天緩慢而堅定地好轉,這成了支撐著宅子裡所有人精神的唯一支柱。
黃爺已經能被人攙扶著坐起來片刻,喝些精心熬製的米湯和參須水。他的眼神依舊渾濁,大部分時間只是茫然地看著前方,或者盯著窗欞外一方小小的天空發呆。偶爾,他會含糊地吐出幾個詞,不成句子,像是“竹子”、“下雨”,又或者是一些完全聽不懂的音節,彷彿他的神智還被困在某個遙遠的、破碎的時空片段裡。老白成了他最耐心的傾聽者和守護者,不厭其煩地回應著他那些模糊的囈語,替他擦拭嘴角,調整靠枕的位置。
三孃的恢復速度要快一些。她能夠自己坐起身,喝些清淡的粥,甚至能在旁人的攙扶下,慢慢走到院子裡曬一小會兒太陽。只是她的身體依舊極其虛弱,走幾步路就會氣喘吁吁,額角冒汗。她的臉色不再那麼嚇人的蒼白,但總透著一股病態的、瓷器般的脆薄感。最讓人心疼的是她的眼神,往日裡的靈動和銳利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驚悸所取代,常常說著話就會走神,目光飄向不知名的遠方,彷彿靈魂的某一部分,還遺落在那個冰冷黑暗的深淵裡。
她醒來的第二天,就堅持要去看望父親。當她看到黃爺雖然痴痴呆呆,但呼吸平穩,身上有了活氣時,一直強撐著的堅強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伏在父親床沿無聲地哭了許久。從那以後,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守在父親床邊,哪怕自己累得臉色發白,也不願離開。彷彿只有親眼確認父親還活著,才能稍稍驅散她心中那份以命換命後留下的、巨大的空洞和不安。
斌子和泥鰍的傷勢基本痊癒,又開始變得活泛起來。斌子開始偷偷溜出去,打聽之前那批貨的風聲,盤算著等風頭再過去些就出手。泥鰍則成了宅子裡的“採買”,負責購置日常用度和藥材,偶爾會帶回來一些街面上的新鮮事和吃食,算是給這沉悶的宅院帶來一絲外界的煙火氣。
我手上的傷也好了七七八八,拆了紗布,留下一道猙獰的疤痕和偶爾陰雨天會發作的隱痛。我主動分擔了照顧三娘和夜裡警戒的職責,一方面是想多做些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心中那份越來越重的不安,讓我無法安然入睡。
溫行之依舊深居簡出。他每天會定時為黃爺和三娘診脈,調整藥方,但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對外宣稱是損耗過度,需要靜養,但我知道,絕非如此。
有好幾次,我在深夜值守時,都看到他房間的窗戶上,映出他伏案疾書或是對著某物長時間凝視的剪影。有時,我能隱約聽到房間裡傳來極其輕微的、類似玉石或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還有一次,我甚至聞到了一股極其淡薄、卻與尋常藥材截然不同的、帶著腥甜和腐朽混合氣息的異香,那味道……讓我瞬間想起了哀牢王陵深處,那株妖異的地仙魔芋!
他在做什麼?那異香從何而來?地仙魔芋明明已經燃盡成灰了!
這種種異常,像一根根細刺,紮在我心頭。我幾乎可以肯定,溫行之在暗中進行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與哀牢王陵秘密相關的探究。他那晚用血試驗空玉盒的景象,以及“歸墟之門”、“血脈鑰匙”這些詭異的詞,如同夢魘般在我腦中盤旋。
我必須弄清楚他想幹什麼。這不僅關乎我們所有人的安危,更關乎三娘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是否會再次被打破。
機會在一個月色晦暗的夜晚降臨。
那晚輪到我守夜。子時剛過,宅子裡萬籟俱寂,只有偶爾傳來的黃爺模糊的囈語和巡夜更夫遙遠的梆子聲。我正靠在內院的門廊柱子下假寐,忽然聽到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從通往溫行之房間的那條迴廊傳來。
我立刻屏住呼吸,將自己更深地藏入柱子的陰影裡。
只見溫行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迴廊盡頭。他沒有提燈,藉著稀薄的月光,我能看到他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衣服,背上似乎還揹著一個不大的、用黑布包裹的狹長行囊。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後身形一閃,迅速穿過庭院,沒有走正門,而是直接翻過了靠近後院的一段矮牆,消失在牆外的黑暗中。
他要去哪裡?這深更半夜,一身夜行打扮?
沒有絲毫猶豫,我立刻貓著腰,憑藉對宅子地形的熟悉,從另一側繞到後院,也悄無聲息地翻過矮牆,跟了上去。
溫行之的身法極快,即使在夜色中,也如同狸貓般輕盈敏捷,顯然之前的“損耗過度”有很大一部分是偽裝。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遠遠地吊在後面,藉助街角的陰影和路旁的樹木隱藏身形,生怕被他發現。
他沒有往城裡熱鬧的方向去,反而專挑那些偏僻、昏暗的小巷穿行。七拐八繞之後,他竟然來到了西安古城牆根下,一個極其荒僻、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這裡雜草叢生,堆放著一些廢棄的建築材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土腥和垃圾腐敗的混合氣味。
只見溫行之在一段看起來與別處無異的城牆根下停下腳步。他再次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後,蹲下身,用手在牆根的幾塊磚石上按照某種特定的順序敲擊、按壓了幾下。
緊接著,一陣極其輕微、彷彿來自地底的“扎扎”聲響起。那幾塊磚石竟然向內凹陷,然後緩緩向一側滑開,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透過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濃郁、帶著千年塵封氣息的陰風,從洞口撲面而出!
這城牆之下,竟然藏著一條不為人知的密道?!
溫行之沒有絲毫猶豫,身形一矮,便鑽入了洞口。那洞口在他進入後,又緩緩合攏,磚石復位,從外面看去,幾乎天衣無縫。
我躲在遠處一堆廢棄的瓦礫後面,心臟狂跳。這條密道通向哪裡?溫行之半夜來此,究竟意欲何為?難道這西安古城之下,也隱藏著與哀牢王陵相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