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內光線偏暗,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古老塵埃與歲月凝固的特殊氣息。
以羅秉文看來,古董這方面,埃及文物可能真的有先天優勢。
國內的,華夏的古董們,別說近千年的瓷器,就說四千年前的三星堆,其中的東西拿出來一看,依舊令人覺得離現代不遠。
典雅,美。
而埃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有一種古,舊,神秘的氣質。
仔細想想,估計還是和文化隔閡有關。
華夏文物,無論是青銅器上的饕餮紋,還是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其藝術母主題無非是權力、祭祀、生活、信仰。
這些東西與後來的文化照樣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後人可以解讀,甚至可以共鳴。
羅秉文一幅飛天,放在任何一個華夏的博物館都不需要解說或者解讀,即使是從來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但只要是在華夏生活了許多年的人。
都能發現其中的美。
而埃及,則是是一套完全自洽但與華夏人認知徹底割裂的神祇系統與宇宙觀。
他造就了一道時間的隔閡。
但不可否認,在那個古老的時期,四大文明誕生的時期,埃及文明是不輸給華夏文明的,一顆地球上的璀璨明珠。
穆罕默德還在盡職地介紹著一具彩繪的木棺:“……看這些守護神祇的描繪,他們的姿態、眼神,都充滿了儀式感……”
羅秉文微微點頭。
巨大的石像沉默矗立,玻璃展櫃內的黃金飾品歷經數千年依舊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但羅秉文的目光,卻越來越多地被那些刻在石板、棺槨、壁畫上的線條所吸引。
起初,這些古埃及的線條給他的感覺是“硬”和“直”。
人物的輪廓、神祇的權杖、象形文字的筆劃,大多由明確、肯定、甚至有些粗糲的直線或弧度固定的曲線構成。
這與他從小學習到的那些素描基本功線條不同,也與吳道子那種飄逸靈動、充滿韻律感的線條大相徑庭。
吳道子的線條是活的,是流動的氣,是生命本身的節奏。
而古埃及的線條,乍看之下,是死的,是凝固的規儀,是跨越時空也要維持不變的秩序。
但看著看著,羅秉文漸漸品出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尤其是在那些描繪神祇和法老的浮雕與壁畫上。
“穆罕默德。”羅秉文忽然打斷了他,指著身後,之前參觀過的拉美西斯二世向神獻祭的石灰岩浮雕。
“你剛才說,他嘴角的線條顯示傲慢和自信?”
“是的,學者們都這麼認為。這是一種神性的自信,法老自認為是神在人間的化身。”穆罕默德肯定道。
羅秉文自己卻品出了和學者們不太相同的意味。
至少,不全是自信。
或者說,不僅僅是世俗的自信。
他看了這個博物館裡面大量的埃及壁畫,雕刻,雕塑,發現埃及的線條是沒有任何猶豫或者修改的餘地的。
這可能和創作的工具有關。
埃及的線條不是為了描繪一個表情,而是為了定義一種狀態。
不過,他沒和穆罕默德商量這個,穆罕默德只是一個專業導遊,或許以前是留學的高材生,看的書多,但多半對美術是沒什麼研究的。
他只是把自己發現的東西記在腦海裡,回去再慢慢回味。
兩人在這個博物館裡面逛到了五六點,在很多地方的博物館,這個時間已經閉館了,而埃及博物館此刻的人流量還是很多。
不過該看的也看完了。
離開博物館以後,穆罕默德還想帶羅秉文吃兩頓飯,然後帶他去逛夜市……不對,不能說是夜市,只能說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是埃及人正常出門閒逛的時間。
很多埃及餐廳都是營業到凌晨四五點鐘的。
這樣看來十二點左右,在羅秉文看來已經是夜宵的時間,還真可能是埃及人正常情況下的晚飯時間。
不過羅秉文沒去。
早早的回到了酒店裡,自己的房間。
他這酒店位於埃及的鬧市區,樓下是很熱鬧的,從早到晚,到凌晨,人群川流不息,但現在一點都不能打擾到羅秉文了。
他找出素描紙,用炭筆在上面描繪著線條。
正常素描的,油畫常用的線條,然後是吳道子的,敦煌的……
然後是今天看到的,屬於埃及作品的線條。
畫完以後,他看著這幾幅表現風流動的線條。
思考著念道:
“西方的線條追求模仿自然,再現真實,東方的線條追求抒發心性,傳遞氣韻。而古埃及的線條……它們似乎是在構建和約束?”
構建神性,約束靈魂。
羅秉文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光芒。
“這些線條的目的,不是為了欣賞,而是為了讓描繪的物件,比如神,法老,或者亡靈,以其最本質、最理想化的形態,永恆地存在下去。所以它們必須如此肯定,如此不容置疑,如此……硬。”
他想起了金字塔那巨大、簡潔、穩固的三角形線條。何嘗不是同一種思維?不是為了美觀,而是為了永恆的存在。
這種線條背後,是一種對“永恆”近乎偏執的追求。
這一刻,他腦中彷彿有電光閃過。
他最強的能力是線條,融合了西方的結構精準與東方的意境靈動,尤其擅長繪製各種神性的題材,尤其是自己在藏地的那段時間。
如果說他以前的作品都是帶著個人感情的,溫和的作品。
而古埃及的這種線條,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極端的方向,那就是絕對的、冰冷的、不朽的一種表達。
他不想用這種線條畫人物。
這不符合他的創作習慣,這種硬的線條創作出來的人物有什麼好看的?真的會有人覺得埃及的壁畫比華夏的古畫好嗎?
但是,羅秉文覺得這種硬的線條,似乎在創作極端風景畫上面有奇效。
會讓作品有一種史詩感。
試試?
試試就試試!
羅秉文第二天又和穆罕默德出去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計劃是走出開羅,進入撒哈拉大沙漠的,但他推遲了這段旅程。
讓穆罕默德幫自己在開羅租了一間專業的畫室。
至於創作的題材……
羅秉文從自己的相簿裡面找到了在敦煌拍的一張照片,當時是用無人機拍的,以高空俯視的視角,去看雅丹國家地質公園。
俗稱,雅丹魔鬼城。
當初參觀的時候羅秉文就覺得這個地方不像是在地球上,他的色調,環境,總覺得這就是在火星上的樣子。
這個地方,不管是拍下來,還是創作成油畫,都沒有親眼看到的時候有感覺。
畫架支起,大幅的畫布已經繃好。
旁邊的小桌上,攤開著他在雅丹魔鬼城拍攝的無人機照片。
那些風蝕而成的巨大土丘,在烈日下呈現出一種灼熱的赭紅與金黃,溝壑縱橫,形態詭譎,彷彿大地被撕裂後凝固的傷口,又像是某個失落巨人國度的廢墟。
充滿了原始、荒涼、悲壯的感覺。
他以前的創作風格不好畫這樣的作品,他更擅長畫柔和一點的東西,比如草原,人物,或者其他什麼。
唯獨創作不好這樣的山石。
現在,他感覺找到了那把鑰匙……古埃及那種硬派的線條。
許久之後,草稿創作完,羅秉文開始畫這幅油畫的第一筆。
然後,一個線條出現了。
堅硬、肯定、銳利,這一筆線條感覺不是用畫筆創作在畫布上,而是用一把刻刀,一錘子下去雕刻在一塊大理石上。
他用這種線條去勾勒雅丹地貌那刀劈斧削般的邊緣。
…………
“什麼?他畫畫了?”
貝克爾接到穆罕默德的電話,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電話裡也傳來聲音:“是啊,我帶他逛了兩天,第三天本來計劃進沙漠的,駱駝隊我都聯絡好了,說不去就不去,現在租了一間畫室……”
“你別說了!”
貝克爾打斷道,他怎麼覺得這個導遊還在埋怨呢?
他在辦公室裡走了一個來回,狠狠的喘了一個鼻息,覺得有點難搞,他們畫廊的觸角還沒伸到非洲那邊去呢。
非洲從來都不是油畫的主戰場,甚至他們母公司的奢侈品也很流入非洲。
黑叔叔們懂什麼奢侈品?
即使是埃及也一樣。
但現在羅秉文在那邊開始創作了,貝克爾才覺得難搞,周圍沒一個人可以去照顧羅秉文的,也沒人去保護羅秉文的那幅畫。
他知道羅秉文的創作習慣,一旦進入狀態,整個人就沉入進去了。
飯也不知道吃,水也不知道喝,一天也不知道能清醒過來多少次,如果沒有人按時送飯,估計幾天過後人就憔悴了。
這是有先例的。
當初羅秉文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創作《雲端之下,人間之上》的時候,他的老師也不懂羅秉文的創作習慣,只讓人別去打擾他。
然後羅秉文整個人幾乎瘦脫相了。
“你先別管旅程計劃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導遊先生,這幾天你辛苦一點,給羅按時送點吃的過去,然後每天晚上到羅秉文回家睡覺。”
“我?啊?”
“對,你先照顧他兩天,這兩天我按照你日薪的三倍結算給你,兩天後我們的人就到了,等羅秉文先生這幅畫創作完,再看羅秉文先生的意願,看要不要繼續出發沙漠。”
“三倍……”
穆罕默德沉默了。
雖然覺得自己這熟讀埃及歷史,背過所有文物故事的專業導遊幹這樣照顧人的工作有點丟份,但這可是三倍日薪……
他這樣的導遊本就不是每天都有工作的,一個月的時間工作十天,休息二十天都很正常。
導遊費也是很高的。
而這三倍日薪,代價不是到處跑,不是講故事講到口乾舌燥,僅僅是在規定的時間給這個畫家送去一點飯菜而已。
比當導遊輕鬆多了啊。
晚上再通知人睡覺就是了,這有多難?
這錢得賺啊……
不過,他想到自己提前聯絡的駱駝隊,說道:“那我聯絡的那個駱駝隊……取消需要違約金的,你看?”
“我們出。”
掛了電話,貝克爾趕緊聯絡羅秉文的工作室。
…………
羅秉文可沒想這麼多的事情,畫畫這件事對他而言已經很輕鬆了,他自己覺得完全不需要身邊有什麼人。
還能餓死咋地?
餓幾頓,瘦了就多吃點補回來不就行了。
穆罕默德來的第一天,他看不出羅秉文的作品有什麼奇特的地方,他其實也很好奇,羅秉文這樣聞名世界的大畫家創作的時候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但沒有,甚至他畫都看不懂。
只覺得線條很直觀,很硬,有點像現代展覽館裡面,現代畫家們刷刷刷畫上去的線條……然後還覺得有點熟悉。
但為什麼熟悉他也不知道。
羅秉文只是在埃及的壁畫裡面有所領悟,而不是畫的就是埃及壁畫中的線條。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
穆罕默德逐漸看著畫作成型,羅秉文畫布上那硬朗、銳利的線條勾勒出的奇異地貌,只覺得風格獨特,衝擊力很強,但並沒多想。
當羅秉文開始鋪陳大塊濃郁而純粹的色塊時,那種用強烈色彩和清晰邊界構建畫面的方式,讓穆罕默德心裡的熟悉感越來越強。
看看那幅逐漸成型的、散發著永恆與荒蕪氣息的畫作,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他總覺得這畫……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無錯書吧第四天,畫室裡來了幾個東方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對羅秉文進行無微不至的照顧,飯菜也是他們專門去做的。
三倍的日薪沒了。
只要羅秉文還需要他,原本的日薪結算就不會停止,他完全可以拿著白嫖的日薪,去休息,去陪陪老婆孩子。
但他沒去,依舊每天來畫室裡看看。
畫室裡的畫作逐漸豐滿。
畫面中央,一座最為雄偉的雅丹巨丘如同金字塔般矗立。
它的輪廓線在陽光下猶如刀鋒,色彩濃烈而純粹,彷彿自身就在發光。周圍環繞的其他風蝕地貌,則用同樣硬朗的線條和色塊處理,彼此呼應,形成了一種嚴謹而恢弘的節奏感。
天空被處理成一種近乎純粹的、漸變的暖金色。
這片天空沒有云彩,只有無盡的光和熱,壓迫著下方這片古老而沉默的土地。
整個畫面找不到一絲柔媚與溫情,只有絕對的壯麗、絕對的荒蕪、以及一種超越了時間流逝的永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