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最終還是放棄了禍水東引的想法,獨自一人坐在山上某處懸崖的邊緣,雙腳懸空,對著東方漸漸升起的殘月,小口小口喝悶酒。
其實眼下的事情,並非沒有解決之法,只要放下臉皮跟那黑袍男子請求一番,也不需要說得很多,“求你幫我”,僅此短短四個字罷,就能輕易擺脫已經附著在身的詛咒——其實更準確地說,那應該是某種如同跗骨之疽的氣機,只是用了類似詛咒的形式強加在他身上罷了,可偏偏這種方式不在牛角塔的收錄範圍之內,所以他才會在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的時候,表現得如此束手無策。
黑袍男子對此顯得格外精通。
但是“求你幫我”這四個字,對於葉知秋而言,卻是很莫名的難以說出口來。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著某種非常奇怪且很隱晦的感覺,一旦他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之中甘拜下風,那麼從此以後,他就會從腳下正在行走的這條道路轉身離開,誤入歧途,並且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挺直腰桿。
甚至於是就此淪為一個廢人。
這種感覺非常微妙,就好像是清風拂面,明明能夠察覺它的存在,但又無法將其窺見,更加無法尋其根源。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葉知秋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就是因為這種冥冥之中的感覺而困苦,不知如何才能擺脫眼下的困境。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黑袍男子找了過來,就跟在此之前的一旬之間一般無二,總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嘻嘻模樣,藏寶似得伸出雙手,一上一下相互緊扣,遞到葉知秋面前。
“猜猜我又抓到什麼好東西了?”
葉知秋神情冷淡瞥他一眼,扭過頭去看向另外一邊,繼續喝酒。
黑袍男子忙地從他身後繞了過來,再次將手遞到面前。
“如果你能猜對的話,我就將魚紅鯉的真名告訴你,咋樣?”
葉知秋喝酒的動作微微一頓。
雖然無法否認的是,在聽到黑袍男子這番話後,他確有過一瞬間的心動,但是這種感覺很快就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心煩意亂。
“蛐蛐兒!”
隨口撂下一個答案之後,葉知秋便再次轉身,目的也只不過是想敷衍一下,以便這個傢伙可以儘快滾遠一些。
黑袍男子面上忽然做出極為誇張的表情。
“臥槽,你這小子作弊了是吧?!老實交代,剛才我抓蛐蛐兒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窺我了?!”
葉知秋聞言一怔,眼神狐疑轉頭看去。
無錯書吧正見黑袍男子將手開啟,掌心赫然是隻油光發亮的蛐蛐兒,個頭不大,如麥粒般,形似黑蟻,通體黑底泛著金色,前胸、背板則呈玄赤,故而名作赤胸墨蛉,屬於各種蛐蛐兒當中,戰力最為彪悍的一類,並且叫聲很有韻味,被人譽為“鳴蟲黑牡丹”。
黑袍男子在其身旁坐下,同樣雙腳懸空,不厭其煩地解釋著這隻蛐蛐兒的來歷,而後又在講述這種蛐蛐兒的戰績,似乎對此極為了解。
但是絕口不提魚紅鯉的真名一事。
葉知秋沒有心情再去追問這些。
“魚紅鯉真名元谷玄。”
很突然的,黑袍男子在他講述赤胸墨蛉各種戰績的夾隙之中,插了這麼一句。
隨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般,繼續在這蛐蛐兒的話題上面滔滔不絕。
葉知秋聽得清楚,但是反應不大,只將這個名字暗暗記下,奢望著此番若是能夠順利活過去,將來重回東嶽幽都的時候,定要憑此將她壓制,再為自己爭取多一線的活路生機。
想到這件事後,葉知秋突然一愣,隨即默默放下已經遞到嘴邊的酒葫蘆,沉思許久,這才拿出輿圖藉著月光,尋到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而後起身走向另外一邊之前就想去的地方。
黑袍男子仰頭望去,動作逐漸變得古怪且詭異,似乎是脖子隨著腦袋後仰的動作,不知不覺間就莫名變得更長了些,於是後腦勺幾乎緊貼自己的脊背,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咧嘴一笑,本就有些陰柔的面孔,更是說不出的嬌俏嫵媚。
...
片刻之後,葉知秋攀上絕壁,來到了缽池山上位置最高的山頭。
依據輿圖註釋之中的記載,這裡應該修有一座丹臺,並且還是王喬當年煉丹得道、羽化成仙的地方,所以倘若那位先人當真留有什麼遺蹟遺刻,應該就在此處才對。
待到登上山頂,葉知秋方才撥出此前一直悶在胸口的濁氣,藉著月光看向前方,一眼就已瞧見那座巨大的山石,上面刻有“緱氏”兩個碩大的紅字,但不陰暗,反而會在月光之下浮現點點奇妙的流光,就好像是字刻本身光滑無比,如玉石般。
葉知秋很快就已平復呼吸,然後努力放平自己的心境與情緒,走上前去。
但是當他與那刻有緱氏二字的山石並立之時,卻又忍不住地皺起眉頭——前方所見,一片空曠,就連丹臺殘破崩塌之後的遺蹟也沒有,唯能見到怪石嶙峋,荒草叢生,並且此地溫度要比山下更冷許多,以至於哪怕此間正值初秋、三伏未過之際,仍舊呈現一片生機枯敗的模樣。
倒是山頂邊緣處的一株古松,勉強稱得上是枝繁葉茂,歪歪斜斜朝著山外伸展出去。
除此之外,山頂便再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東西。
葉知秋良久方才清醒過來,四面環視,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之後,心裡頓時驚愕且怒。
驚的是溪蘭竟在輿圖上面欺騙自己,怒的也是輿圖並不準確。
正值此際,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很奇怪的鳴叫聲。
葉知秋陰沉著臉回頭看去,卻沒見到黑袍男子的蹤影,只有自己適才登上山頂的那塊石頭上面,趴著一隻油光發亮的蛐蛐兒,並且品種也是赤胸墨蛉,背翅正在迅速震動,鳴叫聲格外的嘹亮且尖銳,並且明視訊記憶體在抑揚頓挫的感覺,似乎能夠穿透心靈,平復燥氣。
葉知秋漸漸冷靜下來,不再理會這隻突如其來的蛐蛐兒,轉頭四望,額間豎痕悄然滲出點點嫣紅。
大霧頓來,極為厚密,白茫茫一片,覆蓋了整座山巔。
但是唯獨身旁這座刻有緱氏二字的山石,不曾受到大霧阻攔,一眼看去,極為明麗且突出。
葉知秋眉頭一皺,沉吟片刻,伸手嘗試觸控刻在上面的字型。
冰涼沁骨,但不冷冽,甚至是在手指逐漸適應了這份冰涼之後,竟還隱隱察覺些許暖意。
耳畔隨之傳來陣陣悠揚的聲音,初時極遠,甚至不及蛐蛐兒鳴叫,但是很快就已近在耳邊,以至於就連山頂呼號吹襲的罡風,都被這陣悠揚的音樂掩蓋下去,一如鳳凰鳴唱那般,動人心魄。
這是...笙?
葉知秋張大雙眼,四面望去。
大霧仍是大霧,但是不知何時已經卷動起來,隨後便聽一聲尖銳的長唳,一隻白鶴,緩緩扇動翅膀遊於大霧之中,忽隱忽現,笙樂似是從它而來,並且隨著白鶴出現,籠罩山頂的大霧逐漸變得淡去許多,才能逐漸看得真切,山頂周圍,竟是一片星河浩瀚。
“枕當高四寸,足相去各五寸半,去身各三寸。解衣披髮,正偃臥,勿有所念,定意,乃以鼻徐內氣,以口出之,各致其藏所,竟而復始...”
浩瀚深處,隱隱傳來一陣極為宏大的嗓音,如誦經般,聲音在這寰宇之內,陣陣迴盪。
待得一經誦罷,稍作停頓,又有續篇:
“奉道之士,須審子午卯酉四時,乃是陰陽出入之門戶。定心不動,謂之曰禪。神通萬變,謂之曰靈。智周萬事,謂之日慧。道元和氣,謂之曰修。真氣歸元,謂之曰煉。龍虎相交,調之曰丹。三丹同氣,謂之曰了...”
後又有道:
“食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食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是謂:遠棄五穀,吸道滋也;食,吞也。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淪陰者,日沒以後赤黃氣也;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並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
首為納氣法。
中為胎息訣。
末為食六氣法。
皆屬王喬行氣吐納術。
葉知秋懵懵懂懂,眼神呆滯,一直待到最後一聲緩緩落下,恍然驚醒,此間再往四面看去,原本山頂罡風吹襲,生機枯敗之相,竟已不知何時變得微風和煦,鬱鬱蔥蔥,這邊奇花布錦,那邊瑤草噴香,炫光流轉,煙霞散彩,真如人間仙境一般。
葉知秋愈發感到驚異不已,突然間才意識到什麼,猛地沉下眉頭。
但又很快舒展開來。
適才所聞,皆如烙印那般刻在腦海之中,稍加回想,那道極為宏大彷彿是從遠古而來的嗓音,立刻就會在他心湖之中陣陣迴盪,為其講經。
可是如果只有這些,遠遠不夠。
葉知秋目光重新看向正前方,眼神當中泛起異彩。
一座正中刻有五行八卦陣的兩層黑白玉丹臺,闆闆正正坐在山頂正中,其上正有一坨拳頭大小的奇怪之物,通體雪白,形似肉質,生於其上,並且底部生根分為左右,一邊紮根於老陽,一邊紮根於老陰,形態古怪,甚至可以說是滑稽可笑。
但是更讓葉知秋感到在意的,還是那把插在丹臺正中的寶劍,月光映於其上,丈許之內,寒光浮動,如置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