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06章 法理的審判

大理寺公堂,今日被臨時闢為一場前所未有的思想角鬥場。

這裡座無虛席,氣氛肅殺。

堂上,諫議司主官魏京與整肅司正使徐恪居中對坐,一老一少,一枯槁如古木,一單薄似新竹。

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一張案几,更是兩個時代的法理鴻溝。

堂下,三法司的堂官、文官集團的代表、以及五十名特許旁聽的太學生分列兩側,神情各異。

一道明黃的珠簾之後,一道模糊的身影端坐不動,那是整個大周朝至高無上的意志。

“咚!”

驚堂木響,魏京那張刻板得如同花崗岩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他沒有看徐恪,只是從卷宗中,抽出第一份證詞,聲音古板,不帶一絲感情,如同一臺精密的法條機器。

“《大周律》第三卷第七條,刑訊有時,取證以實,不得脅迫。敢問徐大人,戶部侍郎周文一案,整肅司是否曾連續審訊其三十六個時辰,致其神志不清?”

徐恪平靜點頭:“是。”

“好。”魏京又抽出第二份卷宗,“律法第九條,凡涉案者,當先集外證,後審其身,以防構陷。敢問徐大人,周文一案,是否先將其拘捕,後才補全人證物證?”

“是。”

魏京的攻勢行雲流水,不帶半分煙火氣,卻字字誅心。

他逐條列舉出整肅司在“周文案”中至少七處明顯的程式瑕疵,每一條都引經據典,論證其如何違背了《大周律》“以德化人,以證為先”的立法精神。

他的發言無懈可擊,引得文官席位頻頻點頭,太學生們也交頭接耳,看向徐恪的目光中充滿了質疑。

氣氛,對徐恪極為不利。

當魏京陳述完畢,整個公堂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自始至終只回答了兩個“是”字的年輕人身上,等待著他那蒼白的辯解。

然而,徐恪沒有辯解。

他只是輕輕拍了拍手。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趙恪與兩名緹騎吃力地抬上一個巨大無比的算盤,重重地立在了公堂中央。

“魏大人談的是‘法理’,下官今日,想談的是‘算術’。”

徐恪緩緩起身,走到那巨大的算盤前,開口第一句話,便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伸出手指,撥動了算盤頂端的一枚算珠,聲音清越:“周文貪腐,記錄在案的第一筆,是三年前的黃河大堤修繕款,白銀十萬兩。”

隨即,他轉向戶部的一名書吏:“我問你,按照《大周律》的完美程式,從立案到蒐集所有外圍證據,再到提審,走完所有流程,大概需要多久?”

那書吏戰戰兢兢地回答:“快則三月,慢則……一年不止。”

“好,就算三月。”徐恪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另一名大理寺的官員,“這三個月,周文的黨羽,可以轉移多少贓款?銷燬多少證據?”

無人能答。

“我來替你們算!”徐恪的聲音陡然拔高,“這十萬兩,本該加固三十里河堤,救濟沿岸百姓五千戶。因為我們追求程式的‘完美’,這筆錢晚到了三個月。三個月後,河堤決口,五千戶百姓流離失失所,餓殍遍地!”

他話音未落,趙恪上前一步,用一把蘸滿了硃砂的刷子,在那枚代表著十萬兩白銀的算珠上,重重地刷下了一道血痕!

徐恪繼續撥動算珠:“周文剋扣邊軍糧餉,每年二十萬石。若按舊法查辦,一來一回,至少半年。這半年,北境將士缺衣少食,會有多少人凍死餓死?又有多少人會因此譁變投敵?”

趙恪再次上前,又在兩枚算珠上,刷下了兩道刺眼的血紅!

他每提出一個問題,趙恪便在算盤上染紅一片。

當徐恪講完周文所有罪狀可能造成的惡果後,那架巨大的算盤,已是觸目驚心的血紅一片。

徐恪環視全場,最終將目光定格在魏京那張因震驚而微微抽動的臉上,擲地有聲地丟擲了那個顛覆性的概念!

“魏大人!遲到的正義,等於不正義!”

“舊法理過度追求程式的‘道德完美’,卻忽視了執法的‘效率成本’!這種低效,這種為了所謂‘程式’而造成的血淋淋的損失,本身,就是對天下百姓最大的不公!”

他不是在為自己的瑕疵辯護,他是在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審判舊法理那深入骨髓的根本性缺陷!

在全場被“血算盤”的巨大視覺衝擊震撼得鴉雀無聲之際,徐恪乘勝追擊,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備好的卷宗。

“諸位指責我沒按規矩來,那是因為舊的規矩已經爛了。現在,我給諸位一個更好的規矩。”

他將《整肅司辦案程式草案》緩緩展開,不談空洞的“道德”,只講可執行的“技術”。

“其一,【立案雙軌制】!對於證據確鑿、可能造成巨大損失的案件,可‘先拘後審’,以雷霆之勢止損!對於線索案件,則‘先查後拘’,兼顧效率與審慎!”

“其二,【證據鏈原則】!引入‘孤證不立’與‘交叉驗證’。所有定罪,必須形成人證、物證、旁證相互印證的完整證據閉環,杜絕冤假錯案!”

“其三,【審訊規程】!明確記錄審訊時間,引入‘疲勞極限’,禁止人身侮辱。將所有可能被攻擊的漏洞,全部標準化、制度化!”

這份草案,比魏京奉為圭臬的《大周律》更嚴謹、更細緻,也更“講道理”。

它釜底抽薪,徹底瓦解了文官集團的所有攻擊點。

就在文官集團啞口無言,魏京也陷入沉思之際,原告席上,周文的孫子周顯,在人群中一道隱晦目光的示意下,突然站了出來。

“敢問徐大人!”他的聲音悲憤,卻又無比清晰,“若有一孝子,為替父頂罪,偽造證據,自願認下所有罪名。您的‘證據鏈’完美閉環,豈不是要冤殺一個孝子,放過一個真兇?您的新法,可有考慮到‘人心’?”

全場死寂!

這個問題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直指所有法理體系的終極死穴――情與法的衝突!

連魏京也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這是儒家經典中最經典的道德困境。

徐恪直視著周顯,平靜地回答:“我的法,確實算不出人心,因為它不是用來算盡人心的。”

他緩緩走向那架血紅的算盤,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算珠,聲音在空曠的公堂中迴盪不休。

“舊法理,試圖去理解每一滴水,也就是你所謂的‘人心’。結果是,堤壩千瘡百孔,任由罪惡的洪水肆虐橫行。”

“而我的新法,是要築起一道堅固無比的堤壩!它或許無法分辨哪一滴水是無辜的淚水,但它能攔住滔天的洪水,保護堤壩之後千千萬萬的百姓!為了保護所有人,我們必須接受它無法完美地甄別每一個人!”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悲憫,也帶上了一絲冷酷。

“這,就是‘制度’的慈悲,也是它的冷酷。”

“至於你說的那個孝子,新法會給他無數次推翻口供的機會。但如果他執意求死,那麼任何法律都救不了他。因為法律是用來約束人性的惡,而不是用來揣測人性的善的。”

這個回答,如同暮鼓晨鐘,徹底超越了在場所有人對“法”的理解。

珠簾之後,女帝那握著扶手的手,第一次,微微鬆開了。

堂下,魏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輸了。

不是輸在辯才,而是輸在了整個時代。

御花園,夜涼如水。

女帝獨自一人,憑欄餵魚。

貼身女官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這徐恪……”

女帝打斷了她,看著滿池爭食的錦鯉,輕聲說:“過去,朕以為他是一把刀。後來,朕覺得他是一個棋手。”

無錯書吧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至極的光芒,有欣賞,有讚歎,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忌憚。

“今天朕才發現,朕錯了。他不是刀,也不是棋手。”

“他想成為那個……為朕,也為這天下,重新畫上棋盤格子的人。”

她撒下最後一撮魚食,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

“你說,當棋盤畫好之後,畫格子的人,還會允許棋盤上有一個可以隨意悔棋的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