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焦士橋和楊桂華策馬追出,往唐儷辭突圍的方向狂奔數里,越過兩座山丘,但其人如鴻雁杳然,竟是一去無蹤。兩人追到無法判別方向,只能放棄,相視一眼,楊桂華微微一嘆,“他竟能快過奔馬。”焦士橋目視遠方,“連一談的可能也無麼?如果公主不能提前趕回,他豈不是要戰死好雲山?”
“也許,他自有拖延之法,不論如何,他畢竟是等到了。”楊桂華道,“也不枉我們路上日夜兼程。”焦士橋沉吟片刻,“他既然去了,要再尋到他的蹤跡只怕很難,我們接手好雲山千人之眾,不宜另生枝節,何況玉箜篌如果真有公主所說那般了得,定要設法對公主不利,先行回去吧。”楊桂華頷首,兩人一提韁繩,並騎而回。
好雲山上,玉箜篌桃衣如畫,盈盈站在眾人之前,面含微笑,看著受眾人簇擁而坐的紅姑娘。紅姑娘鳳釵華服,巍然而坐,衣袖微抬,請眾人一一就座,隨即站了起來,對著眾人拜了下去。
孟輕雷等人吃了一驚,紛紛避開,“紅姑娘這是……”
紅姑娘一禮拜畢,“小紅無知,曾歸風流店屬下,做出有害蒼生百姓之事,如今痴夢已醒,與風流店誓不兩立,還請眾位前輩諒解。”言下,眼淚奪眶而出,順腮而下,映著她如玉瑩潤的臉頰,煞是動人憐惜。一干江湖門派的掌門連忙規勸,峨眉弟子將她扶起,細聲安慰。
玉箜篌冷眼見她眼淚,女人便是善於作偽,縱然他千般變化,這等掉眼淚的本事他卻學不來。唐儷辭一味拖戰,果然是和小紅約好,要等她回來鎮住局面,如今這丫頭奉皇命入主中原劍會,難道自己辛苦造就的局面就此拱手讓人不成?而她讓唐儷辭脫身而去,說不定唐儷辭下一步的動作,就是針對普珠,若是普珠被他說動撕破臉面,局面說不定就要翻盤。
中原劍會這千人之眾要出戰飄零眉苑,如果聽任小紅指揮,只怕——
只怕在這吃裡扒外的丫頭指揮之下,鬼牡丹會撐不住,風流店說不定真會全軍覆沒。
而唐儷辭一旦說動普珠,就連自己的立身之地也會動搖,千夫所指屆時不是指向唐儷辭,而是指向自己了。
唐儷辭果然佈局深遠,只是——玉箜篌心中殺意勃然而生,你就不怕我現在翻臉,就此殺了小紅,放火燒了善鋒堂,到時候看這山頭千人之眾群龍無首,要如何死?哈哈!
他握緊拳頭,正在盤算殺人之機,突見紅姑娘身邊幾位碧落宮的門人紛紛站起,對著門口行禮。成縕袍轉過身來,孟輕雷臉現喜色,門外珠玉聲清脆,有幾人緩步而入,當先而行的一人一頭亂髮,一身白衣揉得微微有點皺,看起來就像睡覺前丟在床頭被肆意打滾了一番,全無倜儻的味兒。
這人當然就是傅主梅,他身後一人穿著淡藍衣裳,秀雅溫柔,看起來年歲甚幼,甚至比他實際的年齡更稚氣,正是宛鬱月旦。
玉箜篌心中微微一震,前面的這個人!
這人就是距離數丈之遙御刀一擊,而能讓他見血的蒙面白衣人。
刀出如月色,雪落驚鬼神。
其他人的目光卻都落在宛鬱月旦身上,開門的這位年輕人面目陌生,眾人並不相識,只當是碧落宮的門人,孟輕雷和齊星齊聲叫道,“宛鬱宮主!”
宛鬱月旦微笑頷首,碧漣漪快步走上,站在他身後,鐵靜為他搬過一張椅子,他舒舒服服的坐下來,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溫言道,“聽聞中原劍會集眾欲出兵風流店,碧落宮不才,將為盡微薄之力。”
他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振奮,人人滿臉喜色,有宛鬱月旦一句話,實在比紅姑娘所帶的聖旨皇命更振奮人心,當下就有人呼喝明日出戰!剿滅風流店,火燒猩鬼九心丸!
宛鬱月旦並不反對,眼角微微斂起,雖然看不見,但眼神流轉,煞是好看。紅姑娘揮了揮手,楊桂華走過來請宛鬱月旦到紅姑娘身邊坐,宛鬱月旦站了起來,溫柔的道,“公主別來無恙。”紅姑娘微微一笑,亦對他欠身行了一禮,“承蒙宛鬱宮主照顧,不勝感激。”楊桂華命手下侍衛將廳堂中最好的椅子搬來,親自鋪上一層柔軟華麗的椅墊,而後請宛鬱月旦坐。宛鬱月旦也不推辭,施施然坐了下去,兩人這麼一坐,眾人心頭大定,對明日之事驟然說不出的信心倍增。
嘿!玉箜篌緩緩後退,避於人群之後,宛鬱月旦率眾而來,與小紅同氣連枝,此時動手已不佔上風。他心頭狂怒,突然一笑,也是說不出的佩服唐儷辭,就在他眼皮底下,這人不動聲色竟能安排出如此局面,真讓他有些進退維谷了。
萬福客棧。
深夜之時,阿誰並沒有睡,胸口的傷已不那麼疼痛,她不知是因為萬竅齋的靈丹妙藥,或是因為她燒得神智昏沉,已不覺傷痛。鳳鳳在她身邊睡著,她嗅得到淡淡的嬰兒香味,聽得到淺淺的呼吸聲,那種稚嫩的味道和氣息讓她急促的心跳變得平緩,心裡仍然不平靜,但又像已經平靜了一些,可以釋然了。
“啪”的一聲微響,像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她睜開眼睛,房門卻在她睜眼的一瞬驟然開啟,一陣沁涼的夜風撲面而來,一團碩大的黑影如鷹隼般帶著疾風掠入房裡,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她吃了一驚,房門又在瞬間關上了,她幾乎以為自己睜眼見到了鬼。
“咳……咳咳……”房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碰的一聲,有人在地上跌了一跤,她吃了一驚,“誰?”
幾乎同時,摔在地上那人道,“先別坐下,你覺得如何?”
阿誰掙扎著坐起身來,點亮了油燈,只見燈光之下,扶桌劇烈咳嗽的人白衣灰髮,渾身浴血,竟是唐儷辭,而摔在地上那人一身黑衣,正是柳眼。她大吃一驚,“唐公子……”
唐儷辭咳了一陣,吐出一口血來,臉色酡紅如醉,柳眼變色道,“玉箜篌那一掌竟有如此厲害,你若不帶著我奔行二十里,或許狀況不會如此嚴重。”唐儷辭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柔聲道,“我若不帶你回來,小丫頭要恨我入骨。”阿誰怔怔的看著他,聽到這句話,心頭突然一熱,不知何故眼眶微微一紅。
“唐公子。”沈郎魂和玉團兒被聲響驚醒,推門而入的時候正巧聽見,玉團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我……我以前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人。”唐儷辭連咳幾聲,唇角微微染血,他看了沈郎魂一眼,“紅姑娘及時趕到,出征飄零眉苑之事應當無礙……一切盡如預料。”沈郎魂苦笑,有何事不曾盡如他之預料?這位公子爺一句話就可殺人,何況是他費盡心血所佈的局。聽唐儷辭喘了幾口氣,又道,“他……”
他所指的“他”是柳眼。沈郎魂盯著地上那殺妻仇人,盯著那張被他親手剝下臉皮而面目全非的臉,臉色微微一變,只聽唐儷辭一連換了好幾口氣,才勉強道,“他殺你妻子,是受了玉箜篌的挑撥,當年玉箜篌要他殺人以證明能勝任風流店之主的位置,他在道中撞見了你和你夫人,所以才……”他一口氣說不了這麼長,再度劇烈咳嗽起來,“才殺了她……”
“殺人就是殺人,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在唐儷辭說話的同時,沈郎魂的臉色變得很白,甚至連語氣都很淡,“他殺了荷娘,無論你說什麼,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一句話說出口,玉團兒立刻變了臉色,搶在柳眼身前,攔住沈郎魂,“你想幹什麼?”沈郎魂抬起手掌,玉團兒昂首以對,沈郎魂目光聳動,剝下柳眼臉皮的那日,他曾說“若是你能遇上不嫌棄你醜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個、我便殺多少個。”
但事到臨頭,玉團兒怒目在前,他抬起手掌一時卻拍不下去。以他的武功,要殺多少個玉團兒都是舉手之勞,但他比誰都清楚,玉團兒是何其無辜,她愛柳眼之心出於赤誠,不摻半點雜念。
一隻染血的衣袖緩緩橫了過來,將玉團兒和柳眼擋在後邊,唐儷辭再咳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我不會讓任何人……”
02
一隻染血的衣袖緩緩橫了過來,將玉團兒和柳眼擋在後邊,唐儷辭再咳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沈郎魂盯著柳眼,柳眼扶著桌椅搖搖晃晃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推開玉團兒,“阿儷,不要攔著我。”
唐儷辭右手扶桌,左手袖依然橫在柳眼面前。
“碰”的一聲,柳眼將唐儷辭猛地推到一邊,撞上了一旁的衣櫃。玉團兒和沈郎魂一呆,只見柳眼大步走到沈郎魂面前,“我殺你妻子,你要殺便殺,不要牽連他人。”
無錯書吧他一瘸一拐的大步走來,竟然能挺得筆直,沈郎魂抬起的手掌微微一頓,當即落下。就在掌力將接柳眼的剎那,一團黑影驀地飛來,沈郎魂殺心已下,出手毫不容情,只聽轟然一聲,那黑影受掌倒飛而出,撞塌了半邊桌椅。
“阿誰姐姐!”玉團兒尖叫一聲,向那團黑影奔去,奔到半途,她突然轉向唐儷辭,揚起手掌,清脆響亮的給了他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那一記耳光人人都聽見了,沈郎魂一掌殺人,柳眼絲毫無損,兩人都呆住了,一時間竟連什麼是驚駭都忘卻,一起呆呆的看著唐儷辭。
那橫空飛來的黑影是阿誰。
方才——唐儷辭重傷在身站不起來,一把提起身旁床上的阿誰向沈郎魂擲了過去,沈郎魂一掌將她劈落,她代柳眼受了這一掌,才保柳眼安然無恙。
“你——你這個——”玉團兒瞪著唐儷辭,心中的憤怒已不知用什麼語言來表達,“你這個妖怪!你這個妖怪妖怪妖怪!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為什麼不把自己扔過去?你——你——”她突然放聲大哭,轉向阿誰跌落的地方,“阿誰姐姐……”
沈郎魂呆呆的看著臥倒在地,站不起來的唐儷辭,他竟然把阿誰當作暗器凌空擲了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唐儷辭對阿誰一向與眾不同,阿誰待他更是關懷體貼小心翼翼,該做的能做的,只要想得到的一切都做了,事到臨頭他就把她當作一塊肉盾、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樣擲了過來……
並且她重傷在身,尚未渡過危險,他就這樣把她擲了過來。
柳眼重重的搖晃了一下,他本想向唐儷辭那走一步,頓了一頓,徑直走向阿誰的方向,玉團兒已將她抱了起來,哭道,“她要死了、她要死了……怎麼辦?怎麼辦?”
柳眼沙啞的道,“她不會死的,她是好人,蒼天不會辜負好人。”玉團兒大哭,“你騙我——你騙我——他為什麼要把阿誰姐姐扔過來?他為什麼不把他自己扔過來?蒼天會這樣害人的嗎?蒼天為什麼不現在下冰雹把他砸死?啊啊啊啊……”她抱著阿誰哭得全身顫抖,柳眼一伸手將她緊緊抱住,“別哭,別哭……”他叫人別哭,看著玉團兒懷裡容顏慘淡奄奄一息的阿誰,他卻紅了眼眶。
阿誰胸前刀傷,腹部再中沈郎魂一掌,傷勢之重難以想象,她睜著眼睛,並未昏厥,見玉團兒傷心欲絕,她微微動了動嘴角,淺淺一笑,“妹……子……”
“阿誰姐姐……”
“我……心甘……”阿誰低聲道,“情……願……”
玉團兒尚未聽懂,柳眼已變了顏色,“你——”
“咳咳……”阿誰驀地噴出一口鮮血來,那刀傷受掌力牽連,已傷及肺臟,“咳咳咳……”
柳眼的眼睛變得很紅,“你說你心甘情願?你說你心甘情願讓他這樣扔過來?你不恨他不怪他不傷心?你瘋了嗎?”
“我……不知道……”阿誰唇邊的鮮血淹沒了唇的顏色,看起來豔生生的很是好看,“我放心……我不是……沒有用的……”
她的語聲低弱如絲,但屋裡人人都聽見了,柳眼向唐儷辭看去,驀地大吼,“你聽見了?你聽見了?你要她心甘情願為你而死、她最終還是心甘情願為你去死——不管她曾有多不情願多不甘心,你還是能讓她死心塌地愛你然後為你死為你犧牲,甚至完全不會恨你!你高興了?你得到了?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滿意了嗎?”
唐儷辭緩緩將身子撐了起來,滿頭灰髮披散,長長的垂在地上,與塵埃糾纏在一起。他遙遙的看著阿誰,在他的位置看不到阿誰的狀況,中間隔著倒塌的桌椅,也沒有人走到他那邊去,他低低咳嗽了一聲,探手入懷,緩緩取出了一團柔黃色的錦緞。
沈郎魂本已呆了,眼見他取出錦緞,腦中乍然電光火石般一亮,奔過去接過那錦緞,“這是?”
“大還丹。”唐儷辭手指阿誰的方向,“溫水……”
沈郎魂輕捷的從茶壺裡倒出溫水,僥倖阿誰入睡之前玉團兒為她留了一壺熱水,此時正好微溫。開啟錦緞,錦緞之中是三顆色澤淡黃的藥丸,沈郎魂將三顆藥丸化入溫水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阿誰的嘴統統灌了下去。
柳眼解開阿誰胸口的紗布,她的傷口原本塗有上好傷藥,只是受掌力所震再度撕裂,他從自己懷裡取出一瓶褐色藥水,輕輕塗在她傷口上,那是他研製解藥的時候練出的消毒水。塗上消毒藥水,他並未將傷口重新綁上紗布,只以一塊白布輕輕按住傷口。玉團兒小心翼翼的扶著阿誰,沈郎魂運指如飛,連點阿誰身上數處大穴。
三個人拼命合力救治阿誰,阿誰昏昏沉沉的躺在玉團兒懷中,似乎隨時隨地都會散作一縷幽魂。屋裡一番大亂之後,變得分外安靜,鳳鳳坐在床上,剛才他大哭的時候沒有人在聽,現在他緊緊攥著拳頭,全神貫注的看著阿誰,一動不動。
等沈郎魂為阿誰運功完畢,逼出胸內鬱積的血水之後,三人才抬目去看唐儷辭。
唐儷辭仍然坐在那角落,只是換了個姿勢,抱膝而坐,一頭灰髮及地,仍舊與灰塵和桌椅的碎屑糾纏在一處,風中微微顫動。
柳眼對著他踉蹌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阿儷……”
唐儷辭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幻一下。
“讓我死吧。”柳眼低聲道,“我求你。”
他仍舊沒有回答,定定的看著面前燈光裡飛舞的塵土。
“在好雲山你不肯殺我,為了救我你寧願和整個江湖為敵,為了救我,你把阿誰當作什麼一樣,就這樣擲過來……”柳眼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我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我指揮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殺人放火,我把沈郎魂的老婆丟進黃河,我死十次都不夠。現在猩鬼九心丸已不是不治之毒,我已經可以死了,你讓我死吧,我求你,你逼著我不讓我死,是想讓我生不如死嗎?”
唐儷辭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有些開裂,他動了一下唇齒,卻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柳眼猛力搖晃著他,“放棄吧,讓我死吧!你逼著我不讓我死,你越是救我,我就越痛苦,我日子過得越難受,你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欠你的。”
唐儷辭的唇微微動了一下,這一次大家都聽見了,柳眼愕然看著他,“你欠我的?你欠我什麼?你什麼時候欠我了?”
“我欠你們的。”他抱膝看著地上桌椅的碎屑,幽幽的道。
我欠你們的?柳眼一瞬間只覺天旋地轉,“你是因為銀館那天晚上的事……所以才……”
唐儷辭白玉般的手指放開了膝,抱住了頭,“我錯了。”他輕輕的道,“我要改……我一定要改,你不能死、方周不能死,就連傅主梅也不能死……你們不讓我救,我會發瘋……”他的手指插入灰髮之中,突地微微一笑,那笑顏很蒼白,“我又錯了,是不是?”
你……
柳眼緊緊抓住他的肩,原來他至今深深後悔著在銀館設下毒局,要害死方周、自己和傅主梅的那一晚,也就是那一晚發生了意外導致他們越界到達了千年之前的另界。難道在唐儷辭心裡,頑固的相信方周之所以會死、自己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全都是因為他,全都是他的錯——所以他不惜一切,用盡所有的手段想要挽回——
甚至連死人他都想救,何況是自己這樣的活人?
阿儷贖罪的方法、他對人好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極端,如此夾帶強烈的控制慾和保護欲,不由分說只做他自己認為對的和好的。他從來不向人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誰也無法理解他,在贖罪的道路上、在證明他自己的道路上,他越走越偏越走越遠,一直到形單影隻,孤立無援而不得不趨近於妖物。
“有很多很多事,不是你的錯。”柳眼沙啞的道,“你不要把別人的選擇都攬在你自己身上,你沒那麼偉大,你只是做錯了一件事,方週會死是因為他有傷,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我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不要你救!我不需要你贖罪,我也不稀罕!”
唐儷辭抱住頭,他根本沒有在聽,他一直都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走出來過,也從不讓任何人進入。
“你為什麼要把阿誰丟過來?她會死的——你知道——難道對你來說,她真的只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種價值,是你隨隨便便就可以摔碎的嗎?”柳眼的眼睛很紅,“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害了她救了我,難道我就會高興?你就會高興?就會誰都自得其所,沒有絲毫損失?難道你真的不會受到傷害?難道你就不會心痛?難道你就不會想到她無辜、不會想到她會有多傷心嗎?”
“咳……咳咳……”唐儷辭輕輕的咳嗽兩聲,什麼也沒說。
“你真的忍心讓她死?真的相信用她的命換我的命是值得的?”柳眼啞聲道,“我求你,讓我死!讓我死吧!我再被你救下去,你還沒有瘋,我就先瘋了!”
沈郎魂站在一旁,在這種時刻,他可以殺死柳眼千次萬次,卻站在一旁,默然看著柳眼咆哮。玉團兒抱著阿誰,她本來滿臉是淚,如今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跌落在衣襟上,她先是為了阿誰哭,而後為了自己哭,柳眼為阿誰義憤的態度和語氣,那種瘋狂的神態,她都是第一次看見。
無論她怎樣去歡喜和悲傷,柳眼都不可能為了她而爆發出這樣的感情,因為她永遠只是個孩子,永遠是個孩子。
“噓……”唐儷辭輕聲道,“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
柳眼一根一根鬆開手指,唐儷辭坐著,一動不動的看燈光裡飛舞的塵土,和那些桌椅被砸爛後的碎屑。
他就像一尊安靜的雕像,不要思想、也不要靈魂。
柳眼回過頭來,沈郎魂就站在他身後。
“殺了我吧。”他頸項一昂,“死在你掌下,柳某罪有應得,絕無怨言。”
沈郎魂冷冷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道,“你已生不如死,我殺了你,那就是便宜了你。”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淡淡的道,“我不殺你了。”
柳眼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的絕望,那種濃烈至極的哀傷仿若有形,竟能讓人刺膚生痛。玉團兒悚然一驚,“你不要自殺!”她放下阿誰,著地爬過去拉住柳眼的衣角,“你不要自殺,別人不要你我要你,你很好很好,你別……你別不要我。”
柳眼任她扯住,臉上陡然流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他搖了搖頭,“你什麼都不懂,你只是沒有遇見其他男人,這世上比我好的人很多。”玉團兒緊緊的拽著他的衣袖,“你別死,你什麼都不和我說,我怎麼會明白?我不要明白,你別覺得自己很壞很壞所以就要去死啊!你沒很壞很壞,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哇——”的一聲,鳳鳳突然開始放聲大哭,哭得全身顫抖,玉團兒跟著他大哭起來,沈郎魂站住不動,柳眼拖著玉團兒,轉身從床上抱起鳳鳳,女人和孩子的哭聲令人心煩意亂,他站在床邊,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嘿……”沈郎魂一聲低笑,退開了兩步,笑聲很淒涼。這個人沒有什麼太大的好處,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壞處,他有能為他拼命的摯友,有會為他哭泣的女人,這兩樣東西值多少江湖漂泊的男人羨慕嫉妒?但他卻要不起。
他要不起這位摯友,也要不起這個女人,看他那張猙獰的臉露出痛苦至極的神色,沈郎魂突然放聲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他的仇已經報了,至於其他,他已不放在心上。懷裡揣著唐儷辭給他的春山美人簪,這東西是那日唐儷辭夜襲玉箜篌,從他發上拔下來的,又在望亭山莊送給了沈郎魂,此時此時,沈郎魂只想到一件事——回落魄樓,向樓主換回荷孃的屍身,然後好好安葬。
這個江湖、這些情仇恩怨、這許多公理正義,要負擔太重、要超脫太難,看到柳眼生不如死,看到阿誰奄奄一息,看到玉團兒傷心欲絕,他只想好好安葬荷娘,今生往後陪伴一座親人的墓碑,遠勝過江湖漂泊。
他還欠唐儷辭一刀,以及五萬兩黃金。
但心累了,恩怨淡了,有些東西烙成了形,那就永遠還不了。
沈郎魂越窗而去,他不殺柳眼,但也不可能和柳眼共處同一屋簷之下,所以他選擇離開。
“沈大哥……”玉團兒嗚咽的哭聲在夜風裡飄蕩,阿誰靜靜地躺在地上,唐儷辭緩緩抬起頭來,輕輕咳了一聲,看著空空蕩蕩的視窗,誰也不知此時此刻,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是個心魔亂舞的夜。
人人都在發瘋。
她彷彿在雲霧裡漂浮了很久,久得她以為自己又渡過了幾個輪迴,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阿誰幾乎錯覺她是作為嬰孩而重生了。
但睜開眼睛,眼前所見的是玉團兒的臉,一瞬間解脫的輕鬆離體而去,渾身上下都很沉重,甚至連眨動眼睫都令人如此疲憊不堪,怔怔的看著玉團兒欣喜若狂的表情,她只想到原來往後的日子還在繼續、還有很長……
“阿誰姐姐,還有哪裡難受?阿彌陀佛,總算是救過來了!喂!喂!”玉團兒跳了起來,“你別走啊!阿誰姐姐醒了,你不和她說說話嗎?”
能讓玉團兒叫“喂”的人不多,阿誰對著尷尬站在床邊的人微笑,柳眼沒死,那就是說沈郎魂最終還是沒有殺他,真好。
柳眼拄著柺杖站在床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
阿誰看著他,眼神真誠柔和,沒有絲毫怨恨。
“我總是……害你受傷……”柳眼低聲道,“總是對你不起。”
她緩緩搖了搖頭。
“如果我沒有把你從郝文侯那裡擄來,也許……”他輕輕的道,“你會過得比現在好。”
她仍是搖了搖頭,眼神仍很平靜,過了一會兒,她問:“唐公子呢?”
柳眼呆了一呆,她既沒有怨恨他,也沒有怨恨阿儷,彷彿阿儷將她當作肉盾擲過來換他一命這件事在她心中淡若無痕,“他……”
阿誰的眼神微微一動,那種變化很細微,但是那一種趨向於關切的神態,他本不想說,卻不得不說,“他另有要事,已不在這裡。”
阿誰一顫,“我睡了幾日?”
“兩日兩夜。”
“他走了?”她靜了一會兒,低聲問,“他的傷如何了?”
“他……”
說一句“他的傷不礙事”很容易,但在阿誰的目光之下,他竟然滯住了——一旦滯住,謊言就很難說出口。僵硬了很長一段時間,柳眼仍然沒有回答,玉團兒忍不住道,“他傷得很重,但說走就走了,問他要去哪裡也不說……”
“閉嘴!”柳眼低喝了一聲,玉團兒才不理他,仍然說下去,“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沒有良心的啦!把你害成這樣,他連一晚上都沒有陪你,差不多馬上就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問!你知道嗎?你對他那麼好,那麼記掛他,他把你害成這樣以後,連一句‘她怎麼樣了?’都沒有問,連一眼都沒有看你!然後就走了!我……我……”她滿臉漲得通紅,“我真是恨不能把他掐死、把他捆起來綁在你面前用鞭子抽他!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
柳眼皺起眉頭,緩緩吐出悶在胸口的一口氣,轉過頭去,他不敢看阿誰。他一直認為唐儷辭是需要阿誰的,所以他勸她放下一切去愛他,結果是唐儷辭將她棄之如遺,既不在乎她的命、也不在乎她的情。
“他很忙。”阿誰的眼神仍很柔和,依然平淡,“沈大哥呢?”
玉團兒又呆了一呆,唐儷辭把她丟下自己走了,她就只說了一句“他很忙”,隨後就又淡然了?“沈大哥也走了。”她眼圈一紅,心裡很是捨不得,“我很感激沈大哥。”
阿誰微微一笑,“是啊,沈大哥真不容易……”她微微垂下眼睫,重傷之後,聲音乏了中氣,顯得分外溫柔,“妹子。”
“嗯?”玉團兒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怎麼了?”
阿誰五指反握住她的手,閉上了眼睛,“被唐公子擲出去的時候,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玉團兒是愕然的,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還有時間讓她去想什麼事麼?
“我……心裡……”阿誰輕輕的道,聲音很平靜,“真的很在乎、很喜歡唐公子。”
玉團兒緊緊抓住她的手,柳眼眼神慘然,兩人一起聽著她往下說,只聽她繼續道,“我真的不怪他,所以妹子別說他絕情寡意,我聽著很難過。”她又緩緩睜開眼睛,一雙眼眸清澈烏亮,“唐公子從未許我任何事,這世上對他有意的女子何其多,他哪有必要非要對我好?是我不好,雖然你們人人都早已看出我對唐公子之心,我自己卻始終不肯承認。”她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我早些明白、早些承認,唐公子便不會覺得阿誰與眾不同,或許彼此早已相忘江湖,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玉團兒睜大眼睛,有一半沒有聽懂,“就算他不喜歡你,他也不能把你丟過來……”
“傻丫頭,”阿誰微笑了,“他把我丟過來,柳眼因此得救,但你們卻恨他怪他,難道他就不會受傷害麼?”
玉團兒迷茫極了,“他不是不顧你的安危嗎?他心裡又沒有你,你幹嘛替他說話?”
阿誰看了她好一會兒,蒼白的臉頰微微泛起一層紅暈,“我不怪他,即使我因此死了,我也能縱容他。”
玉團兒不可思議的看著阿誰,呆了半天,“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唐公子希望你會這麼想?”
阿誰同樣看著玉團兒,“我不知道,”她輕聲道,“但我真的就不怪他。”
玉團兒咬住嘴唇,“他難道真的不愛你嗎?”
“應該是……”阿誰道,“不愛吧。”
“那他會受什麼傷害?阿誰姐姐你根本是在替他說話,還在胡說!”玉團兒蹙眉,“他不愛你的話,你死了他也不會難過啦!”
阿誰緩緩搖頭,“高高在上的唐公子,出手救人尚要以命換命這種事……他不會接受得了的。”她輕咳了一聲,“就算是明知我不會怪他,這件事他一樣會記在心裡,日日夜夜刺傷他自己。”
玉團兒搖了搖頭,“我聽不懂啦!”頓了一頓,她又道,“我只知道你對他很好很好,他對你很壞很壞。”
“他沒有對我壞,唐公子一直對我很好。”阿誰笑了笑,“只是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明白?”玉團兒瞪眼,隨即笑了起來,跳到柳眼身後,“只要你想得通你明白就好了,你餓不餓?想吃什麼?”
他對阿誰一直很好。
雖然他對別人的“好”,只是想博取別人的愛,既非出於善良,也非基於溫柔,更像是一種陷阱。
她本來很恐懼這種“好”,嘗試用盡她所有的方式去抵抗,只盼能獨善其身,安然離去。
柳眼默然,但也許在阿儷將她擲出來的那一瞬間,她想到的不只是逃開,而更想要安撫那個遺棄了她的男人。
或者說……她是急於安撫那個遺棄了她的男人。
他一直知道阿誰逃不開唐儷辭,但從不知道她陷得如此深,深得早已沒了頂,噬魂附骨、裡裡外外都是唐儷辭的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