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岐陽已經到了好雲山兩天了,兩天以來他都在喝茶閒坐,與他剛來的時候以為十萬火急天崩地裂的狀態差太多。他也有幾年不在江湖走動,江湖上識得他的人本來就少,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時到如今他是幾乎一個也不認識了,旁人看著他宛如陌路,他看著別人也宛如陌路,所謂小狗看小貓,莫名其妙。
他是在汴京輾轉收到中原劍會的信函,說雪線子被練為藥人,想請他醫治,一時好奇孤身快馬奔上好雲山,結果上山之後,他既不認得別人別人也不認得他,被當作閒雜人等安排在廂房。他本要解釋他是岐陽,但卻連成縕袍孟輕雷都見不到,只好躺在屋裡睡覺。
這一次回汴梁,他不是回來遊山玩水,只是特地回來拿樣東西,取得信函也屬偶然,無聊了兩天之後他就想回去了,但看門的卻說唐公子有令任何人不許下山,否則就是風流店的奸細,讓他百口莫辯。幸好今日董狐筆撞見他一面,把他認了出來,否則還不知道要在山上被禁閉多久。
岐陽本來除了認識聖香容隱聿修等等之外,對江湖中人基本不熟,在好雲山上閒了兩日,已經知道如今江湖唐儷辭如日中天,猶如神仙下凡觀音在世,是風流俊雅才智無雙,更重要的是家財萬貫通達權貴,一句話總結就是這世上數得上的優點和好處他一個人全都佔了。他對“猶如神仙下凡、風流俊雅才智無雙”的俊才還有相當興趣,但對“猶如神仙下凡、風流俊雅才智無雙”外加“是皇親國戚家財萬貫”,再加“身邊美女如雲個個對他死心塌地”的這種仙人,實在懷著一股說不出的抗拒感。
他自認是個性格不錯的人,一輩子討厭的人沒幾個,讓他有這種不好的感覺的,也有一個。一個和唐儷辭一樣,血統優良,家世顯赫,外表出眾,脾氣溫柔,彷彿從頭到腳沒有缺憾,被女人們冠以“閃爍著天使之光的藍寶石”,或者什麼“維娜斯森林王子”之類變態頭銜的男人。
這樣的人,未免活得太假了。岐陽無聊的喝著好雲山上的茶,這茶聽說是萬竅齋從京城運過來的,好不好反正他也喝不出來,只懷著盡情糟蹋的心興致盎然的喝著。
“岐陽公子。”一位紫衣女婢來敲門,低著頭道,“唐公子請你到他房裡檢視雪線子前輩的毒傷。”
“我馬上過去。”岐陽對她笑了一笑,那女婢不知為何神色黯然,也沒在看他,就這麼退了出去。他打賭這女婢十有八九被那猶如神仙下凡的唐公子玩弄了感情,說不定這山頭上大部分的女子,只要年齡在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無一倖免。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他跳下椅子快步跟著那失魂落魄的女婢向另一處庭院走去,要是跟丟了迷路還要再給人解釋一次為什麼他不是風流店的奸細,他寧願一頭撞死。
白霧飄渺,徐徐如海。
岐陽知道好雲山地處潮溼之地,所以霧氣濃重,這位“唐公子”故意要住在這等虛無縹緲的地方,難道是專門要顯示自己仙風道骨,更加的“猶如神仙下凡”麼?他在心裡嘆了口氣,真是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縱橫古今,穿越千年,都是一樣的讓人討厭。
紫衣女婢輕輕敲了敲唐儷辭的房門,低聲道,“唐公子,岐陽公子到。”
屋裡傳來溫雅柔和的聲音,“請進。”
那紫衣女婢開啟房門,請岐陽進去,她自己卻不進去。岐陽踏入房門,屋裡有兩人一坐一站,站著的那人臉上刺著一條紅蛇,紅蛇上還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他看得呆了一呆,原來這種年代的大俠也喜歡刺青,刺在臉上,尤其是眼睛下薄薄的面板上可是很痛的,對這位大俠的忍耐力他真是佩服、佩服。
身邊有童子端上茶盞,他咳嗽一聲,也坐了下來,做出一副“猶如神仙下凡”的神醫狀,端起來喝了一口,氣定神閒的向那“唐公子”望去。
坐在桌邊的人白衣灰髮,一般來說,喜歡穿白衣,在別人站著的時候坐著的,都是主角……岐陽要把那口茶嚥下去的時候正是這樣想的。正在他氣定神閒的向唐儷辭望去的時候,唐儷辭側過臉來,對他微微一笑。
“噗——”岐陽一口茶立刻噴了出去,“咳咳咳……咳咳咳……”沈郎魂奇怪的看著他,這位江湖傳說極盛的名醫難道認識唐儷辭?果不其然,岐陽嗆了那一口茶之後,指著唐儷辭的鼻子,“你……你……”
唐儷辭溫雅微笑,“我什麼?”
岐陽仍然指著他的鼻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拍了拍自己的頭,“你……”他從來不是啞口無言的人,此時此刻瞪著唐儷辭,卻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唐儷辭揮了揮手,沈郎魂抱著玉團兒飄身而去,岐陽才幹笑一聲,“你給我籤個名好嗎?”眼前這人膚色白皙溫雅秀麗,眼熟得很,原來具有如此優勢的變態真的只有一個,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都依然只有這一個。這個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唐氏集團董事長唐櫻笛的兒子,當今社會位於頂層的名流少爺,演藝界各大公司競相角逐的物件。即使在三年多前神秘失蹤,各大電視臺的記者卻對他的事情窮追不捨,各種“情殺說”、“仇殺說”、“隱退說”、“陰謀說”甚囂塵上,至今依然是每日新聞的主角,曝光率高過當紅明星。最糟糕的也不是這人是個名人中的名人,而是這人還是他現在任職的祗手綜合醫院的代理院長,整個祗手綜合醫院的運作資金有五分之三是來自於唐氏集團的捐贈。
他一直對這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反感,雖然說這個人每年都按時簽字支付醫院的資金,也會按時到醫院視察,但在他感覺那都不過是一種形象工程。這個掛著慈善家外表的名流少爺對醫院的病人並沒有多少關心,至少絕不會有如他表現的那麼多。這種感覺,無論在他失蹤前或者失蹤後都一樣存在,在他失蹤後,唐氏集團並沒有更換代理院長,仍然每年以“唐少爺”的名義為祗手綜合醫院支付資金,這讓他對這個人更加的有抗拒感,彷彿無論生前死後,醫院都無法擺脫這種控制一樣。
但他有一個無法抗拒這個人的理由,這個理由同樣束縛住了容隱、聿修甚至通微等等。
聖香在祗手綜合醫院進行治療,他的准入是這個人特許的,治療所需要的技術支援和費用,全部都由這個人的個人帳戶支付,直到如今,那個帳戶依然在支付。
聖香的治療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每一天都必須花費不少的資金,除了揮金如土的唐氏,任何人都承擔不起這樣的耗費。所以說,雖然這個人很令人反感,但他救了聖香的命,而且一直在救。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會失蹤到這裡來,這其中一定有非常奇怪的原因,但這個人即使到了這裡居然也能把自己弄成在唐氏集團的那種德行——簡直就像他不在那種明星般的地位裡就活不下去。
他再沒見過有誰能比眼前這個人更加的心理變態。
而他居然還不能得罪他。
“哦……我會考慮。”唐儷辭聽到岐陽說了那句“你給我籤個名好嗎?”,只是微微一笑,“原來你就是岐陽。”岐陽乾笑一聲,“我一直是岐陽。”唐儷辭眉梢微揚,“我一直以為你只是‘齊醫生’。”岐陽苦笑,“就像我一直以為你叫做‘Lazarus’。”唐儷辭唇線微抿,溫文爾雅的含笑,“你能來,我很高興。”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淺淺喝了口茶,不再說話了。岐陽托腮看著他,他知道這個人一向裝模作樣,會在這裡呆上三年,一定是不知道回去的方法,而現在看到他,他心裡一定很在意那能夠穿越時空來去自如的通道在哪裡,卻偏偏不問。
他不問,他就偏偏不說。
02
唐儷辭的那口茶喝了很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指了指床上盤膝而坐的雪線子,“這個人被下了奇怪的藥,據說能控制人的思維和行動,既然是你來了,我想去除這種藥性應該不成問題。”岐陽要等他問那通道等了半天,聽他居然心平氣和的說出這句話來,自己忍無可忍,“你難道不想回去嗎?”
唐儷辭慢慢放下杯子,神態很從容,“不想。”
岐陽奇怪的看著他,“為什麼?”這個人明明能呼風喚雨,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天之驕子,為什麼要留在這裡,難道他有大俠癖,喜歡在古代做大俠?還做上癮了?不是他嫌棄這裡,住在這沒抽水馬桶沒自來水沒車沒飛機沒空調沒冰箱沒電腦的地方有什麼好?
“我和你……似乎還沒有交情好到能談心的程度。”唐儷辭柔聲道,他指了指雪線子,眼簾微闔,不再說話。岐陽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來給雪線子檢查,果然還是裝模作樣,這種裝模作樣端著架子想要全世界都圍著他轉的王子樣變態真是讓人討厭得恨不能一把火燒掉他所有的家產。他一邊詛咒唐儷辭破產,一邊解開雪線子的衣襟,開始觸診。
唐儷辭微闔著眼睛,他並沒有看岐陽是如何檢查的。這個人是祗手綜合醫院著名的外科醫生,之前他只見過他兩面,可以感受得到他心中散發的排斥感,不知基於什麼原因。他微微吐出一口氣,如果是在三年前,見到同樣穿越時空而來的岐陽,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說出回去的通道所在。但現在方周死了、柳眼毀容殘廢,再回去……有什麼意義呢?
最期待回去的是傅主梅吧?他睜開眼睛握住茶杯,方周死了,柳眼毀容,他絕對不會讓傅主梅回去,憑什麼大家都失去的夢想,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得到?方周得不到的東西、柳眼得不到的東西,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絕對不會讓傅主梅得到……
要毀滅的話,大家一起毀滅。
畢竟還是兄弟嘛……
他淺淺的笑了起來。
“這個人到底幾歲了?”岐陽在雪線子身上檢查了一下,大惑不解,“他是老人還是年輕人?”唐儷辭微微一笑,“老人。”岐陽嘖嘖稱奇,“這還真是彪悍的青春啊……他身上有很多外傷,表層已經好了,但深層還沒有癒合,這些是小事,不會影響到什麼思維和行動。要查明他怎麼被人控制思維和行動,這裡沒有儀器,我不是診斷學的大師,可能一時查不出來,除非你讓我把他帶回醫院去檢查。”唐儷辭搖了搖頭,“不能帶走。”雪線子武藝絕倫,此時只是被封住幾處穴道,一旦發作起來,有幾人抵擋得住?
岐陽喃喃自語,“不能做檢查啊……”他在雪線子鼻腔處聞了聞,發現一股極淡極淡的腥臭味,心中一動,從衣袋裡摸出一隻小手電筒,對著他鼻子照了進去。
唐儷辭坐在椅上,以手支額,岐陽在他身後忙碌,他喝了那口茶之後略顯疲憊之色,閉目養神。
“篤篤篤”三聲,門外有人敲門。
唐儷辭眼睫微抬,“進來。”
門外人推門而入,黑衣黑劍,正是成縕袍,低聲道,“天尋子受人襲擊,傷重而亡。”唐儷辭驀地睜眼,怒色一閃而過,“他下的手?”成縕袍淡淡的道,“天尋子武功不弱,要殺他並非易事,一擊致命,應當是他下的手。但是……”他微微一頓,“天尋子手中握著一塊小小的玉佩,那玉佩玉質精潤,價值不菲。”唐儷辭的怒色一閃即過,隨即淡淡一笑,“原來如此。”
成縕袍點了點頭,“人人皆知,身上帶有價值不菲的珠寶是你的習慣,天尋子之死引來議論紛紛,雖然現在不至於有人會疑心你,但要是這種襲擊接連發生,恐怕形勢不妙。”唐儷辭以手指輕撫額頭,“我知他必然留有殺招,卻不料他就這樣公然嫁禍……要大家小心謹慎,輕易不要落單行動,以防玉箜篌再度殺人。”成縕袍冷冷的道,“就這樣?”唐儷辭淺淺一笑,“是啊,就這樣。”成縕袍再問,“你沒有任何反擊之法?”唐儷辭手指支額,眼簾微闔,“我會思考,你出去之後也要小心謹慎,玉箜篌殺戮即開,山上危機四伏,不可倚仗武功不弱獨自行動。”
成縕袍冷眉緊皺,唐儷辭素來凌厲,這一次居然如此消沉以對,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正在沉吟,唐儷辭手指一彈,一枚扎得精細的紙球穿入他袖中,成縕袍一怔,立刻退了出去。
岐陽爬在床上,對著雪線子的鼻腔看了很久,突然道,“我想他是被人從鼻腔放進一種線蟲,這種線蟲爬到他大腦的特定區域潛伏,受到特定因素的刺激線蟲會活動,導致整個人發狂。”唐儷辭手指支額,眉頭微蹙,“那就是說……用驅蟲劑就可以治好?”岐陽嘆了口氣,“一般來說可以,但我不能確診也就沒辦法給你確定的答案。”唐儷辭蹙眉,沉吟了一會兒,“你能留下來麼?”岐陽很抱歉的一攤手,“實話說不能,我有幾臺緊急的手術。”唐儷辭目光流轉,“容隱、聿修、六音、通微、上玄等等,也都不能前來?”岐陽點了點頭。唐儷辭闔上眼睛,“他的情況怎麼樣?”
“不好。”岐陽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很複雜,再下去要做心肺移植,但……”唐儷辭吁了口氣,“是找不到配型嗎?”岐陽點頭,又搖了搖頭,“配型是一回事,從去年到今年他都處於深度昏迷,基本在植物人的狀態,血壓的情況也非常不好,就算有了配型,能不能做移植也是問題。”唐儷辭手指輕敲桌面,“什麼時候發生深度昏迷?之前的狀態不是一直還行?”岐陽嘆了口氣,“有一次大發作,心臟驟停,血壓降到零,那種狀態維持了十幾分鍾,之後就沒再清醒過。”微微一頓,他又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不怎麼喜歡唐氏,但仍然感謝你支援我們救他。”
唐儷辭微微一笑,“那只是一件小事。”岐陽趁他不注意對天翻了個白眼,是啊,救聖香只是一件小事,是唐大少千千萬萬件要事裡面最無關緊要的一件,只是出於興趣或者偽善之類的理由做的。他之所以討厭這個人,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聖香居然被這種人所救,容隱聿修等等居然要受這種人牽制,而自己也不得不受這種人指揮。
這個人是個根本不值得感激的人,他做大部分的事都不是出於真心,受他的恩惠比什麼都讓人難受。
03
“既然雪線子很可能是受寄生蟲感染,我會另外設法。”唐儷辭在微微一頓之後指了指門,“會派人送你下山,不必擔心。”岐陽鬆了口氣,撞見大鬼之後終於可以走了,他已經後悔了很久自己因為想看什麼“藥人”而奔到這裡來,“我馬上就要走。”唐儷辭頷首,“可以。”岐陽多看了他兩眼,忍不住又問,“你為什麼不回去?”唐儷辭一動不動,就如根本沒有聽見,過了一會兒,他微微一笑,“回去之後,不要對任何人說見到我。”
“我當然不會說,說了馬上就有成千上萬的人要叫我把你找回來,我哪裡受得了?”岐陽在他面前翻了個白眼,唐儷辭突然問,“唐氏……也有在找我嗎?”岐陽抓了抓頭皮,“唐氏?我不知道,好像都是娛樂記者在找你啦,你的粉絲啊你的女人啊在找你,好像沒有聽說唐氏有公開找你。”唐儷辭又是微微一笑,“回去吧,你有你的事。”岐陽一怔,眼前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向很虛偽,端著架子,從來不說真心話,但這一句“回去吧,你有你的事。”那種感覺……不知是因為疲憊而語氣乏軟,或者單純只是聲音柔和,聽起來像……很溫柔。
像真的體貼,所以很溫柔。
一時間岐陽有種微妙的混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唐儷辭站了起來,對著窗外拍了拍手,兩個劍會弟子雙雙掠來,唐儷辭簡略交代了幾句,正要請他們把岐陽送走,突然微微一頓,揮了揮手,讓他們仍然退出屋外,他抬起頭來,對著窗外茫然看了一陣。
兩名劍會弟子面面相覷,退了出去。岐陽的眼睛越瞪越大,他覺得眼珠子快要掉下來了,這個人居然會露出幾乎是在發呆的神態,真的是見鬼了。
過了一會兒,唐儷辭輕輕嘆了口氣,“你們醫院,整形美容做得好嗎?”岐陽在肚裡暗罵,“你們醫院”?那是貨真價實“你家的醫院”,這人根本沒有代理院長的自覺和責任感,“整形美容還可以吧,至少不會比別人差。”唐儷辭望著窗外,“那麼……等你做完那幾臺手術,能不能請你再來一趟?”
岐陽脫口而出,“你要做整形?不會吧……”唐儷辭望著窗外的眼眸微微一動,“能不能?”岐陽退了一步,“這個……”唐儷辭低聲道,“我求你。”他這句話說出來,岐陽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張口結舌,“當然可以,不過……不過你根本沒有必要做整形……”
唐儷辭並沒有在聽他說話,“等你回來之後,幫我帶一個人回去。”岐陽抓了抓頭髮,“可以是可以,但最好不是宋朝人,沒有身份證什麼的,一切都很難辦的。”唐儷辭低聲道,“他不是宋朝人。”頓了一頓,他道,“我……不想知道通道在哪裡,也不想有關於它的任何訊息,你再來的時候到國丈府等我,我會安排好人和你回去。”岐陽奇怪的看著他,“你要讓誰回去?”
“Vered。”
岐陽大喜,“原來他也沒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喜歡他的吉他,那技術真是強悍得沒話說。”唐儷辭仍舊沒有在聽他說話,“他的臉受了傷,腿骨粉碎性骨折,我希望醫院能把他治好,但他受傷的訊息請不要傳出去。”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他的心情很亂,自尊心又強,不要打擊他。”
岐陽看著他的神態,“你們……經歷了很多事?”
唐儷辭淺淺的笑,“是啊,經歷了很多事。”
岐陽小心翼翼的問,“很多不好的事?”
“我不知道。”唐儷辭慢慢抬起眼看著他,“我分不清楚……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
岐陽看不出他眼裡的情緒是喜是怒,是悲傷或者痛苦,像一種近乎空白的混沌,讓他倒抽了一口氣。
“去吧。”唐儷辭沒再說什麼,再度拍了拍手,那兩名劍會弟子飄身而入,帶著岐陽離去。
離開的時候,岐陽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完全不瞭解唐儷辭,但這個人彷彿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複雜得彷彿不像一個“人”所能承受的……
無錯書吧那種近乎空白的混沌的眼神,就像他隨時隨地都在歇斯底里和崩潰的邊緣,只要一個不小心,“唐儷辭”這個人,包括這個人的假相和真相都會隨之徹底灰飛煙滅一樣。
整個……靈魂都要燒壞了……
成縕袍從唐儷辭房裡出來,懷裡揣著他給的那團紙球,快步折回自己的房間,開啟紙球。紙箋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唐儷辭將玉箜篌近來可能採取的各種謀略寫得很仔細,而且也寫明瞭他不願好雲山剛剛整合好計程車氣因此分崩離析,讓風流店從中得利,所以希望成縕袍、孟輕雷等人配合紅姑娘,完成自己將計就計之策。
也就是說,玉箜篌嫁禍之時,他不需任何人為他辯駁,要造成千夫所指之勢。因為只要有人支援唐儷辭,山上近千人就會分化為兩派,而後內訌,出兵風流店之事就不戰而敗。既然此時此刻無法取得確鑿的證據揭穿玉箜篌,他就嫁禍自己,以求這千人之師齊心協力,同甘共苦。
千人的怨恨,也是一種集眾的力量,說不定比追求道義的力量更強。
成縕袍看完之後,五指一握,毀了那信箋。
內心突然湧現出一種說不出的動搖,他對自己所行之道一向堅定不移,懲奸除惡,殺生取義,為此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殉道,並沒有什麼值得可惜。唐儷辭這樣做,在他性格而言,並沒有什麼不能接受,如果換了是他處在唐儷辭的地位,如果他想得到這樣的計謀,他一樣毫不遲疑的去做。
但剛才看到信箋的時候,為何內心深處竟然動搖,一種惶恐籠罩在心頭,讓他坐立不安。
是因為犧牲的人是唐儷辭嗎?
因為他是最不像會被犧牲的人,是最不可能會被犧牲的人?一個造就大局的人怎會突然在半路被丟擲大局之外?一個向來高高在上的人會因此落到怎樣的地步?
他幾乎要反對這項決定,驚覺的同時,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唐儷辭竟是如此依賴——不止是他,或許孟輕雷、餘負人,甚至董狐筆等等,大家都早已把唐儷辭當作一種支柱。一種可依靠、解惑、獲勝的法寶,像此時自己身上最不能失去的東西。
好雲山上有近千之眾,軍心不可亂,但唐儷辭就沒有考慮到,他這樣離去之後,大家心中的不安和迷茫,將要如何得到解救?更不必說,一旦想到他將因此遭受到整個江湖的誤解和追殺,一旦想到他可能會受傷或者含冤而死,他整個人都要窒息了。
唐儷辭相信他是最堅定的人,所以先把這件事知會他,他卻心亂如麻,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04
就在這時,屋外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成縕袍抬起頭來,有劍光!正在他心神乍分的瞬間,身後掌風惻然,往他後心按去。成縕袍驚覺反擊,“啪”的一聲雙掌相交,他轉過身來,身後之人白衣灰髮,穿著打扮居然和唐儷辭有七八分相似,面上的容貌秀雅,和唐儷辭也有七八分彷彿。成縕袍怒氣勃發,“擾亂人心的妖孽,拿命來!”那人衣袖一拂,兩件東西疾射而出,成縕袍長劍披風,唰的一聲往來人胸前刺去,來人並不招架,隨勢破窗而出,格拉一聲木屑紛飛,外有有不少人驚呼。成縕袍穿窗追出,屋外蹤跡杳然,那人竟已消失不見,卻有兩個峨嵋派的女弟子怔怔的站在屋外,指著唐儷辭庭院的方向,驚疑不定的看著他,“成大俠,方才……方才好像是唐公子……”但唐儷辭為何要襲擊成縕袍呢?毫無道理……
成縕袍重重的哼了一聲,幾乎衝口而出,冷聲說那不是唐儷辭,忍耐許久終是沒說。玉箜篌開始布計嫁禍唐儷辭,唐儷辭有意入局,他不能一口咬定那不是唐儷辭。
何況猛地一瞥,也根本分辨不出那人是誰,只是單憑印象和感覺知道那絕不是唐儷辭。印象和感覺這種東西,不能作為證據,成縕袍折回屋內,取下來人射入屋中的兩樣東西,那是兩顆渾圓光亮的珍珠,也是唐儷辭慣用的東西。
心情變得無比的沉重,他將長劍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桌旁,好雲山即將迎來的,是怎樣一場驚天動地的變故?
未過多時,孟輕雷、餘負人等人匆匆趕到,聽聞成縕袍遇襲,人人聯想到天尋子被殺之事,都趕來詢問線索。成縕袍沉默不語,只把兩顆珍珠交給孟輕雷,眾人傳閱之後,都是大惑不解,文秀師太首先皺起眉頭,“這難道不是唐公子的暗器?”張禾墨大聲問,“偷襲你的人生得什麼模樣?”成縕袍淡淡的道,“一瞥之間,看不清楚。”張禾墨又問,“穿的是什麼衣服?做什麼打扮?”成縕袍頓了一頓,指了指屋外那兩名峨眉弟子,那兩人嘰嘰呱呱,把方才所見說了一遍,各人面面相覷,都是心下駭然。
“此事可疑至極。”孟輕雷沉聲道,“唐公子絕無可能做出這種事,他為何要殺天尋子?為何要殺成縕袍?更何況唐公子行事素來謹慎,即使要殺人也絕不會落下證據……”聽聞此言,鄭玥立刻冷笑一聲,“唐公子要殺人絕不會落下證據,也就是說,你並不是相信唐公子,而是相信他絕不會落下證據了?唐公子心機深沉,平常在想些什麼你我根本不知,說不定他另懷詭計,就是知道大家都以為他謹慎,所以才偏偏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殺人,讓你看見了,卻死也不信。”齊星皺眉道,“鄭兄!慎言。”鄭玥哼了一聲,滿臉悻悻。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了一陣,孟輕雷道,“我看此事還是請唐公子自己來解釋,才能取信眾人。”文秀師太等人一齊同意,當下都往唐儷辭庭院而去。
唐儷辭的庭院經過萬竅齋的翻新,比之善鋒堂原來的樣子更為華麗,院子裡有各種淡雅的花卉,有些並不適應好雲山潮溼的氣候,是硬生生種下的,沒過多時就會死去,但一眼望去,奇花異卉在白霧之中飄浮,宛若瑤池。
眾人走了進來,也不禁噤聲,這種因過度堆積財富而顯現出來的美麗讓人有一種微妙的不平衡感,彷彿只需一個指尖就能摧毀,故而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孟輕雷輕輕敲了敲唐儷辭的房門,“唐公子?”
房門一推即開,成縕袍心頭一跳,深恐唐儷辭在屋裡設下什麼證據,順著玉箜篌的意思陷害自己,以求早早脫身去進行下一步計策。然而房門開了,房裡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雪線子依然盤膝坐在床上,垂眉閉目。唐儷辭倚床而坐,閉目養神,臉色微微有些發白,聽到眾人推門而入,他緩緩睜開眼睛,眉心微蹙。
這些日子以來,他當真是十分疲憊,成縕袍、孟輕雷等人見狀心中愧然,張禾墨卻問道,“唐公子,剛才有人偷襲成大俠,幸虧成大俠武功高強,不曾遇險,有人看見那人往你這裡來了,你可有聽見什麼動靜?”
唐儷辭的目光自成縕袍、孟輕雷、餘負人、文秀師太等人臉上一一掠過,“動靜?”他的語氣很平靜,“不曾聽見什麼動靜。”孟輕雷大惑不解,以唐儷辭的武功,如果有人確實向他這個方向而來,他怎麼可能一無所覺?文秀師太對身後青兒、芙琇兩人各瞪了一眼,“這是怎麼回事?”
兩名峨眉弟子面面相覷,一齊指著唐儷辭身上的白衣,“千真萬確,我倆的確看見唐公子從成大俠的屋裡破窗而出,就是穿著這件衣裳,花紋圖案絲毫不差。”文秀師太和張禾墨、柳鴻飛相視一眼,青兒、芙琇兩人今日並未見過唐儷辭,卻在方才的敘述中已把這件白綢繡有淺色雲紋的衣裳描述得很清楚,若非親眼所見,怎能猜中?倒是唐儷辭說他不曾聽見任何動靜,以他耳力而言,那是絕然不可能的吧?即使無人經過,這裡鳥叫蟲鳴、鼠鑽蟻走,時時刻刻都有異響,他怎能說什麼都沒有聽見?
成縕袍情不自禁的握緊了拳頭,這是一種伎倆吧?一種欲蓋彌彰,嫁禍自己的高明的伎倆。孟輕雷攤開手掌,掌心裡是那兩顆珍珠,“這可是唐公子的事物?”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儷辭身上,唐儷辭的目光掠過那兩顆珍珠,探手入懷摸出一串散了一半的珍珠,顆顆大小都和孟輕雷手中的相似,顏色也很協調,“或許是,或許不是。”眾人面面相覷,以唐儷辭的奢華,自然不會去記住懷裡每一顆珍珠的顏色和形狀。張禾墨本來不信唐儷辭會襲擊成縕袍,見狀卻有些懷疑起來,暗想如果當真是唐儷辭偷襲成縕袍,那是為了什麼?
“諸位還有要事麼?”唐儷辭看著孟輕雷手中的珍珠,並沒有多少訝異的神色,微微闔眼,“我正好也有事要對各位說,既然人都到齊了,我這就說了吧。”眾人均覺訝然,“什麼事?”
“事關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唐儷辭道,“解毒之法已經有了,眾位日後可以不再懼怕毒藥之威,誤服劇毒的眾家弟子也可以安心。”他說得很淡,眾人卻都是大吃一驚,文秀師太失聲道,“你已取得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你是如何取得?柳眼不是傳信天下,說半年之後絕凌頂雪鷹居,以招換藥嗎?難道你竟然知道柳眼的下落?”唐儷辭眼眸流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半年太久,我等不了。”文秀師太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知道柳眼的下落?你是不是——自從在麗人居手持柳眼的書信出現,就一直把他藏匿起來?所以江湖上下千千萬萬人誰也找不到他——是你——是你——”她門下數名弟子被柳眼所害,其中一名是她頗為疼愛的小弟子,此時情緒一旦激動起來,便是滿腔怨毒,“是你把那種罪該萬死的惡徒藏了起來,他在哪裡?解藥已出,他究竟在哪裡?”
文秀師太勃然大怒,各家掌門也激動起來,張禾墨門下雖然沒有人被猩鬼九心丸所害,卻也是大聲道,“唐公子如果知道柳眼的下落,還請快快告訴我等,我等要將那惡徒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唐儷辭把柳眼藏在鳳鳴山之事,除餘負人之外,成縕袍和孟輕雷也並不知情,只是知道唐儷辭知道柳眼的下落,此時見群情激動,心裡不免也跟著緊張起來。唐儷辭看了文秀師太一眼之後,闔上眼睛,就如他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質問,也沒有看見眾家掌門議論紛紛,“我沒有藏匿柳眼。”他淡淡的道,“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眾人一呆,餘負人站在人群之中,頗為佩服的看著唐儷辭,他分明就是把柳眼藏了起來,卻能用這種冷淡確鑿的語氣說出“我沒有藏匿柳眼,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不知情的人絕對不會相信他真的就是這麼做了。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有一點像做了壞事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倔強的一口咬定“我什麼也沒做”……的那種感覺。
成縕袍站在人群中一言不發,唐儷辭斷然否認,顯然眾人心中只會更加懷疑,這也是一種欲蓋彌彰的手段吧?他的手有些抖,用力握住劍柄,自己對這件事的緊張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這是自他練劍以來從未有過的情形。
“唐公子說沒有藏匿柳眼,那又是如何取得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文秀師太怒道,“難道你是在包庇那惡徒?”唐儷辭道,“詳細的情況,日後我會向各位說明。”微微一頓,他睜開眼睛,“此時的關鍵,不在柳眼究竟身在何處,而是如何儘快覆滅風流店,如何有效剷除鬼牡丹一夥,以及如何讓我方的犧牲降至最少,不是嗎?”
文秀師太突然一怔,啞口無言,唐儷辭橫袖將桌上的茶盤掃過,那些價值不菲的瓷杯和茶壺在地上跌得粉碎,他視若無睹,伸指緩緩在木桌上畫了一個圈。那木桌堅硬光滑,唐儷辭徒指去畫,居然能陷入桌面,畫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圈來,這等指力瞬間讓眾人噤若寒蟬,只聽他道,“風流店的老巢就在菩提谷飄零眉苑,那地方地處密林,瘴氣密佈,潮溼之處不及好雲山,但悶熱猶有過之,滋生有許多奇花異卉、獨特毒物。風流店在菩提谷經營十年,設有許多機關暗道,破城怪客的畢生心血都運用在其中,各位都是江湖前輩,不知有什麼方法建議,能揚長避短,讓我等在進攻飄零眉苑的時候佔得上風?”
眾人面面相覷,張禾墨開始說話,唐儷辭在他說話的同時運指繼續畫,聽完張禾墨的主張,那桌上已顯出一副地圖。齊星凝視那地圖,看了一陣,“不知可否引蛇出洞,把風流店的人引到其他地方與我等決戰?”鄭玥嗤之以鼻,“這怎麼可能……”頓時眾人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談論起進攻之法。
成縕袍一直看著唐儷辭。
只有他知道唐儷辭心中的大局,和任何人的想象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