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亭山莊安靜了七八日,雖然每日都有不少人進出庭院,傳遞訊息,但並沒有人追查到沈郎魂和唐儷辭的下落。撫翠一心以為那兩人必定同行,但探子查來查去,也沒有人見到有面刺紅蛇的男子,腹部有傷的男人抓了不少,但無一是唐儷辭。左近的村鎮也都搜過幾次,也沒有人見過與之相似的可疑人,沈郎魂和唐儷辭就如在那陣煙霧中消失了一般,毫無痕跡可尋。
冬日清寒,這幾日下了幾天雨雪,今日終是見了晴。唐儷辭已在鎮邊的民宅中養息了七八日,屋子的主人收了他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歡歡喜喜的藏在地窖中,平日一聲不吭,對頭頂發生之事不聞不問。
唐儷辭並未在阿誰三人臉上施以脂粉,他只是略教了幾人繪妝的手法。阿誰幾人在自己臉上塗上些炭灰和蛋清,將一張清秀的面孔塗得灰暗難看,眼下微略上了胭脂,顯得一雙雙眼睛都是又紅又腫,雖然不及唐儷辭手法的高妙,卻也和原來大不相同。
唐儷辭在自己臉上略施脂粉,打扮成一個女子,阿誰在他腹部傷口紮上布條止血,為防被人發現他腹上有傷,她索性在他腰上重重纏繞布條,將他扮成身懷六甲的孕婦。他那頭銀髮引人注目,阿誰將墨研開,敷在束起的銀髮上,染為黑色,發上再包上暗色髮帶,遮住顏色古怪的頭髮。
鳳鳳就整日爬在唐儷辭的床上,唐儷辭倚床而坐,鳳鳳就爬在床尾,將頭埋進被褥中,背對著他露出個小屁股。唐儷辭大部分時候並不理睬他,有時候天氣著實寒冷,鳳鳳凍得哆嗦,他會替他蓋蓋被子,但他一動手鳳鳳就大哭,彷彿被他狠揍了一頓。
日子就如此過去了七八日,唐儷辭腹部的傷口逐漸痊癒,阿誰隔幾日便為他換藥,雖然傷口好得很快,她心裡卻沒有任何歡喜之情。沈郎魂那一刀刺得很深,並且和他腹上兩道舊傷重疊,撕裂了舊傷的傷口,傷口很大,幾乎看得清傷口下的臟腑。她第一次為他上藥的時候,隱約看見了腹內深處有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那就是方周的心吧……但……一瞥之間,她覺得那東西不像人心。
是一團……很不祥……很可怕的東西……
人心埋在腹中,經過數年的時間,到底會變成什麼?依然是一顆心嗎?
她沒有機會再把它看仔細,唐儷辭的傷口痊癒得很快,到第八日已經結疤結得很好。養傷的時候,唐儷辭就坐在床上看書,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能看得下如《三字經》、《千字文》之流的書本。唐儷辭看得很慢,有時候殘燭映照,窗外是紛紛雨雪,那書卷的影子映在他秀麗的臉頰上……彷彿有一種溫柔,在那燈影雪聲中繾倦。
林逋是飽學的書生,經卷的大行家,唐儷辭並不和他談書本或者詩詞,他看書只是一個人看,不和任何人交談、也不發表任何看法。倚床而坐,他對著一頁書卷凝視很久,而後緩緩翻過一頁,再看許久。
這種時候,他的心情想必很平靜,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但他的確很平靜。
冬日的晴天,天高雲闊,大門咯吱一響,玉團兒買菜回來,見了屋裡一片安靜,吐了吐舌頭,悄悄地往裡探了探頭。唐儷辭倚在床上看書,他今日並未改扮女子,阿誰支頷坐在廚房的凳子上,望著洗刷乾淨的灶臺靜靜地發呆,鳳鳳坐在唐儷辭的床上認真的看屋頂上飛舞的兩隻小蟲。
“唔……唔唔……”鳳鳳看見玉團兒回來,手指屋頂上的飛蟲,“嗚嗚嗚嗚……”玉團兒踏入門裡一揚手,那兩隻小蟲應手落下,鳳鳳立刻笑了,向她爬過來,又指指地上又指指牆上,柔潤的小嘴巴嘟了起來,“呼……呼唔……”漂亮的眼睛睜得很大,“咕咕咕……”
玉團兒見他嘟著嘴巴指指點點,眼神專注得不得了,卻不知道在說什麼,鳳鳳爬過來抓住她的衣袖,“嗚嗚嗚……嗚嗚嗚……”
“你再‘嗚嗚嗚’一百次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玉團兒捏了捏他的臉,小嬰兒的臉頰粉嘟嘟的很是可愛,但她手一伸剛剛捏住他的臉,鳳鳳一轉頭咬了她一口,滿臉不高興,又爬進被子下躲了起來。
無錯書吧“哇!”玉團兒揉著手背,“會咬人……”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悠悠的道,“他叫你打死牆上和地上的小蜘蛛。”玉團兒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他在說什麼,為什麼不打?”唐儷辭合起書卷,“你幫他打死一次,明天你不繼續幫他,他就會哭的。”他的手平放在被褥上,那床被子是水綠色的,映得唐儷辭手白如玉,“你能時時刻刻幫他打蜘蛛嗎?”
玉團兒歪著頭看他,“你真狠心,小時候你娘一定不疼你。”唐儷辭坐得很正,擺的是一份端正華麗的姿態,彷彿他的面前是一座宮殿,“你娘很疼你。”他微微一笑,“所以你什麼也不怕。”
“我怕死哩。”玉團兒看見阿誰的目光轉了過來,她轉身就往廚房去,“我很怕死,除了死我什麼都不怕。”唐儷辭微微垂下眼睫,玉團兒提著菜籃和阿誰嘰嘰呱呱的說今日的午飯要做幾道菜,他在想……姓玉的小丫頭,除了死,什麼都不怕。
要她死很容易。
唐儷辭攤開右手,他的手掌很白,褶皺很少,既直且潤,這隻手掌殺過很多人。有時候他會在指甲邊緣塗上一層“秋皂”,那是一種毒藥,不算太毒、但它會令面板潰爛,留下深深的疤痕。
他喜歡在別人身上留下痕跡,最好是永遠不會消褪的那種。小時候他在小貓小狗身上刻字,刻得太深,流了一地的血,它們都死了,遊戲很無趣。後來他在人身上留下傷痕,凡是永遠不會消褪的,都讓他很愉悅。
玉團兒什麼也不怕,只怕死。要殺了她很容易,但她死了,便真的什麼也不怕了。唐儷辭翻開剛才的書卷,垂下視線靜靜地看,人總是要有恐懼的東西,人人都一樣。
“阿誰姐姐你剛才在想什麼?”玉團兒把蘿蔔拿出來,擺了一溜在案板上。“鳳鳳叫人打蜘蛛你都沒聽見?”阿誰搖了搖頭,她方才全然在出神,“沒有,我在想唐公子。”言下接過蘿蔔,在清水中洗了洗,開始削皮。
“想唐公子什麼?”玉團兒掰了塊脆蘿蔔就吃,咬在嘴裡的聲音也是一片清爽,“想他的傷好了沒有?”阿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不知道……想來想去,好像什麼也沒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玉團兒湊過她耳邊,悄悄地道,“喂,阿誰姐姐,人的肚子上劃了那麼大一個口子還能活嗎?他會不會是……妖怪?”
“妖怪?”阿誰怔了一怔,將裝滿蘿蔔的盆子放到一邊,“能活下來是因為唐公子武功高強,底子很好吧?他當然不是妖怪。”玉團兒小小的哼了一聲,“我覺得他挺像妖怪。”她蹲下身去點火,不再說唐儷辭了。
妖物麼……阿誰將切好的豬肉拌上佐料,默默地看著灶上的鐵鍋,如果她不曾識得唐儷辭,或許也會以為這樣的男人就是個妖物而已,但如今總覺得……再多幾個人說他是妖物,他或許真的就……完全化身為一種“妖物”。
一種刻意完全掩蓋了人性的妖物,以操縱他人的喜怒為樂,無所不能,無堅不摧,永遠不死。
唐儷辭就會化身成這種妖物,自從池雲死後,這種趨勢是更加明顯了。
但……變成妖,真的會比人好嗎?難道不是因為受不住做人的痛苦,所以才漸漸的變化為妖?方周死了、池雲死了、邵延屏死了……有許多事即使再拼命努力也無法挽回,他所失去的豈止是人命而已?唐公子就是……非常膽怯的人而已,他太容易崩潰了,為了不讓人發覺和不讓人恥笑,寧願妖化。
阿誰將豬肉在鍋裡略炒,蓋上鍋蓋悶著,抬起眼向屋外看了一眼,她看見唐儷辭攤開自己的手掌,細細的看手指,不知在想些什麼。
玉團兒洗好了青菜,站起身來,正要另架一個炒鍋,突聽腳步聲響,林逋匆匆自外進來,“阿誰姑娘,阿誰姑娘。”阿誰放下鍋鏟,“林公子?”林逋手裡握著一卷告示,“今日乘風鎮口那塊碑上貼了一卷告示,說乘風鎮中藏有妖孽,望亭山莊為除妖孽,每日要從鎮裡選一人殺頭,以人命做法,直到妖孽現身被滅為止。妖孽一日不見,望亭山莊就殺一人。現在乘風鎮的百姓已逃走大半,風流店的人也抓了不少人吊在山莊外面的樹上,說一日殺一人。”
“風流店派出大批人馬找不到我們,所以就設下誘餌,要我們自動現身去救人。”阿誰跺了跺腳,“他們已經開始殺人了嗎?”林逋搖了搖頭,“不,他們說今夜三更,如果抓不到妖孽就殺人。”聽說訊息以後,他已讓地窖裡的一家快快逃走,以免遭到風流店的毒手。
“他們抓了幾個人?”唐儷辭的聲音溫和的傳來,阿誰和林逋一驚,玉團兒搶先道,“喂!你要去救人嗎?你的傷還沒好呢!他們就是要引你出去啊,你要是去了就正中人家的計了。”唐儷辭手握書卷,微微一笑,“我的傷已經好了很多。”
“救人的事,我們來想辦法,你萬萬不能去。”阿誰走到門口,低聲道,“他們必定設下天羅地網要抓你。”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並不看她,柔聲道,“你是想說你願意替我去死嗎?”阿誰微微一震,“唐公子身負江湖重任,如果我死能夠換唐公子平安,阿誰死不足惜。”
“乓”的一聲一片水花在阿誰面前濺開,幾塊碎瓷迸射,在阿誰臉上劃開幾道細細的傷痕。玉團兒大吃一驚,“你幹什麼?”林逋也是吃了一驚,唐儷辭聽到阿誰那句“死不足惜”之後,猛地把書卷摔了出去,那書卷夾帶著凌厲的怒氣和真力,轟然擊碎桌子,桌子上的茶壺飛了起來炸裂在阿誰面前,射傷了她的臉。
“你幹什麼?好端端的摔什麼東西?阿誰姐姐哪裡得罪你了?”玉團兒把阿誰攔在身後,怒目瞪著唐儷辭,“她是為你好,換了我才不肯替你去死呢!你幹嘛弄傷她的臉?”林逋一拉玉團兒的衣袖,“玉姑娘。”玉團兒回過頭來,“幹嘛?”林逋手上加勁,把她拉出房外,關上了房門。
鳳鳳從被子裡爬了出來,看著他們兩個。
阿誰臉頰上傷痕慢慢沁出細細的鮮血,唐儷辭看著一地七零八落的碎木和瓷片,眼中毫無悔意,冷冰冰的道,“總有一天,要你真心實意的為我去死。”阿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低聲道,“如果我永遠不真心實意,你是不是永遠不肯放過我?”
“就算找到了比你更頑固難馴的人,我也不會放過你。”唐儷辭陰森森的道,“絕對不會放過你!”阿誰臉上傷口的血凝成一滴,緩緩順腮而下,就如眼淚一般,“讓我……讓我真心實意的為你發瘋為你去死,能讓你得到什麼?看我為你去死……難道當真……當真那麼有趣,那麼值得期待?”
“能讓我高興。”唐儷辭自床榻起身,彎腰捏住阿誰的下頷,將她的頭微微抬起,“你是一樣稀世珍寶,天生內媚能引誘所有的男人,你征服所有的男人,我征服你,豈不是很好?”他柔聲道,“你也可以想象……這是因為我被你深深吸引,是我愛你的一種方式。”
“你不愛我!”阿誰一把將他推開,別過頭去,胸口起伏,“有很多人愛我,有很多人為我癲狂,但我知道你沒有!”唐儷辭笑了,將她從地上緩緩扶起,臉頰挨著她的臉頰,緩緩下蹭,溫熱的唇來到她的耳後頸側,輕輕呵了一口氣。阿誰全身一顫,只聽他柔聲道,“這就是了,他們為你瘋狂為你去死,你為我瘋狂為我去死……這就會讓我很高興。阿誰姑娘……”他吻了她的耳後,“你很榮幸。”
阿誰癱倒在他懷裡,唐儷辭的吻無疑比她經歷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銷魂,但眼淚自顧自的奪眶而出,“如果我為你去死,我死以後你很高興,我在九泉之下會非常傷心……你是不是從來……不在乎我傷心?”唐儷辭細細看著倒在臂彎裡的女人,柔聲道,“當然,你傷心是你的事。”阿誰幽幽的道,“你曾經說過,你覺得我好,希望我永遠活著、希望我笑、希望我幸福。”
“我說過,我說的時候滿塘月色,荷花開得很大。”唐儷辭微笑了,聲音越發溫柔,“花香酒色,那時候你很疲憊,很想念孩子。”阿誰睜著一雙眼睛無神的望著屋樑,緩緩的問,“那句話……是假的嗎?”唐儷辭將她抱起,慢慢吻了下她的額頭,“那句話是你想聽的。”阿誰緩緩的道,“我只是想要一個人帶著鳳鳳,不想認識什麼唐公子、郝侯爺、柳尊主……不需要任何男人來愛我,我自己可以過得很好。”
“但那不是幸福。”唐儷辭摟住她的腰肢,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轉過去對著冬日的陽光,“要有一個人能緊緊地抱著你,抱著你看朝陽,看夕陽;在你傷心的時候緊緊地抱著你,在你做夢的時候緊緊地抱著你,在你做錯事的時候緊緊抱著你;從來不責怪你,永遠都覺得你美麗……”他吻著她姣好溫潤的後頸,那種溫熱混合著唐儷辭特有的柔膩氣息,“那才是幸福。”
阿誰靠在唐儷辭懷裡,與他一起看著陽光,顫聲道,“你為什麼不期待‘幸福’,卻要期待有人為你去死?”像他這樣的人,要找到真心相愛的女人有什麼難?為什麼他不肯?為什麼他只期待有人真心實意的為他去死?
“就算是‘幸福’,也未必能留下永遠的東西。”唐儷辭柔聲道,“而‘死’能。”
阿誰迷離的看著眼前的陽光,抱著她的這個男人真的是……瘋了吧?眼淚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是很想要理解這個男人、很想知道為什麼他會如此瘋狂、很想知道他到底深深渴望著什麼、缺少了什麼?很想說服自己要同情他、很希望他能幸福,但——要她敞開心扉等待唐儷辭一點一點侵入她的心佔據她的靈魂,任憑自己的人生崩潰,棄鳳鳳於不顧,她無法得到這樣的勇氣……“我……怎麼樣都愛不上你……我心裡想著別人……我心裡……”她喃喃的道,“我心裡……”
唐儷辭將她輕輕放下,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徐徐含笑,“你心裡想著誰?”
“傅……主梅……”她踉蹌退開兩步,遠遠靠著牆站著,眼神一片迷離。
唐儷辭抬起眼看著她,她再度順著牆滑坐到地上,他的眼神很奇怪,非常奇怪……她眼裡望出去的唐儷辭在朦朧中變形又變形,說不上是變成什麼東西,耳邊聽他柔聲問,“為什麼?”
為什麼?她望著眼裡不住變化的妖物,嘴邊旋起淺淺的微笑,痴痴的道,“因為小傅他很好,他比你好。”銀角子酒樓的白衣小廝,春天的時候帶著他的烏龜到郊外走走,去看有沒有一樣大的母烏龜,回來的時候折了一支柳條。那雪白的衣裳、青綠的柳條……湛藍的天空和無盡的白雲,那時候她跟在後面一直看著看著,一直幻想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有一天能和他一起趕著那烏龜,到更深的山谷裡去找那隻母烏龜……
她的夢很虛幻,很小。
所謂夢,就是荒誕無稽的妄想。
傅主梅……
唐儷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退了一步,反手扶住了床柱。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小傅他很好,他比你好”,上一次說這句話的人是唐櫻笛,是銅笛樂隊定主唱的那天晚上,唐櫻笛以這句話作為總結,否定了他為成立銅笛樂隊所做的所有努力,將主唱的位置定給了傅主梅。
唐櫻笛是他爸爸,他說一個在飯店打雜的勤雜工唱歌唱得比他好,他準備把整個樂隊的詞曲創作交給傅主梅,因為他不但歌唱得好,創作的方向也比他正確。
那個晚上之後,他請樂隊其他三個人喝酒,在酒裡下毒,讓房間的電線短路,酒水潑在短路的接頭上引起大火,他拔出了身上帶著的瑞士軍刀,頭頂的電線燒斷引發了爆炸……他們四個人的人生就此一變不能回頭。
三年了。
他以為他已經擺脫了那個噩夢。
傅主梅原來是一個魔咒,不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做得有多優秀多出色多努力,在傅主梅面前永遠一文不值。那個傻瓜不必付出任何東西,大家都覺得他好;因為他笨,所以他只要付出一點點努力,大家就都覺得他拼命盡力了,都要為他鼓掌、為他歡呼喝彩。
只要他在場,大家的注意力就都是他的,人們總是喜歡只要呼喊一下名字,就會露出笑臉響亮回答的白痴。那就是個白痴而已,遇到問題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解決,永遠只會問他的白痴!既沒有品味也沒有眼光,連該穿什麼樣的衣服都要來問他的白痴!他讓他坐就坐、站就站、臥倒就會臥倒的白痴!一個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中毒,連累自己差點喪命洛陽的白痴!
因為小傅他很好,他比你好。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真想殺了這個女人,如果不是他已經聽過一次,真的會殺了這個女人。
沒有人……想過他為了能這麼優秀付出了多少麼?
為什麼總會覺得那種白痴比較好?
只是因為大部分人做不到那麼白痴麼?做不到對任何人都露出笑臉、做不到聽到誰呼喚自己的名字都回答、做不到有人叫你坐就坐、叫你站就站、叫你臥倒就臥倒……切!那是狗做的事吧?對誰都搖尾巴,還是隻笨狗才會做的事,但就是討人喜歡。
一滴冰涼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他抬起手背掠了一下額頭,渾身的冷汗。阿誰以迷茫的眼神怔怔的看著他,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可以肆意蹂躪的狀態,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瓷,他慢慢的彎下腰,握住那塊碎瓷,慢慢往阿誰咽喉劃去。
阿誰一動不動,彷彿並沒在看他在做什麼,她陷在她自己迷離的世界之中,眼前的一切全是光怪陸離。
碎瓷的邊緣一寸一寸的接近阿誰的咽喉,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想在阿誰脖子上劃上一道重重的傷口、或者是真的就此殺了這個女人……
“喂!你在幹什麼?”
眼前一道粉色的光華閃過,“嗒”的一聲微響,唐儷辭手中的碎瓷乍然一分為二,跌落下來,阿誰咽喉前前擋著玉團兒的臉,但見她手握小桃紅,對他怒目以視,“你發高燒糊塗了嗎?你要殺人嗎?你想殺誰啊?莫名其妙!還不回床上去睡覺!”
阿誰悚然一驚,抬起頭來,茫然看著唐儷辭。唐儷辭看著玉團兒和阿誰,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要把她們倆人一起殺了,但他手握碎瓷,握得很緊,握得鮮血都自指縫間流了出來,“小丫頭,把你阿誰姐姐扶出去,煮碗薑湯給她喝。”他說得很平靜。
他竟然能說得很平靜。
玉團兒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對阿誰姐姐不好,我才要殺了你!”唐儷辭充耳不聞,平靜的道,“出去。”玉團兒還要開口,唐儷辭那沾滿鮮血的手指指著門口,“出去。”
阿誰拉著玉團兒的手,踉蹌走了出去。
唐儷辭看著那關起的門,右手傷口的血液順著纖長的手指一滴一滴的滑落,腹中突然一陣劇痛,他習慣的抬起左手按上腹部,突然驚覺,那長期以來如心臟搏動的地方——不跳了。
方周的心不再跳了。
他徹底死了嗎?
是被沈郎魂那一刀所殺的嗎?
紊亂瘋狂的心緒遭遇毫無徵兆的巨大打擊,唐儷辭屏住呼吸,努力感覺著腹內深藏的心,腹內劇烈的疼痛,但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慌亂,方周的心一片死寂,就如從不曾跳動過一樣。
他愕然放下按住腹部的手,抬起頭來,只覺天旋地轉,天色分明很亮,但眼前所見卻突然是一片黑暗。
焦玉鎮麗人居眾人未見柳眼,卻得了一封柳眼所寫的書信。那書信中的內容隨著各大門派返回本門而廣泛流傳,這七八日來已是盡人皆知。風流店在麗人居外設下埋伏,意圖控制各派掌門,計謀為唐儷辭所破,各大門派均有感激之意,但事後唐儷辭並未返回好雲山,不知去了何處。
碧落宮。
宛鬱月旦聽著近來江湖上的各種訊息,神情很溫柔,淺淺的喝著清茶。傅主梅坐在一旁,他也喝著茶,但他喝的是奶茶。碧落宮中有大葉紅茶,他很自然的拿了大葉紅茶加牛奶拌糖喝,這古怪的茶水男人們喝不慣,碧落宮的女婢們卻十分喜歡,學會了之後日日翻新,一時往奶茶里加桂花糖、一時加玫瑰露,凡是整出了新花樣都會端來請傅公子嚐嚐。傅主梅從不拒絕,並且很認真的對各種口味一一評判指點,很快大家便都能調製一手柔滑溫潤,香味濃郁的好奶茶。
“小傅杯子裡的茶,總是比別人泡的香。”宛鬱月旦聞著空氣中淡淡的奶香,微笑著說,他的聲音很閒適,聽起來讓人心情愉快。傅主梅聽他讚美,心裡也覺得高興,“小月要不要喝?”宛鬱月旦其實對牛奶並沒有特別愛好,卻點了點頭,傅主梅更加高興,當下就回房間調茶去了。
鐵靜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淡淡露出微笑,這位傅公子當真好笑,從頭到腳沒有半點武林中人的模樣,只要有人對他笑一笑,他便高興得很。宛鬱月旦手指輕輕彈了彈茶杯,“聽到柳眼的訊息,紅姑娘沒有說要離開碧落宮?”鐵靜輕咳了一聲,“這倒沒有聽說。”宛鬱月旦微笑,“那很好。”鐵靜看著宛鬱月旦秀雅的側臉,“但聽說近來出現江湖的風流店新勢力,七花雲行客之首‘一闋陰陽鬼牡丹’,有意尋訪紅姑娘的下落。”
“我想要尋訪紅姑娘下落的人應當不少。”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舒張得很好看,“但我也聽說了一樣奇怪的訊息。”他的手指輕敲桌面,“我聽說趙宗靖和趙宗盈已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琅玡公主’,正上書皇上給予正式封號。”鐵靜奇道,“難道紅姑娘不是公主?她不是公主,怎會有那塊‘琅琊郡’玉佩?”宛鬱月旦眼睫上揚,“聽說被奉為公主的,是鍾春髻。”鐵靜真是大吃一驚,瞠目以對,碧落宮和雪線子的“雪荼山莊”毗鄰多年,他從不知道鍾春髻竟然是公主之尊,“鍾姑娘是公主?但從未聽她說起過她的身世。”宛鬱月旦搖了搖頭,臉色甚是平靜,“鍾姑娘不是公主。”鐵靜低聲問,“宮主怎能確定?”宛鬱月旦緩緩的道,“因為她是雪線子的親生女兒,雪線子既然不是皇帝,她自然不是公主。”
“鍾姑娘是雪線子的女兒?”鐵靜頭腦亂了一陣,慢慢冷靜下來,這其中必然有段隱情,“他為何卻說鍾姑娘是他拾來的棄嬰?只肯承認是她的師父?”宛鬱月旦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微笑道,“其實……鐵靜你把門帶上,不許任何人進來。”鐵靜莫名所以,奔過去關上了門。宛鬱月旦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裡踱步踱了兩個圈,舉起一根手指豎在唇前,“噓……等大家都走開了。”鐵靜忍不住笑了出來,要說宮主沉穩吧,他有時候卻仍是孩子氣得很,“宮主要說故事了?”
“這……這隻能怪前輩不好。”鐵靜又是想笑,又是替雪線子發愁,“之後呢?”宛鬱月旦悄悄地道,“前輩逼於無奈,孩子都生啦,他只好娶了那美貌女子為妾。”鐵靜嘆了口氣,誰都知道如今雪線子無妻無妾,孑然一身,誰知他也曾有嬌妻美妾的一日。宛鬱月旦繼續道,“他那髮妻聽說他成婚的訊息,一氣之下孤身闖蕩南疆,就此一去不復返。雪線子思念髮妻,於是前往南疆找尋,一去就是兩年,等他尋到妻子,已是一具白骨,聽說是誤中瘴毒,一個人孤零零死在密林之中。”鐵靜安靜了下來,心裡甚是哀傷,宛鬱月旦又道,“等他安葬了妻子,回到雪荼山莊,卻發現妾室坐在山前等他歸來,身受高山嚴寒,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鐵靜戚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兩年?”宛鬱月旦點了點頭,“他去了兩年,回來不過一個月,妾室也撒手塵寰,留下兩歲的鐘姑娘。他從不認是鍾姑娘的生父,我想……也許是因為愧對他的髮妻和妾室,也可能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知道孃親是因他而死,總之……”他悠悠嘆了口氣,“前輩的一生不盡如意。”
“但鍾姑娘怎會被誤認為琅玡公主?”鐵靜低聲問,“她自己只怕不知道身世,一旦真相大白,豈非欺君之罪?”宛鬱月旦搖了搖頭,“這事非常棘手,極易掀起軒然大波,紅姑娘雖然並無迴歸之意,但柳眼必然知道她的身世。”他輕輕籲出一口氣,“她痴戀柳眼,必定對他毫無保留,而柳眼若是知道,或許鬼牡丹也會知道。一旦鬼牡丹知道紅姑娘才是公主,他就會拿住紅姑娘,威脅鍾姑娘。”
“威脅鍾姑娘和趙宗靖、趙宗盈,以禁衛軍之力相助風流店?”鐵靜聲音壓得越發低沉,“可能嗎?”宛鬱月旦又是搖了搖頭,“禁衛軍不可能涉入江湖風波,就算要用其力,也是用在宮裡。”鐵靜深為駭然,“鬼牡丹想做什麼?”宛鬱月旦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兩人一起沉默了下來,方才輕鬆愉快的氣氛蕩然無存。過了好一會兒,鐵靜低聲問,“這種事,唐公子會處理麼?”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會。”鐵靜苦笑,“這等事全無我等插手的餘地,說來唐公子真是奔波勞碌,時刻不得休息。”宛鬱月旦靜了一會兒,“他……”鐵靜聽著宛鬱月旦繼續說,靜待了片刻,只聽宛鬱月旦的聲音很溫柔,“他若是沒有這麼多事,想必會更寂寞。”
兩人坐在地上,一隻雪白的小兔子跳了過來,鑽進宛鬱月旦懷裡,他輕輕撫了撫兔子的背,“江湖腥風血雨,我覺得很寂寞,但有人如果沒有這腥風血雨,人生卻會空無一物……”
“宮主!宮主——”門外突然有腳步聲疾奔,隨即一人“碰”的一聲撞門而入,鐵靜掠身而起,喝道:“誰?”宛鬱月旦站了起來,只見闖進來的人滿身鮮血,碧綠衣裳,正是本宮弟子。鐵靜將他一把抱住,那弟子後心穿了個血洞,眼見已經不能活了,緊緊抓住鐵靜的衣裳,喘息道,“外面……有人……闖宮,我等擋不住……宮主要小心……”話未說完,垂首而死。宛鬱月旦眼神驟然一變,大步向外走去。鐵靜將人放在椅上,緊隨而出。
但見諾大碧落宮中一片譁然,數十名弟子手持刀劍與一人對峙,碧漣漪長劍出鞘,正攔在來人之前。
宛鬱月旦瞧不見來人的模樣,卻能感覺一股冰冷入骨的殺氣直逼自己胸前,彷彿對面所立的,是一尊斬風瀝雨而來的魔,天氣冰寒森冷,在那尊魔的身軀之內卻能燃燒起熾熱的火焰一般。
持戟面對碧落宮數十人的人,正是狂蘭無行。方才他走到碧落宮門口,看門弟子認得他是狂蘭無行,知道此人在宮內療養甚久,也未多加防範,結果朱顏一戟穿胸,殺一人重傷一人。
“宛鬱月旦?”朱顏的聲音冷峻,帶有一股說不出的恢宏氣象,彷彿聲音能在蒼雲大地間迴響。宛鬱月旦站在人群之前,右手五指握起收在袖內,“正是,閣下受我救命之恩,卻不知為何恩將仇報,殺我門人?”他的聲調並不高,聲音也不大,然而一句話說來恩怨分明,不卑不亢。朱顏長戟一推,“受死來!”他對宛鬱月旦所說的話充耳不聞,褐色長戟挾厲風而來,直刺宛鬱月旦胸口。碧漣漪大喝一聲,出劍阻攔,長劍光華如練,矯如龍蛇,與長戟半空相接,只聽“嗡”的一聲長音,人人掩耳,只覺耳鳴心跳,天旋地轉。碧漣漪持劍的右手虎口迸裂,鮮血順劍而下,他架住朱顏一戟,手腕一翻,刷刷三劍向他胸口刺去。
“碧大哥,回來!”宛鬱月旦在那滿天兵刃破空聲中喝了一聲,他的聲音幾乎被長戟破空之聲淹沒,碧漣漪卻是聽見,身形一晃,乍然急退。朱顏往前一步,驀地袖袍一拂,只見他一袖紫袍上密密麻麻扎滿了肉眼幾不可見的細細銀針,他一抬頭森然望向宛鬱月旦,宛鬱月旦右手拿著一樣形如雞蛋的東西,對他晃了一晃,微微一笑。
那是“五五四分針”,粹有劇毒,這種機關暗器使用起來手法複雜,常人一雙手一起用上也未必能操作得宜,宛鬱月旦卻是用一隻右手便全部射了出去。朱顏長戟以對,刃尖直對宛鬱月旦的胸口,誰都看得出他正在盤算如何對準宛鬱月旦的胸口,然後飛戟過去,先擊碎宛鬱月旦的胸骨、再擊穿他的胸膛。
“宮主……”碧漣漪接住朱顏方才一戟,氣血震盪已受了內傷,眼見朱顏舉起長戟,就要擲出,他低低的叫了宛鬱月旦一聲,盡力提起真氣,準備冒死擋住這一擊。這一擊和方才一戟必定不可同日而語,狂蘭無行為何會突然折返要殺宛鬱月旦,其中的緣故他並不明瞭,但絕不能讓此人在碧落宮中為所欲為、更不必說讓他殺死宮主!
就算他死!也絕不會讓狂蘭無行傷及宛鬱月旦一分一毫!
長戟揮舞,“霍”的一聲在空中翻了個觸目驚心的圓,朱顏揮戟在手,微風吹過他雜色的亂髮,光潔的刃面上映著他妖邪的面容,“呼”的一聲,長戟應手而出。帶起的風並不是很大,和人們驚心動魄的想象並不一樣,碧漣漪長劍揮出,橫掠出數十道劍影斬向那長戟。朱顏手一翻戟一橫,“噹噹噹”一連數十聲,戟掃如圓,嗡然一聲一柄長劍脫手飛出,閃爍著日光的影子落向一旁。在眾人驚呼聲中,碧漣漪口噴鮮血,一連倒退三步,“碰”的一聲撞上鐵靜的身子才站住。鐵靜將他扶住,指節握得咯吱作響,硬是忍住沒有做聲,站在宛鬱月旦身旁。
如果連碧漣漪都不是對手,他更不是。
霍的一聲,長戟再度翻了個圓,一模一樣的姿勢,刃尖直至宛鬱月旦。朱顏臉上帶著一抹冰冷的嘲諷,似乎在笑碧落宮諾大名聲,卻著實不堪一擊。碧落宮弟子各握刀劍,暗暗準備他這一戟若是擊出,自己要如何招架、如何為宛鬱月旦擋下一擊。
“嗚——”的一聲,長戟再度晃動,風聲依然很小,眾人的刀劍不約而同一起揮出,但聽“噼裡啪啦”一陣脆響,如跌碎了一地瓷盤,刀折、劍斷、人傷!一柄長戟自數十柄刀劍的重圍中霍然突出,宛似絲毫不受阻礙,直刺宛鬱月旦胸口!
刃如光、戟似龍,追風耀日,天下無雙!
“宮主!”眾人齊聲驚呼,鐵靜袖中鏈揮出,噹啷繞了那長戟一圈,然而戟上蘊力極強極烈,細長的鋼鏈一摧而斷,絲毫沒有阻礙長戟前進!
電光石火的瞬間,宛鬱月旦甚至來不及往旁側退一步!
“當”的一聲脆響!
那柄所向披靡的長戟突然從中斷裂,刃尖微微一歪,擦著宛鬱月旦的衣角飛過,轟然插入他身後磚牆,灌入四尺之深,足以將磚牆對穿。眾人駭然抬頭,只見一物盤算飛回,落入一人手中,剛才正是這人出手斷戟,救了宛鬱月旦一命。
來人一身白衣,髮髻微亂,右手持刀,左手還端著一杯茶,正是傅主梅。
朱顏眼見長戟被斷,並不在乎,抬起頭來,狂傲的眼神往傅主梅身上灼燒而去,“是你。”傅主梅左手端茶右手持刀,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將奶茶往宛鬱月旦手裡一遞,他握刀在手,“是我。”
朱顏右手向前,五指微曲,擺出了一個奇怪的架勢,“小子,你要是敗不了我,碧落宮滿宮上下我人人都殺,雞犬不留!”
傅主梅眼簾微閉,緩緩睜開,他的眼神變得清澈而冷冽,空氣中也似變得更冷更清寒,漸漸地他的周身都似隱約籠罩著一層白霧,“我在這裡,就不許任何人傷害碧落宮裡任何一樣東西。”
一人自庭院後搖搖晃晃的走來,手裡提著一壺酒,往嘴裡灌了一口,醉眼朦朧的看著朱顏和傅主梅二人。朱顏那五爪式是一門罕見的絕技,叫做“狂顏獨雁”,比起任何一派名門的爪功都不遜色,傻小子的飛刀絕技雖然驚人,但未必避得過朱顏的五爪。這醉酒觀戰的人是梅花易數。
微風徐吹,傅主梅身周清冷的空氣緩緩的往朱顏身前飄拂,朱顏右足一頓,一身紫袍突然戰慄顫抖,衣角紛飛,再過片刻就似地上沙石也跟著那衣角戰慄顫抖起來,日光之下,隨衣角戰慄顫抖的影子就彷彿無形無體的黑蛇,不住的翻湧長大。碧漣漪略調了下氣息,讓鐵靜、何簷兒等人護著宛鬱月旦緩緩後退。碧落宮眾越聚越多,佇列整齊,陣勢龐大,數名元老也一起站出,將朱顏和傅主梅團團圍住。
“呵——”一聲低吟,朱顏口中吐出一口白氣,剎那身形已在傅主梅面前,五指指甲突然變黑,一股濃郁的腥臭之氣撲鼻而來,那並非指上有毒,而是氣血急劇運作,連自己的指甲都承受不住那種烈度,剎那焚為焦炭。傅主梅看得清楚,御梅刀飛旋格擋,寒意彌散,就如於指掌間下了一場大雪。
“啪啪”聲響,兩人瞬間已過了五十餘招,觀者皆駭然失色,朱顏指上真力高熱可怖,五指掠過之處,略微帶及傅主梅的衣裳,那衣裳立即起火。傅主梅刀意清寒如冰,刀刃過處,火焰立刻熄滅,刀上所帶的寒意令冬日水氣成霜,經朱顏指風一烤,白霜化為水霧紛紛而下。他二人一白一紫,就在眾人圍成的圈子裡動手,指刀之間忽雨忽雪,紛紛揚揚,氣象萬千。
“難得一見……”聞人壑喃喃的道,“這兩人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宛鬱月旦雖是看不見,卻能想象得到眾人眼前是多麼令人驚駭的景象,微微一笑。碧漣漪看著那二人動手的奇景,兩人的招式變化都非常快捷,咽喉前不到五寸的空間之中刀刃與指掌不斷變化招式,有許多戳刺點都是不住重複,但那兩人卻能以一模一樣的力度和角度格擋。
超乎尋常的集中力……而若非彼此都有高超的控制力和穩定性,若非遇上了同樣意志力驚人的對手,絕不可能迸發出如此奇景,就如一曲高妙動人的琵琶正彈到了最快最綿密的輪音。
弦撥愈急、音愈激越,殺伐聲起,如長空飛箭萬馬奔騰,金戈舞血空塗長歌哭,剎那間人人心知已到絃斷之時!
“嗡”的一聲響振聾發聵,傅主梅的刀終於尋得空隙,對朱顏的右肩直劈而去!那一刀精準沉斂,“刀”之一物,最強之處豈非就是劈和砍?這一刀劈落,刀風穿透朱顏五指指風,剎那間“嗡”然震動之聲不絕,人人掩耳,仿若傅主梅不是隻出一刀而是撞響了一具巨大的銅鐘,身後屋宇的窗欞格拉作響,裂了幾處。朱顏側身閃避,然而刀意遠在刀前,刀未至,“潑”的一聲他肩上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泉湧而出!
朱顏的眼驟然紅了,瞬間腮上青紅的一片赫然轉為黑紫之色,“哈——”的一聲吐聲凝氣,聞人壑脫口大叫“魑魅吐珠氣!”,碧漣漪奪過身邊弟子的長劍,御劍成光華,不由分說一劍往朱顏背上斬去。
魑魅吐珠氣,是一門吃人的魔功,但凡修煉這種內功心法的人無一例外都會突然死去,並且全身發黑、血肉消失殆盡,只餘下一具骷髏模樣的乾屍。武林中對這門功夫聞之色變,其惡名不下於《往生譜》。七十年前曾有一人練成這門武功,而後濫殺無辜,最後神智瘋狂自盡身亡。聽聞他之所以能練成“魑魅吐珠氣”,是因為他體內臟腑異於常人,共有兩顆心兩個胃兩副肝臟。眼前朱顏竟能施展“魑魅吐珠氣”,難道他也一樣天賦異稟?魑魅吐珠氣悍勇絕倫,聽聞強能摧山裂地,拍人頭顱就如拍爛柿子,並且身中“魑魅吐珠氣”的人,也會全身發黑、血肉消失殆盡而死……
“漣漪!”聞人壑失聲驚呼,朱顏發黑的五指已對著傅主梅的胸膛插落,指上五道黑氣如霧般噴出,傅主梅御刀在先,刀光乍亮,朱顏右肩上傷口再開,“格拉”一聲似乎是斷了骨頭,然而那五指已觸及傅主梅的胸前。碧漣漪適時一劍斬落,朱顏右手驀地收回反抓,碧漣漪劍刃在朱顏身後斬出一道傷痕,朱顏的五指業已插入他胸膛半寸!傅主梅大喝一聲,血光飛濺,御梅刀如冰晶寒月般倒旋而回,朱顏的一條右臂被他一刀劈了下來!
“小碧!”傅主梅斬落朱顏右臂,那條手臂自碧漣漪胸前跌落,他一把抱回碧漣漪,片刻前冷靜自若的神態蕩然無存,“小碧!小碧小碧小碧!”碧漣漪手裡仍牢牢握著長劍,忍住湧到嘴裡的一口熱血,低沉的道,“我沒事!保護宮主!”傅主梅連連點頭,連忙奔到宛鬱月旦面前將他擋住,想想不妥,又把碧漣漪抱了過來,交給鐵靜,臉上全是驚慌失措。碧漣漪看在眼裡,微略咳了兩聲,這人自己身中劇毒的時候全不在意,看到別人受傷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臉……“咳咳……”
“怎麼辦?怎麼辦?”傅主梅眼裡看著斷了一臂的朱顏,但實際根本沒在看他,“小碧你痛嗎?痛不痛?”宛鬱月旦的聲音很溫柔,沉靜得宛如能夠撫平一切傷痛,“他沒事。”鐵靜咬住牙勉力維持著一副冷淡的面容,他的劍在碧漣漪手上,碧漣漪沒有鬆手,那劍就像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上一樣。
碧落宮眾拔出刀劍,互擊齊鳴,臉上均有憤怒之色。朱顏斷了一臂,緩緩站了起來,他連一眼也沒有瞧自己斷落的手臂,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傅主梅,突然轉過身去,厚重的紫色長袍發出一聲震響,拂然而去,右肩傷處血如泉湧,他垂下眼睫,大步離去。
即使是斷了一臂的狂蘭無行,依舊無人敢擋。
碧落宮弟子讓開一條去路,朱顏踏過的地方一地猩紅,成片的血跡,沾染了血跡的腳印、棄之身後的斷臂和灌入牆角的半截長戟,冬日的風吹過,不知怎的,給人一種異常落寞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