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焦玉鎮的道路有七八條之多,如今每一條路上都有人行色匆匆,趕往麗人居。寒風瑟瑟,剛下過雪的小路潮溼陰冷,又被馬匹踏出許多泥坑,讓人行走起來越發困難。有一人拄著一根竹杖,顫顫巍巍的沿著泥濘不堪的小路走著,以他那踉蹌不穩的步伐,要到焦玉鎮只怕還要走一整天。
在那人身後還跟著一位白色衣裳,衣裳上修滿了文字的銀髮書生,書生面如冠玉,唇若塗丹,相貌風流瀟灑,便是不知年齡幾何。拄著竹杖那人搖搖晃晃的往前走,銀髮書生一步一嘆的跟在後面,“我說你——你就不能稍微改裝一下,就準備頂著這張‘美若天仙’的面容去見人?我看你只要一踏入焦玉鎮內,一百個人裡面有一百二十個知道你是柳眼,你就準備被人亂刀砍死,或者是梟首鞭屍吧。”
“閉嘴!”柳眼的面容依然可怖,有些地方已生出皮肉,有些地方依然一片猩紅,姣好的膚色映著鮮紅的疤痕,讓人看過一眼就不想再看。銀髮書生從袖中抖出一張人皮面具,“來來來,你把這個戴上,就算你個性高傲,高得讓我佩服,你也要可憐一下為你當保鏢的我,我一生活得逍遙,還不想一把年紀死在亂刀之下,我還想壽終正寢呢。”
“你很吵。”柳眼不耐的道,“你就不能有片刻安靜嗎?”銀髮書生拍了拍胸口,“我本來很逍遙,只是打算找小水去吃魚頭煲,誰知道撞到大頭鬼。要是知道小唐在那裡,我死也不去,現在……唉……”他連連搖頭。柳眼哼了一聲,“你不是從他那裡拿了一張一萬兩黃金的銀票?有什麼好哭的?”這銀髮書生自是江湖名宿雪線子,聞言越發叫苦連天,“本來是小唐欠我六千兩黃金,現在他給我一萬兩的銀票,要我倒找給他四千兩金子,我等雲遊江湖兩袖清風,哪裡有四千兩金子倒找給他?現在弄得我欠他四千兩黃金,要不是我欠他錢,萬萬不會做你的保鏢,這種冤大頭危險又麻煩之事,我一向是不沾的。”他一邊嘮嘮叨叨的說著,一邊把手中的人皮面具突地罩在柳眼臉上,一瞬間柳眼便成了一位老態龍鍾滿臉黑斑的糟老頭。雪線子滿意的拍拍手,“這樣安全得多,保管連你媽都認不出來——”他一句話沒說完,泥濘小路的枯草叢中突然鑽出十幾條土狗,對著柳眼狂吠不已。雪線子一怔,柳眼也是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果然不出所料,繞是你千變萬化,也逃不過狗鼻子聞這麼一聞。”荒草叢中剎那鑽出十幾位黑色勁裝,背繡牡丹的男子,其中一人容貌清秀,神色冷漠,柳眼和雪線子並不認得,這位眼含恨意的黑衣少年乃是草無芳。風流店好雲山一戰敗後,他便不知所蹤,實際上由明轉暗,歸入鬼牡丹旗下妖魂死士。
“狗?”雪線子張口結舌,“怎麼會想到狗呢……有多少狗?全部都在這條路上?”草無芳淡淡的道,“所有通向麗人居的八條道路,共有五百四十四條狗,氣味來自書眉房你那間藥房,而即將吊在麗人居屋頂上的……是林逋林公子,天羅地網,總有一條路會抓得到你。”他手臂平舉,黑色衣袖風中輕輕的飄動,“跟我走吧。”
柳眼眼裡並沒有地上那些狗,他淡淡的瞟了草無芳一眼,“花無言死的時候,你是不是恨我沒有救他?”草無芳神色很冷,“你本可以救他,但你彈琴為他送終。”柳眼笑了笑,“我不救廢物。”草無芳臉動怒容,“他不是廢物!他為你盡心盡力,甚至送了性命,在他為你拼命的時候,你卻在一旁彈琴,你彈著琴看他死,你為他的死吟詩,你把他當作一齣戲……像你這樣的人,該下地獄!”柳眼又是笑了笑,在他那張古怪的臉上,笑容顯得說不出的怪異,“他如果活下去,會越活越錯,讓自己越來越痛苦,你是他好友,但你卻不明白。”草無芳冷笑一聲,“像你現在這種模樣,才是活生生的廢物!”他一負手,“生擒!”
十來位黑衣人將柳眼和雪線子團團圍住,草無芳長劍出鞘,一劍往柳眼肩上刺去。柳眼住著竹杖退了一步,雪線子嘆了口氣,“且慢!”他踏上一步,“小兄弟,如果你只有這十幾個幫手,我勸你還是快點帶著狗走吧。”
草無芳長劍平舉,柳眼眼線微揚,雪線子的衣袖驟然飄動,一位紅衣婦人自樹後姍姍露出半張臉兒,雪膚烏髮,風韻猶存,對著雪線子嫣然一笑,“雪郎,你我可是三十年不見了,還是這麼風流可人啊。”雪線子又嘆了口氣,“眉太短、臉太長、鼻不夠挺,牙齒不齊,就算過了三十年,你也依然如故。”那樹後的紅衣婦人格格嬌笑,“雪郎所見的美人兒何止千萬,我自是不敢自居美人。”她盈盈走了出來,神色甚是親切,彷彿只是見了多年不見的摯友。
柳眼心中微微一跳,這人是“千形化影”紅蟬娘子,數十年前著名的用毒高手,縱然雪線子名震江湖也未必能在她手上佔到便宜。正在他一震之際,又有一人自不遠處緩步而來,盲了一目,渾身傷疤,在頸上有個黑黝黝的洞口,正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看來觸目驚心。柳眼的心慢慢的提了起來,是餘泣鳳……
雪線子哈哈一笑,“我已三十年未逢敵手。”紅蟬娘子盈盈的笑,“哎呀,我可沒想要做雪郎的敵手,只要能讓我在你臉上親一口,真真死也甘心。”餘泣鳳緩步走到紅蟬娘子身旁,鏽跡斑斑的鐵劍一擰,沙啞古怪的聲音緩緩的道,“能和雪線子一戰,也不辱沒了劍王之名。”
草無芳率眾退後一步,對著雪線子身後的柳眼虎視眈眈。雪線子全身白衣輕飄,直面兩大敵手,“我說——欠人錢的滋味果然不好受,可憐我一把年紀還要為黃金拼命……真是可悲又無奈啊!”柳眼低聲道,“你走吧。”雪線子笑了一聲,“哎呀,我就算要逃,也要帶上價值四千兩黃金的你,要對我有信心。”柳眼道,“好。”
烏雲翻卷,風漸起,荒草小徑延伸萬里,便是海角天涯。
餘泣鳳殘劍緩緩抬起,“請賜教。”雪線子頷首,他的目光停留在餘泣鳳的殘劍上,這隻劍縱然已殘,那“西風斬荒火”依然不可輕視。紅蟬娘子嬌柔的笑,“哎呀,不把人家放在眼裡呢!雪郎你真是令人傷心啊。”言下衣袖一飄,一蓬紅霧向雪線子徐徐飄來,不消說必定是一蓬毒霧。
雪線子站住不動,那蓬紅色毒霧飄上他的衣裳,霎時腐蝕衣裳,在那雪白的衣襟上穿了幾個小洞,然而少許飄上他臉頰的毒霧就如失效一般,掠過無痕。紅蟬娘子一怔,雪線子元功精湛,不畏劇毒,雖然她這毒霧有消肌蝕血之效,卻只化去了衣服。當下她手腕一翻,一柄彎刀在手,那刀刃呈現瑩瑩的藍光,也不知餵了多少種劇毒,一招“臨風望月”往雪線子頸上削去。
雪線子的視線仍舊牢牢停留在餘泣鳳的劍上,紅蟬娘子彎刀襲到,突的眼前一花,雪線子身不動眼不移,竟是突然倒退三尺,避開了她那把彎刀。而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連柳眼也沒瞧出來,宛若真是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一般。
“雪郎真是神鬼莫測,不過移形換位這種功夫聽說練得再好也不過丈許範圍內的變化,人就是人,不可能真的每次都會消失的。”紅蟬娘子柔聲嬌笑,紅紗一抖,筆直的對著雪線子的頭罩了下去。
那紅紗拂到半空,四角揚起,竟抖開四尺方圓,宛若一張大網對著雪線子和柳眼罩下。雪線子衣袖微動,但聽“嘶”的一聲響,紅紗中心剎那破了一個大洞,四分五裂的紅紗灑落一地,紅蟬娘子身子如蛇般一曲三扭,穿過飄散的紅紗,一刀直撲雪線子心口,“雪郎好俊的功夫!”她貌若四旬,實際卻已是六七十歲的老嫗,但身手依然矯健,一刀擊出,數十年功力蘊含其上,絕非等閒。雪線子目光不離餘泣鳳的殘劍,身形一轉,再度帶著柳眼退出四尺之遙,就在他移形換位的瞬間,餘泣鳳劍嘯鳴起,風雲變動,一劍疾刺雪線子胸口。紅蟬娘子一個轉身,藍色彎刀疾砍雪線子的後背,剎那間劍風激盪起漫天塵土,一捧怪異的藍光衝破塵煙,“咿呀”塵煙中傳來一聲怪嘯,雪線子負手在後,白袖驟然揚起。
柳眼一直站在雪線子身後,餘泣鳳這一劍和紅蟬娘子這一刀合力,他的心剎那懸到了頂點,即使他武功未曾全廢,這兩人全力一擊他自問也接不下來。但見雪線子白袖揚起,餘泣鳳那一劍穿袖而過,直刺胸口,雪線子手掌在劍上一抹,逆劍而上在餘泣鳳手上輕輕一拍。餘泣鳳數十年功力,外有猩鬼九心丸助威,握劍之穩堪稱天下無雙,這一掌未能撼動殘劍來路,但見劍刃就要透胸而入,卻在觸及雪線子胸膛的瞬間節節斷裂,碎成一地鐵屑。餘泣鳳一怔,一掌拍出,他功力深湛,手上的鐵劍卻抵不住雪線子輕輕一抹。雪線子對他一笑,揮手迎上,只聽“碰”的一聲雙掌接實,雙方平分秋色,誰也沒晃動一下。便在劍斷同時,身後紅蟬娘子的藍色彎刀發出一聲怪嘯,已斬到雪線子背後衣襟,柳眼突地伸出竹杖,在她刀上輕輕一撥。
“樸”的一聲微響,竹杖焦黑了一塊,那藍色彎刀中心驟然鑽出幾條白色小蟲,如蛇般蠕動,直往雪線子背後撲去。柳眼沉住氣,在雪線子與餘泣鳳對峙之時,竹杖連變七八般變化,招招向那小蟲招呼,他手上雖然無力,但招式猶在,這毒蟲雖然可怕,卻經不起竹杖一戳。紅蟬娘子“咦”的一聲,收刀在手,“你竟然還敢動手!果然是好大的膽子!”
柳眼站在雪線子背後,竹杖支地,那節焦黑的杖頭碎裂讓他晃了一晃。就算是他面上戴著人皮面具,紅蟬娘子也看出他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消雪線子站在這裡,他便站在他背後,紅蟬娘子砍一刀他便擋一刀、砍兩刀便擋兩刀。“柳尊主,你今日當真讓我刮目相看。”紅蟬娘子格格嬌笑,“我原先只當你是個繡花枕頭樣的小白臉呢!不想臉皮給人剝了以後人也有情有義起來,那些想為你生為你死的小丫頭們也算沒白看中你。可惜——你的情義用錯地方,他是你的死對頭唐公子的好友,難道不是你的敵人?你拼命護著他做什麼?”柳眼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老妖婆!”
紅蟬娘子一怔,勃然大怒,唰的一刀向他攔腰砍去。她一生最恨別人說她老,柳眼卻是故意踩她的痛腳。雪線子本來目不轉睛的和餘泣鳳彼此對峙,聞言突然露齒一笑,“嗯,聽到一句好話!”餘泣鳳見他口齒一張,並指往前,指尖一股劍氣破空而出,雖無利劍之威,但距離甚近,也是縱橫開闊,十分厲害。雪線子袖袍一拂,紅蟬娘子乍見刀下的柳眼被他白色衣袖掩去,餘泣鳳卻見雪線子一幻為二二幻為三,剎那間竟是化為數十個各不相同的幻影,驀然一怔。便在兩人雙雙一怔之時,“啪”、“啪”兩聲悶響,兩人雙雙吐出一口鮮血,前胸背後各自中掌,隨即雪線子一聲輕笑,已是帶著柳眼飄然離去。
“呼”的一聲餘泣鳳忍住內傷,往雪線子離去的方向劈出一掌,但見草木伏倒,人早已不見蹤影。紅蟬娘子晃了一晃,失聲道,“千蹤孤形變!”餘泣鳳嘿了一聲,“了不起!”
雪線子最後這一招傷敵可是大有來頭,一人能化數十幻影,而各幻影都若虛若實,都能出掌傷人,對練武之人的腳力、腰力、身法要求極高,並且出招之時急摧功力,若非高手之中的高手,無人敢用。此招若是不成,往往走火入魔,雪線子居然能將如此兇險的一記絕招施展得如此舉重若輕,瀟灑飄逸,修為委實駭人。
“不愧是江湖第一怪客。”紅蟬娘子伸手挽了挽亂髮,輕輕的嘆了口氣。餘泣鳳卻沙啞的道,“以他傷及你我的掌力判斷,雖然施展出‘千蹤孤形變’,他也受了傷,否則這一掌絕不止如此而已。”紅蟬娘子嫣然一笑,“說的也是,追吧。”
兩人展開輕功,沿著雪線子遁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雪線子將柳眼提起,快步往林木深處掠去,身影三晃兩閃,已到了山頂。踏上山頂,他將柳眼放下,兩人舉目望去,正見不遠處的山谷中黑煙四起,隱隱有喧譁之聲,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奔波跳躍,不禁都是一怔。雪線子凝目遠眺,“誰在山谷裡搗亂?”柳眼隱約可見一群黑衣人中蹁躚而行的黃色人影,那黃色人影每過一處帳篷,黑色帳篷便即起火,冒出濃郁的黑煙,也不知他用什麼引的火。
“好身手啊好身手,可惜——不是美人。”雪線子眼裡看得清楚,嘖嘖稱奇,“這帳篷是硫桑蠶絲所制,防水耐火,刀劍難傷,尋常火焰無法引燃,要能化精鋼的烈火才能點燃硫桑蠶絲。這人暗器出手摩擦帳篷所引起的溫度竟然能將帳篷點燃,可見暗器的速度真是可怕。”柳眼聽到“暗器”二字,心頭一震,是方平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山下混戰的場面,方平齋來了,玉團兒呢?她……她呢?他們竟然真的來了。
“這是不是小唐說的,你新收的徒弟?”雪線子仍在嘖嘖稱奇,“我看你徒弟當你的師父綽綽有餘,這一手飛刃功夫早已獨步江湖了。你來麗人居就是要找他?我帶你下去。”柳眼拄著竹杖,望著方平齋闖陣的腳步,竹杖竟有些微微的發抖,“他在幹什麼?”雪線子“啪”的一聲自後腦重重的給了他一下,“你是傻的?有人牽來幾百條狗設下天羅地網要抓你,山谷底下正是敵人的大本營,他闖入敵陣,自是為你消災,難道你看不出來?”柳眼有些天旋地轉,晃了一晃,低聲道,“我……我一直以為……他不過另有居心……”
“哈哈,世上有幾人不是另有居心?但並不一定另有居心的人就對你不好。”雪線子展顏一笑,“能為你來到此地,很不容易,你的徒弟對你很好。”柳眼點了點頭,“這些人是鬼牡丹的手下,鬼牡丹是七花雲行客之首,和風流店關係密切,今日的天羅地網想必不止針對我一人而已。”雪線子嘆了口氣,“我只關心我什麼時候能和小水去吃魚頭煲,救了姓林的書生,你就會跟著你徒弟走,是不是?”柳眼點頭,雪線子哈哈一笑,“那就救人去了。”
兩人心知四處都是鬼牡丹牽來的土狗,不敢在山頂久留,雪線子再度將柳眼提起,快步往方平齋所在的山谷奔去。
雪玉般的刀刃飛舞,所開的是一條血路。方平齋飛刃護身,自東向西往焦玉鎮方向硬闖,他所過之處鮮血濺起,帳篷起火,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難以抵擋,節節敗退。寸許長的雪刃越舞越盛,猶如千萬風雪亂舞,片片落英摧殘,發揮到極致的時候方平齋的黃衣幾乎不見,只見如滾雪的刀光,身畔人傷火起,慘呼之聲不絕於耳。
他並不是想闖過一陣就後退,他一路闖向焦玉鎮,腳步沒有絲毫停留。
麗人居!是今日鬼牡丹掀起風雲的地方,是針對柳眼的一局陰謀,也是他的一塊心結。十年前他在這裡設下酒局,敬了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一杯毒酒,那毒酒毒倒了梅花易數,卻毒不倒狂蘭無行……
方平齋的思緒微微的有些恍惚,那日三哥中毒之後,向他劈了一掌,他的武功遠不如三哥,重傷瀕死,是七弟出力救他一命。而後七弟拿那杯毒酒的解藥與三哥做下交易,要他殺了二哥……一切的變化是那麼突然,自兄弟情深到兄弟相殘,突然之間彼此的性命不再重要,殺人就像殺雞一樣,沒有半點留戀……那些昔日的情分也就如風吹去一般,虛幻的,不留半點影子。
一切是誰的錯?是他麼……
如果預知一切的結局,他還會選擇那兩杯毒酒嗎?
如果的事,永遠沒有答案。
“當”的一聲微響,方平齋驀然轉頭,只聽“噹噹噹當”一陣微響,猶如風鈴遭遇了一陣狂風,繞身飛舞的雪刃一連跌落了十來只。他挽袖收刀,只見四下裡妖魂死士紛紛讓開,一人黑袍飄動,倚著一棵大樹站著,那大樹之後過河便是焦玉鎮。
黑衣人袍繡牡丹,面容醜惡,偏偏渾身散發著一股香氣,見方平齋闖陣而來,諷刺的勾了勾嘴角,“六弟,你好大的膽子。”
方平齋手搖紅扇,哈哈一笑,“我向來膽子很大,大哥你難道是第一次知道?如果我膽子不大,十年前怎敢請你們喝酒,又怎敢在酒裡下毒殺人?很可惜我下的毒不夠狠絕,竟是誰也沒有毒死,只憑空害死了二哥。”天高雲朗,他圓潤的臉上滿是笑意,侃侃而言,就似說得只是天氣。
“你那點心思,我和七弟都很清楚。”黑袍鬼牡丹淡淡的冷笑,“敞開了說罷,你想殺朱顏,十年前那杯毒酒殺不了,十年後你照樣殺不了,即使你學會柳眼音殺之術,也未必當真殺得了朱顏。”他冷冷的道,“七弟對你有救命之恩,我從未對不起你,即使你傷我手下,我也沒有對你出手。你要殺朱顏,我和七弟都可以幫你,只要——”
“只要我放棄我那可悲又可憐的師父,投奔你們?”方平齋紅扇一搖,“我方平齋,真有如此價值?”鬼牡丹舉手指天,“你可知我設下麗人居之局,所為何事?我設下天羅地網,招來江湖門派,我要以柳眼之首級,號令天下之大權,請六弟你喝一杯酒。”他一字一字的道,“我保證,這一杯絕對不是毒酒。”
方平齋的紅扇停了,微微一頓,“你要與我煮酒論英雄?”鬼牡丹森然道,“不是,我要與你煮酒論天下,天下,不單單是江湖……”他仰天一笑,容色淒厲,“今日我生擒柳眼,便是手握江湖,他日問鼎天下,就算是真龍天子——又能奈我何?大好江山千軍萬馬,六弟你——可要與我共享?”
無錯書吧“我方平齋,真的有如此價值?”方平齋凝視鬼牡丹,“我徒然一身,既不似大哥你有死士萬千,又不如七弟詭詐多變,你們要我何用?”鬼牡丹陰森森的道,“六弟忒謙了,你是什麼人,我和七弟都很清楚。我的酒在麗人居樓頭等你,不要讓那杯酒餵了狗。”他振臂一揮,“讓路!”
四周妖魂死士緩緩後退,讓出一條路來。方平齋搖頭一嘆,“本以為我離江湖已經很遠,不料竟是滿屋丹楓吹落葉,身在山中不知景!可嘆、可笑!”他搖扇而去,背影朗朗,仍舊往焦玉鎮而去。
鬼牡丹陰沉的看著他的背影,遍佈帳篷的荒地裡,一片死寂。
遙遙雪線子提著柳眼正往此處奔來,突見黑衣死士兩側分道,讓出路來讓方平齋過去,大出意料之外,“哦——情形不對,看起來好像你徒弟與人家化敵為友,握手和談了。”柳眼淡淡的道,“他不會。”雪線子道,“真有信心,不過你好像也並不怎麼了解你徒弟,真不知道你的信心從何而來。”眼見形勢不對,他提著柳眼躲入密林之中,暫且一避。
不透過荷縣而前往焦玉鎮的另一條路必須繞過兩座山丘。阿誰和玉團兒緩步而行,玉團兒丟了佩劍,裝作過路的無知少女,和阿誰談談說說,慢慢的往焦玉鎮去。一路上快馬加鞭的江湖人不少,的確沒有人幾人留意到路上這兩位姑娘。
未過多時,兩人已踏入焦玉鎮,但見百姓多已躲避,停留在小鎮內外的都是武林中人。此時人人舉頭往麗人居樓頭望去,只見“麗人居”三個金字中間有一人被雙手綁起,吊在中間,乃是一位青衣書生,面目陌生,無人認得。玉團兒一見之下,低呼一聲,拉了拉阿誰的衣袖,“姓林的書生。”阿誰心中一跳,這位掛在屋頂的青衣書生,就是對柳眼和玉團兒有恩的那位黃賢先生。眼見其人已被掛在半空,神色卻仍淡然,不見掙扎之色,她心下略生佩服之意,當下一挽玉團兒的衣袖,低聲道,“跟我來。”
兩個女子抱著孩子往麗人居後門走去,各門各派都對這兩人留意了幾眼,卻也沒多大在意。麗人居上下都有鬼牡丹的妖魂死士把守,阿誰抱著鳳鳳走到後門,很自然的往裡邁去,“李伯!李伯!”
麗人居里有人應了一聲,阿誰揚聲道,“今兒的玉尖兒收成不好,我去了趟鄰縣也沒收到。”麗人居里那人嘆了口氣,“沒有也沒辦法,最近都來些凶神惡煞的主……玉娘你進來吧,幫我把菜整整,把那些魚都殺了片肉。”阿誰應了一聲,拉著玉團兒便走了進去,看門的妖魂死士見二人長得不錯,看不出身負武功,也不阻攔。
玉團兒心中大奇,“你認識這裡面的人?”阿誰挽著她的手,低頭走到廚房外邊的院子坐下,地上堆滿了各種青菜,幾盆半死不活的魚,還有一大堆未洗淨的牛肚,一股怪味。廚房裡正在做菜,無人理睬進來的到底是誰。她挽起袖子開始摘菜,神色不變,微微一笑,“我覺得諾大麗人居,總少不了有人姓李。”玉團兒大吃一驚,“你……你不認識這裡面的人?玉尖兒是什麼東西?”阿誰道,“一種少見的白玉蘑菇,在洛陽酒樓裡很流行,我想這裡的掌櫃既然是從洛陽來的,多半也做這種菜。白玉蘑菇要每日上山去採,數量很少,不是每日都能收到,所以姑且一試了。”玉團兒嘆了口氣,“你真大膽,現在我們做什麼?就在這裡摘菜、殺魚嗎?”阿誰擁著鳳鳳,摘菜並不方便,她微略想了想,“你抱著鳳鳳坐在這裡幫忙,別人問你是誰,你就說是玉孃的表妹,玉娘今天有事沒來,你替她來幫忙。”玉團兒皺眉道,“那你呢?”
“我上去瞧瞧。”阿誰悄悄地道,她的眼角往二樓一飄,林逋就被掛在二樓的招牌上,“看能不能尋到機會放了林公子。”玉團兒壓低聲音道,“太危險了,上面肯定都是高手,你要怎麼救他?”阿誰搖了搖頭,“我只上去看看,如果尋不到機會,絕不會輕易動手。”她輕輕拍了拍玉團兒,“妹子,姐姐痴長你幾歲,遇到的事也比你多些,所以姐姐不怕。你坐在這裡小心點,若是應付不來,就抱著鳳鳳跳牆逃出去。”玉團兒低聲道,“我絕不會逃,但我一定保護鳳鳳。”阿誰點了點頭,撫了撫她的髮絲,轉身往樓梯而去。
玉團兒抱著鳳鳳坐在院子裡摘菜,一邊看著阿誰的背影。阿誰個子比她略高,身姿婀娜,步履安然。她一直覺得這位姐姐很不幸,經歷很坎坷,有時候很淡然,淡得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淡得彷彿只是個軀殼,但有的時候又讓人覺得她鎮定容顏之下的那顆心,也許並非全然沒有渴望。
阿誰又自樓梯上退了下來,到忙碌的廚房裡去端了幾杯茶。玉團兒遙遙看見似乎有個人問了她幾句,也不知阿誰答了些什麼,那人對她很是和善,指著二樓說了幾句,阿誰便端著茶盤上去了。
玉團兒抱著軟綿綿的鳳鳳,看不見阿誰的身影,她一時間覺得很無措,沒人來告訴她在這種人來人往,每張面孔都很陌生的地方應該怎麼做?原來她一直很幸運,一個人躲在無人的深山中,遇見了柳眼和沈郎魂,雖然他們的面目都很難看,但他們對她都很好……之後遇見的人,方平齋、阿誰……大家也都真心實意的對她好,沒讓她感覺到孤單。而阿誰姐姐……玉團兒低頭摘菜,阿誰姐姐想必從來沒有幸運過。
阿誰端著茶水上了二樓,一踏上二樓,頸上驟然多了幾柄刀刃,抬起頭來,二樓全是風流店的故人,當先的一人就是白素車。白素車見她上來,刀刃加勁,冷冷的問,“是你,你來做什麼?”阿誰低下頭來,“我在半路上被桃姑娘的手下擒住,聽說尊主會來,所以桃姑娘送我來。”白素車目光微微一閃,“當真?”阿誰點了點頭。白素車收刀而起,其餘幾人也跟著收回兵器,“桃姑娘不來此地,怎會送你過來?”阿誰低下頭,“我被小靜擒住。”白素車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坐下吧,聽探子回報,已有了柳眼的訊息,你坐在視窗,讓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到你。”她手指掛著林逋的視窗,阿誰走了過去,面向視窗,窗下掛的就是林逋。
二樓有人端著一盤豬腳已吃得滿面是油,這人奇肥無比,斷了一手,正是撫翠。見白素車指揮阿誰站到視窗,她哈哈一笑,“這丫頭竟然沒死,倒也奇了。有她站在這裡,不怕尊主不來啊!我看是不是也要把她手腳縛起,掛在林公子旁邊?如此郎才女貌,一雙兩好,不掛當真可惜得很。”
二樓另有一人渾身黑衣,面上戴了人皮面具,站在一旁,目光在阿誰面上一掃,精光閃爍。白素車淡淡的道,“東公主的想法不錯,我看就把這丫頭也吊下去,以免另生枝節。”撫翠連連點頭,“我來綁!”白素車冷冷的道,“你若是偷偷捏斷她手腳,萬一柳眼回來為她殉情,鬼主面前你擔待得起麼?”撫翠的咽喉咕嚕一聲,怪笑道,“素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你來綁吧。”
白素車自袖中摸出一塊白色手絹,將阿誰雙手縛起,提了起來扔出窗外,懸在林逋旁邊。阿誰一派順從,並不反抗,不料剛剛把阿誰扔出去不久,外邊圍觀的眾人起了一陣輕微的議論。白素車和撫翠驚覺不妙,雙雙探頭出去,就在她們探頭的剎那,掛著阿誰和林逋的繩子突然斷開,阿誰大叫一聲,“妹子快逃!”隨即摔了下去。
一塊淡紫色的帕子迎風飄起,上面以眉筆寫著兩個大字“救人”,此時正隨風越飄越高。阿誰和林逋兩人突然摔下,兩道人影電光火石般閃過,接住二人,輕輕落地。白素車和撫翠微微變色,這兩人,一人是峨眉文秀師太、一人是“霜劍淒寒”成縕袍。
原來阿誰在第一次上樓之時便暗寫了那“救人”二字的手帕,寫完之後下樓,端了盤子上去,把手帕攥在手裡,掩在茶盤之下。白素車把她扔了出去,她手心裡攥著的手帕隨即揚出,外邊都是武林中人,眼光何等犀利,自是一瞬之間都看清了。然後她不知用什麼方法弄斷繩索,導致她和林逋兩人臨空跌下,脫離控制。
文秀師太和成縕袍兩人武功卓越,既然事先提醒,出手救人並不困難。阿誰被文秀師太接住,落地之後喘息未定,手指著林逋,“保護……保護這位林公子。”成縕袍認得阿誰,知她和唐儷辭關係匪淺,當下招呼一聲,中原劍會的人馬將阿誰和林逋團團圍住。樓上撫翠和白素車探出頭來,已是為時已晚。
“他們都是風流店的人,已知道柳眼的訊息,這位林公子是柳眼的恩人,他們料想他會來救人,所以把他掛在樓頭。”阿誰急急解釋,“成大俠,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只有柳眼能制,當今天下誰都想生擒柳眼。而他必然會來救林公子,所以務必保護林公子的安全,不能讓柳眼再度為風流店控制。”文秀師太奇道,“你是什麼人?”阿誰站在當地,低下頭來,“小女子一介平民……”成縕袍一手扯斷她手上縛的手帕,淡淡的道,“這位姑娘是唐公子的朋友。”阿誰搖了搖頭,急急道,“我還有個妹子,方才在麗人居內,現在不知如何了,還請成大俠派人尋找。”她還沒說完,玉團兒抱著鳳鳳已從麗人居後奔了過來,“阿誰姐姐!”她眼見玉團兒無事,頗是鬆了口氣,把她和鳳鳳摟入懷中不放。
方才有人將這青衣書生掛上樓頭的時候,外邊圍觀的眾人已在猜測這青衣書生的身份,亦有人策劃救人。但風流店的高手圍坐二樓,縛住這青衣書生的繩索又是硫桑蠶絲所制,非尋常刀劍能斷,若有人衝上去救人,在出手斬斷繩索的瞬間就失先機,露出極大破綻。若非阿誰巧計,絕難救人,而這位姑娘又是如何弄斷硫桑蠶絲所制的繩索?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阿誰手中握著一物,她牢牢握著不放,不露絲毫痕跡。白素車將她雙手綁起的時候往她手心裡塞了一物,隨後將她扔出窗外,她正是用這項東西割斷繩索,讓自己和林逋跌了下來。白姑娘為何暗助自己?她雖然不解,但卻知這件事如果讓人知道,不免讓白素車陷入危機,於是牢牢握住,連一眼也不去看它。
那是一柄形如柳葉的小刀,非常嬌小,微微有些弧度,刀柄上有個極小的機簧,略略一撥,刀刃自刀柄彈出。此刀削鐵如泥,阿誰用它割斷繩索毫不費力,此時刀刃已縮入刀柄之中,握在手裡就如一截渾圓的短木。
二樓探出頭來的撫翠冷笑一聲,“這丫頭竟然帶著‘殺柳’,素素,你剛才沒好好在她身上搜一搜,真是失策了。”她並不覺得阿誰身上帶著稀世寶刃奇怪,阿誰和唐儷辭過從甚密,唐儷辭家財萬貫,贈送阿誰一柄利器用來防身並不稀奇。白素車冷顏鞠身一禮,“屬下失策。”撫翠揮了揮手,“罷了,誰也想不到阿誰這丫頭有這麼大膽子,也不知道她怎會想到要救林逋,更不會知道她身上帶著‘殺柳’。哈哈,殺柳殺柳,她這番回來,難道是要殺柳眼嗎?”
一旁靜觀的黑衣人淡淡的道,“林逋被救,看來今日之計有變。不過林逋落入中原劍會手中,與落入鬼主手中,其實並無差別。”白素車淡淡一笑,“今日的問題是柳眼到底會不會來,如果他今日不肯出現,或是出現了但落入他人之手,我們備下人馬要抓文秀師太、天尋子、鴻門劍一干人等就會困難得多,說不定全軍覆沒。”她的目光往二樓眾人臉上掠去,“目前我們已經無法控制局面。”撫翠嘻嘻一笑,“鬼主很快就會回來,坐下坐下,吃菜吃菜。”她據桌大嚼,白素車走過來,淡淡的喝了杯酒。
方才麗人居後升起團團黑煙,面積甚廣。各門派雖無交流,都知山後必然有變,此時成縕袍和文秀師太救了林逋,當下眾人圍上,七嘴八舌的議論究竟是怎麼回事。
“書生你是什麼人?”一位身掛麻袋的叫花子擠到成縕袍身邊,伸出油膩的大手在林逋身上到處捏了一遍,“怎麼會救了江湖第一大惡人?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專門糟蹋小姑娘的淫棍……”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文秀師太臉色一沉,“刑叫花你嘴裡放乾淨點!”峨眉門下有數名弟子被柳眼所迷,加入白衣役使,服用了猩鬼九心丸,但並未失貞,聽刑叫花如此說法自然惱怒。刑叫花趕緊閉嘴,笑了一笑,“老叫花子該死!該打、該打!但這書生看起來眉清目秀,怎會和那魔頭有瓜葛,老叫花子真的好奇。”
林逋身處眾人中心,自他被擒之後所見的怪人多了,反而更加鎮定,只是笑笑,對成縕袍行了一禮謝過救命之恩,並不說話。董狐筆簡略向各派問了幾句,各派中毒之人有多有少,相加約有百來人,人人都想要柳眼的解藥,同樣亦有不少人想要柳眼的命。成縕袍按劍在手,此時此刻,不論是按兵不動的風流店人馬或是一群烏合之眾的江湖白道,情緒都已被撩撥起來,只待一個人的到來。
絕對在柳眼出現的那一刻將他帶走!絕不會讓這魔頭再度消失!成縕袍用力握劍,心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