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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暗香明月

慧淨山,明月樓。

皓月當空,水澤之上寒意頗濃,然而徐風吹來,殘荷千點,幾隻耐寒的鷺鳥振翅飛起,景緻依然動人。

富麗堂皇的明月樓內升起從未有過的黑色炊煙,一股飯菜的香味飄過水麵,浮過一絲冬季的暖意。

明月樓頂,朗朗月光之下,擺放著兩張藤椅。那樓頂的瓦片已給藤椅的椅腳戳掉了好幾片,可見常常有人把椅子搬到樓頂來坐。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青衣書生各自坐在藤椅之中,手持書卷,悠閒看書。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什麼好書了。”白衣公子翻了一疊書頁過去,“你那本故事如何?”青衣書生眼神清澈,彷彿看得非常專注,“我還在看開頭。”白衣公子仔細一看,青衣書生將書本倒拿,一個字一個字倒著看,難怪看得極慢,“說到哪裡了?”青衣書生平靜的道,“說到楊家小姐在梳頭。”白衣公子嘆了口氣,“真沒品味,你看我這本《玉狐記》,我還沒有看就知道有一隻狐狸變身美女遇到落難公子,日後這位公子一定考中狀元,然後娶公主為妻,那隻狐狸深情不悔,決定化身狐狸,在狀元家中冒充白狗,陪伴他一生。”青衣書生淡淡的道,“好故事,聽了真感動。”白衣公子將書本蓋在臉上,“看書果然不是什麼好主意,不管月色多麼明朗,書卷味多麼風雅,每天這種時候我總是想睡覺。”青衣書生平靜的道,“那你睡,我等吃飯。”白衣公子的聲音自那本《玉狐記》底下傳來,“夢遊我也會吃飯……”

這兩位月下讀書的年輕公子,自然便是“明月金醫”水多婆和莫子如,江湖風雲湧動,世外風清月明,世間事恩怨情仇紛繁複雜,在這裡了無痕跡。唐儷辭已在這裡休養了近一個月,柳眼的雙腿和臉也大有改善,水多婆把他的腿再次打斷,重新接好,此時雖然仍然不能行走,以後卻可以拄著柺杖慢慢練習,或許終有一日能夠自行走動。關於他那張被剝去一層皮的臉,水多婆本想順手給他換張像樣的臉皮,好讓自己平時不會總以為撞到鬼,柳眼卻冥頑不靈,堅持不肯換臉。

他就要這張血肉模糊的鬼臉,水多婆命令他天天都必須戴著面紗以防嚇人,之後也懶得勸他,只是在每日塗面的傷藥中下點手腳,讓柳眼那張臉漸漸的褪去疤痕生出新的皮肉,雖然不能如他從前一般令人傾倒,卻也比原本的模樣好得多。

柳眼此時坐在自制的輪椅中正在燒飯,他的手藝素來並不怎麼樣,但在明月樓中卻似乎大受青睞,凡是他做出來的看似“菜餚”的東西,水多婆和莫子如都吃得很高興。在此二十日,他覺得江湖恩怨已離自己很遠,可惜無論感覺有多遠,都是一種幻覺。

鍋裡的油熱了,他下手炒菜,脆嫩的青菜被油色一潤,看起來越發可口。油煙騰起,他將這一份未加鹽的青菜盛起,裝了一碟,之後再炒一份加鹽的青菜。

一人倚門而立,站在他身後,見狀秀麗的眉線微微一蹙,“我要吃這種菜吃到什麼時候?”柳眼已經炒好另一份青菜,聞言頓了一頓,“吃到……你完全好的時候。”倚門而立的人一身白衣,他原先的衣服早已破損得不成樣子,這一身水多婆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同樣顯得秀麗溫雅,儀態出塵,他換了話題,“阿眼,明日我就要回好雲山。”

柳眼推動輪椅,轉過身來看著他,“我聽說最近發生了不少事,你此時回去,必定危險。”白衣人自是唐儷辭,聞言微微一笑,“錯失一步,自然滿盤皆輸。”柳眼放下鍋鏟,“我和你一起回去。”唐儷辭道,“這種時候,我以為你該盡心盡力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上,和我回去是害我,不是幫我。”他說得很淡,說得很透徹,不留餘地。柳眼的表情剎那激動起來,在燈火下看起來有些猙獰,“你——”不知為何卻生生頓住,“解藥的事我會解決,但你——你不能一個人回去。”

“擔心我?”唐儷辭淺淺的吐出一口氣,“擔心我還不如擔心你自己,明月樓不是久留之地,我不會和你同行,你孤身一人行動不便要如何著手解藥之事?你盤算好了嗎?”柳眼一怔,“我……”他近來心煩意亂,實是什麼也沒想,“我總會有辦法。”唐儷辭看著他,過了良久嘆了口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柳眼冷冷的道,“難道你就知道你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看你是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會自以為是胡作非為……”他說了一半,轉過頭去,改了話題,“解藥之事我有眉目,你不必擔心,在下一次毒發之前我一定交得出解藥。”

“如何做?”唐儷辭的聲音柔和溫雅,“你莫忘了,有人說你五日之後將會出現在焦玉鎮麗人居。”柳眼哼了一聲,不知該如何回答。唐儷辭的眼睫垂了下來,慢慢的道,“敢撂下這種話的人有膽色,我想他有讓你非去不可的辦法。”柳眼怒道,“我若不想去就不去,有什麼辦法?”唐儷辭微微一笑,“比如說——以方平齋或玉團兒的性命威脅,你去是不去?”柳眼一怔,“我不——”唐儷辭舉起一根白皙的手指,“要答案的人不是我,五天之後你再回答不遲。”他轉身望著夜空的明月,“有人想要你的解藥、想要借你立威、借你施恩、還想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我知道。”柳眼看著桌上的菜餚,“先吃飯吧。”唐儷辭慢慢的道,“有些時候我真不知道你的腦子究竟是做什麼的……該想的事你根本不想,不該想的事你整日整夜的胡思亂想,你說我給你一個耳光你會清醒點麼?”柳眼怒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我是邪教魔頭我不跟著你這一身正氣的唐公子,絕對不會讓你在這個時候多生是非多惹麻煩,行了麼?行了麼?”唐儷辭柔聲道,“阿眼,你最好能找到方平齋和那姓玉的小姑娘,你徒弟對你不錯,如果他不曾落入人手,和他同行暫時是安全的。”柳眼冷笑一聲,“他不過想學音殺之術。”唐儷辭道,“你認為他有天分,不是麼……何況還有一個理由。”他的聲音溫柔,說這句話的時候調子很軟,“她和他們在一起。”

柳眼全身一震,突然沉默了下來,宛若身周的空氣都冷了幾分。唐儷辭轉過身來,“你想讓她瞭解你麼?想不想讓她知道她從前認識的柳眼究竟有多少偽裝?想不想讓她知道真正的柳眼是個什麼樣的人?想不想知道她究竟愛誰?為什麼她不愛你?敢不敢讓她知道你心裡有多少事?”柳眼咬牙不語,唐儷辭笑了笑,淺笑裡意味無窮。驟然“碰”的一聲柳眼拍案而起,“是!我想!我很想!但她想聽嗎?她想知道嗎?她根本不會在乎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很想她知道我心裡很羨慕她我很愛她很想對她好!但是她心裡只有你!只有她兒子!我何必讓她瞭解我?我有什麼非得讓她瞭解?就算了解了又怎麼樣呢?讓她覺得我更荒唐更混蛋更可笑更無能嗎?”

“她心裡沒有你,也沒有我。”唐儷辭並不在乎柳眼被他激怒,臉上仍含淺笑,“我不知道她心裡有誰,我也不關心……但是你關心,你在乎,你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投入這麼多感情不是嗎?你很希望她能真的關心你把你看得很重,你需要她把你看得很重,因為你失去的東西太多而她身上有你失去的東西……”柳眼一揚手“噹啷”一聲砸了碟子,碎瓷滿地飛濺,“是!我承認是!我希望我是她那樣的人,我希望她在乎我,但我要的東西不要你來施捨!”

“你要學會爭取。”唐儷辭淺淺的笑,“自暴自棄永遠得不到任何東西。”柳眼冷冷的道,“那你什麼時候學會放棄?你從來不自暴自棄,你又得到什麼了嗎?”唐儷辭眉角微微上揚,“你再說一次——”柳眼別過頭去,卻是不肯再說,僵硬了好一陣子,他勉強道,“我會去找方平齋,但不是為了阿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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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為了什麼,總之你肯去找方平齋,我很高興。”唐儷辭自門邊走了過來,將灶臺上兩碟青菜端到桌上放好。柳眼突然提高聲音,“你——你不是也很在乎她……何必裝呢……”唐儷辭放下碟子轉過身來,“我麼……覺得她是一個很隱忍的女人,她很聰明、很剋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和該得什麼……她很自卑,但不自憐;她不快樂,但不憂怨。當然她很美——但讓我感興趣的是……我想看到這個女人為誰哭泣,為誰瘋狂為誰去死的樣子。”他的聲音很柔和,“她過得四平八穩,彷彿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能淡然面對,我想看她瘋狂的樣子、傷心的樣子、歇斯底里或者極端絕望的樣子……”柳眼胸前氣息起伏,“你——你簡直——”唐儷辭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愛她,是想保護她;我愛她,就想傷害她。”

柳眼全身都在微微發顫,“你——你一向對她很好,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會相信你的。”唐儷辭突然笑了起來,那笑顏如妖花初放,詭譎瑰麗一瞬即逝,“會說這種話,只說明阿眼你不知道怎樣傷人。”柳眼指尖顫抖,他牢牢抓住輪椅的扶手,“你何必這樣對她,她相信你在乎你,她關心你……把你當成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阿儷,她不是你的玩具,你不能因為喜歡就要把她弄壞……她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已經過得很苦,你怎麼能這樣對她?”

唐儷辭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柔聲道,“吃飯了,你不餓嗎?”柳眼全身僵硬,輪椅的扶手被他硬生生掰下一塊,“吃飯!”

說到“吃飯”兩個字,屋裡突然多了兩人,水多婆和莫子如不知什麼時候閃進門來,已經大模大樣的坐在桌邊,舉筷大嚼。唐儷辭面前有另一份不加鹽的菜餚,他慢慢的吃著,柳眼悶頭吃自己的飯菜,四人各吃各的,全不交談。

“喂。”水多婆吃到一半,突然對唐儷辭瞧了一眼,“你明天就要走?”唐儷辭頷首,他慢慢的咀嚼,姿態優雅。水多婆的筷子在菜碟上敲了敲,“不吃鹽、不吃糖、不吃煎的、炸的、烤的,最好天天吃清粥白菜。”唐儷辭停下筷子,“為什麼……”水多婆“呃”了一聲,“這個……不能告訴你。”唐儷辭卻也不問,持起筷子繼續吃飯。莫子如眼簾一闔,安靜的問,“難道你不好奇?”

唐儷辭看著桌上的菜餚,略顯思考之色,並沒有說話。莫子如睜開眼睛,安靜的吃菜,也沒有把話題接下去。柳眼用力的握筷,幾乎要把手中的筷子折斷,他不想看唐儷辭,卻又忍不住不去注意他的呼吸,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你……你回好雲山以後,少和人動手。”

唐儷辭仍然看著桌上的菜餚,過了好一會兒才柔聲道,“我是天下第一,所以不可能不和人動手。”柳眼怒道,“你——你的傷還沒好,中原劍會高手如雲,輪得到你出手嗎?”唐儷辭笑了笑,莫子如和水多婆各自吃飯,就如沒聽見一樣,柳眼啪的一聲丟開碗筷,推動輪椅從房中離去,他不吃了。

水多婆和莫子如眼角的餘光掃過柳眼的背影,一直到柳眼走得無影無蹤,水多婆才喃喃的嘆了口氣,“沒人洗碗了……”莫子如神色如常,不為所動,這裡反正不是他的暗香居。水多婆斜眼看著唐儷辭,“他是為你好。”唐儷辭夾起一塊青菜,“他不過在犯天真,外加異想天開。”莫子如閉目頷首,他與唐儷辭同感。水多婆啪的一聲開啟袖中扇,又合了起來,“哈哈!算我錯了,吃飯吃飯。”

柳眼推動輪椅回到明月樓的客房,水多婆從不待客,所以這“客房”裡連一張床榻都沒有,滿地堆滿了金銀珠寶,他每日就躺在那些成堆的金銀珠寶上睡覺,被褥是水多婆那些成堆成堆的嶄新白衣。此時回房,觸目所見盡是珠光寶氣,他心情更加煩悶,調轉輪椅向著窗外,窗外水澤瀲灩,山色重重,讓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氣。

阿儷……還不知道他真正的病情,他從來不想他也會死,他還是會仗著他自己百毒不侵去做一夫當關隻手迴天的事。他喜歡做這種事,不是出於虛榮和控制慾,而是因為他不肯讓別人去涉險。他身上的外傷已經痊癒,誰也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包括傷害自己的和傷害別人的。

柳眼望著遙遠的大山,眼底有濃郁的哀傷,他救不了唐儷辭、他保護不了阿誰、他不知道如何尋覓方平齋和玉團兒,而天下人都認定他最該做和最該想的事只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藥。

他抬起右手緊緊的攀住窗臺,五指用力得指縫沁出絲絲鮮血,他的心不能靜、他想不了任何事,只覺得自己快要被自天地湧來的壓力壓垮了。

十二月,氣候漸寒,昨日下了一場微雪,映得荷縣分外清靈。幾道人影在雪地上艱辛的走著,雪雖不深,但道路泥濘不堪,自東城往荷縣而去的道路便只一條,誰也無可奈何。這幾位要去荷縣的路人一人紫色衣裙、一人黃衣紅扇、一人黑裙佩劍,正是方平齋一行。

方平齋將阿誰和玉團兒自天牢救出,又闖進楊桂華的房間尋到了鳳鳳,三人外加一個孩子從洛陽出來之後,四處打聽不到柳眼的訊息,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寄望於焦玉鎮麗人居。玉團兒只盼鬼牡丹所言不虛,兩日之後柳眼的確會出現在焦玉鎮麗人居,然而誰都知希望渺然,柳眼被來路不明的殺手劫去,他半身殘廢武功全失,要如何能脫身來到麗人居呢?除非他便是被鬼牡丹劫去,但鬼牡丹若要將他劫去,為何在少林寺外無人之處不動手,而要在少林十七僧團團包圍中劫人?這全然不合情理。

阿誰懷抱鳳鳳,她既掛心柳眼的安危,也掛心唐儷辭的下落,但一路行來所聽聞的卻是唐儷辭和柳眼雙雙失蹤,西方桃率領中原劍會掃蕩風流店遺寇的訊息。西方桃的名望越高便讓她越不安,唐公子若是平安無恙,豈容如此?她跟著方平齋和玉團兒尋柳眼,心中卻頗為唐儷辭憂慮。

焦玉鎮在荷縣之北,麗人居乃是焦玉鎮上頗有名望的酒樓。十年之前方平齋在這裡大宴七花雲行客,毒倒梅花易數的便是麗人居的“文春酒”,此番鬼牡丹揚言麗人居相見,用心昭然若揭,但方平齋卻不得不來。

他真有些狠不下心不認這師父,雖然他這師父待他冷眉冷眼,素來沒什麼好臉色,但小徒弟心心念唸的音殺之術尚未學成,總不能先欺師滅祖。玉團兒對柳眼一往情深,便是方平齋不來,麗人居就算遠隔千里萬里,她也一定來了,何況尚有方平齋相陪。幾人顛簸了幾日路程,今日已在荷縣,只消再趕半天路程就可到達焦玉鎮。

一個月的時限將到,前往焦玉鎮的武林人士甚多,方平齋所走的自荷縣到焦玉鎮的這條道較為偏僻,此時只有他們三人行走,微雪初化,泥土潮溼冰冷,踏在泥地裡要多難受便有多難受。

“喂,你說他真的會在那裡嗎?”玉團兒一腳高一腳低的行走,一邊問,“要是他不在那裡,我們要去哪裡找?”方平齋紅扇插在頸後,冬季酷寒,他若再拿著那柄紅扇四處揮舞,連他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像瘋子,所以把紅毛羽扇插在頸後,還可一擋寒風。他苦笑了一聲,“這個……我覺得既然大哥擱下話來,他就絕對有辦法讓師父自投羅網。”玉團兒大口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什麼辦法?”方平齋繼續苦笑,“比如——他把你吊在麗人居屋頂,你說師父來是不來?”玉團兒哼了一聲,“那我怎麼知道?換了是我一定來啦,但我又不是他。”方平齋搖了搖頭,他和玉團兒真是難以溝通,轉頭看向阿誰,“阿誰姑娘以為呢?”

“我覺得尊主……我覺得他會來的。”阿誰撫摸著鳳鳳的後頸,鳳鳳抓著她的衣襟,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荒涼的山水,看得專心致志。玉團兒眼神一亮,拉住阿誰的手,“為什麼?”她只盼阿誰說出實打實的證據證明柳眼就在麗人居。阿誰比她略高一些,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就像她溫柔的撫摸鳳鳳一樣,“因為他沒有其他地方能去。”

玉團兒一怔,她沒有聽懂,“他沒有其他地方能去?但是這裡是最危險最多人想殺他的地方啊!”阿誰嘆了口氣,“傻妹子,他如果躲了起來就此消失不見,你會不會很失望?”玉團兒點了點頭,“他不會的。”阿誰微微一笑,“所以……他不會躲起來,他也沒其他地方去,如果他能來,就會來這裡。”玉團兒重重的向地下踩了一腳,“阿誰姐姐,你真聰明,我知道他為什麼總是記著你了。”阿誰微微咬了咬下唇,“他說他記著我麼?”

玉團兒看著阿誰懷裡的鳳鳳,伸手把他抱了過來,摸著嬰兒柔軟的頭髮和肌膚,親親他的頭頂又把他還給阿誰,嘆了口氣,“嗯,他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他記著你,每天都想你。”阿誰搖了搖頭,“你嫉妒嗎?”玉團兒呆呆的看著鳳鳳,“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他對我很好,不過……不過我看到他看著你的樣子,覺得……覺得他比較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失望。”她拍拍額頭,“但是我明白那是我不能讓他想和我在一起,不是你的錯。”

阿誰拉住她的手,幽幽嘆息,“妹子,他以後會明白你比我好千百倍。他現在想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她微微一頓,“不過是因為他錯了。”玉團兒握緊她的手,“姐姐你會想他嗎?”阿誰心頭微微一震,有一瞬間她覺得心重重一跳,竟不知跳到哪裡去了,和柳眼在一起的畫面掠過眼前,妖魅陰鬱的絕美容顏,殘酷任性的虐待,迷失的狂亂的心……在水牢中浸泡一日一夜而失去的孩子,還有那日他極度哀傷的眼神……要說不想、要說能全然忘記那是假的,想的……日日夜夜都在想,想柳眼的可憐,想唐儷辭的殘忍,想傅主梅的親切,甚至會想到郝文侯……想到他那種刻骨的深情,想到遍地的屍首、想到柳眼的琵琶、那種聲聲淒厲的旋律……“不想。”她柔聲道。

玉團兒又問,“他……他從前是不是長得很好看?”阿誰微笑了,“嗯,他從前長得很好看,可能是誰也想不出來的好看吧,但不像女人。”玉團兒很遺憾的嘆了口氣,“可惜我永遠也看不到啦,阿誰姐姐,你喜歡他嗎?”阿誰搖了搖頭,“不喜歡。”玉團兒一邊跟著方平齋往前走,一邊好奇的問,“為什麼?”

為什麼……阿誰的神思微微的有些恍惚,什麼……叫做喜歡?怎麼樣才算對一個人好?她已越來越不明瞭,像柳眼那樣、像唐儷辭那樣……那也叫做喜歡……但與其說是喜歡,她更相信唐儷辭所說的“男人其實並沒有不同……對你,郝文侯是強暴,柳眼是凌虐,而我……不過是嫖娼而已。”

那句話說得太好,好得打碎她所有的信心,好得讓她不知道“喜歡”是什麼樣的……阿誰看著玉團兒清澈的眼睛,“因為我喜歡的是別人。”有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真是假,只是明白不能傷害眼前天真的少女。

玉團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姐姐你喜歡誰?長得好看嗎?”阿誰慢慢的跟著她的腳步走著,“沒有柳眼和唐公子的好看。”玉團兒跳上一塊大石頭又跳下來,腳步輕快,“你是怎麼喜歡他的?”阿誰一怔,方平齋哈哈大笑,這小丫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消受不了,阿誰也開始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了好一會兒,阿誰微微一笑,“我是鳳鳳的娘,已經沒辦法怎樣去喜歡別人啦,我只能喜歡鳳鳳。”她看著玉團兒皺起眉頭,略略一頓,“何況……我也不知道怎樣喜歡別人。”

“阿誰姐姐,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喜歡他才好呢。”玉團兒本來高高興興,突然沮喪了起來,“我想對他很好很好,可是我一對他好,他就要生氣。他一生氣,不聽我的話,我就想打他了。”她垂下頭,“我是不是很兇?”阿誰微笑了起來,“不是,我想你就算打他他心裡也不會生氣,因為你不騙他。”玉團兒又道,“但我想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啊、為什麼不喜歡我啊、為什麼喜歡你啊?他又不肯對我說,我經常很生氣的。”阿誰一隻手將她摟了過來,對這心地坦蕩的小姑娘她很是喜歡,“別擔心,你心裡想怎麼對他就怎麼對他。”她柔聲道,“別繞圈子,什麼都告訴他,他會知道你比我好千百倍。”玉團兒的笑顏燦爛無暇,“姐姐你真好。”

“為什麼女人談心的內容男人聽起來就是像天書?”方平齋前邊探路,“男人又不是物品,可以送來送去,不是哪個女人品質好,天底下的男人就都會中意。你們兩個竊竊私語,我聽來真替師父後怕,可怕啊可怕。”玉團兒瞪眼道,“你閉嘴!”方平齋搖頭,“我真可憐,唉,可憐啊可憐。”

三人走過長長的泥路,終是到了荷縣周邊的山丘。

觸目所見,荷縣扎滿了黑色的帳篷,原有的房屋商鋪被統統推到,夷為平地,被火焚過的煙氣尚未全散,廢墟之上數百帳篷搭建得整整齊齊,遙遙看去,在帳篷外走動的黑衣人不下五百之眾。

三人面面相覷,玉團兒低聲問,“你是不是走錯路了?”方平齋習慣的摸出頸後的紅扇搖了兩下,“我也正在懷疑我是不是走錯路見到鬼……不過——”他的瞳孔縮微,“那帳篷上面繡的是什麼東西?”

“牡丹花吧……”玉團兒的眼力極好,凝視了遠處一陣,“很難看的牡丹花。”阿誰瞧不見,秀眉微蹙,“那是什麼?”方平齋嘆氣,“好像是大哥旗下招募的死士,名為妖魂死士,看這種陣勢,大哥好像要把師父剝皮拆骨碎屍萬段。”阿誰搖了搖頭,“他如果要柳眼死,早就可以殺了他,他借柳眼之名將猩鬼九心丸的受害者召集到這裡來,又在這裡佈下重兵,我想他必定另有企圖。”

“你大哥是不是想把來的人統統抓起來?”玉團兒並不笨,“但可能來的人會很多,怎麼可能抓得完?”方平齋紅扇一動,“他想確認有多少門派受害,想抓的是各門派中的關鍵人物,更想借由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控制眾人,當然這其中的關鍵是師父本人要到場,否則難以收到控制之效。”阿誰低聲道,“但如果他被人劫去無法脫身,就不可能來到此處。”方平齋搖頭,“非也,如果有人將他擒去,此地正是揚威江湖操縱風雲之處,不可能不來。”

但要前往焦玉鎮就要透過這片帳篷,玉團兒武功不高,阿誰不會武功,尚帶著一個嬰孩,單憑方平齋一個人要如何過去?

“要到焦玉鎮只有這一條路?”阿誰抱著鳳鳳,“我看我和鳳鳳繞路過去,以免拖累你們的身手。”方平齋嗯了一聲,“讓智如淵海聰明百世的我來想辦法,嗯,我有辦法。”玉團兒問,“什麼辦法?”方平齋咳嗽一聲,“硬闖。”

“這算是什麼辦法?”玉團兒瞪大眼睛,“闖過去人人都知道我們來找他啦!”方平齋哈哈一笑,“荷縣離焦玉鎮很近,只要闖過這陣帳篷,翻過那很矮的山頭就是焦玉鎮麗人居,路程不算太長。如果我們把這裡攪一個人仰馬翻,聚集在麗人居的人就知道這裡有埋伏,而大哥伏兵暴露,也就不敢過於明目張膽。我們在這裡鬧事的訊息如果傳出去,親親師父要找我們也比較容易,只要他得到訊息,不來也得來——只是要賭一把,是我們先找到他,或者是我那陰謀詭計的大哥先找到他了。”他紅扇一揮,“賭——或是不賭?”

“但你大哥應該早已備下對付你的方法,硬闖恐怕是非常危險。”阿誰沉吟了一陣,“這樣吧,我帶著妹子往另一邊繞路,你往帳篷裡闖一陣,很快退出來和我們在麗人居會合,有你在這裡闖陣,想必我們路上會安全些,你也不必當真硬闖。”方平齋嗯了一聲,“這是個好辦法,但你知道要如何繞路麼?”沒有三個累贅在身邊,就算是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他也來去自如。阿誰微微一笑,“不怕,我孤身一人慣了,尋到道路並不困難。”方平齋紅扇一搖,“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女人除了五官端正並沒有什麼優點,更不知道師父為什麼執著於你,但突然發現有事交代你辦,總比讓我那小師姑去辦要讓人放心得多,世上竟也有可靠的女人,真是奇了。”阿誰笑了起來,伸手挽了挽鬢邊散落的髮絲,“待看清楚了前面的情況,你我便分頭行事。”

“很好。”方平齋一躍上身旁的大樹,觀望荷縣那片帳篷,阿誰凝目遠眺,看了看山勢,拉住了玉團兒的手。玉團兒指指樹林,“這裡也可以過去。”阿誰握了握她的手,“我們沿著山路過去,不要打草驚蛇。”玉團兒被她拉著手,低下頭來,“你說他要是不來怎麼辦?”阿誰輕輕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掌,“他不來的話,我陪你直到找到他,好不好?”玉團兒眼圈微紅,卻是笑了起來,“說好了!”阿誰微笑,“嗯,說好了。”

頭頂上掠過一陣微風,方平齋的身影已然不見,阿誰拉著玉團兒的手,另一隻手抱著鳳鳳,慢慢的自山丘的另一邊走去。

焦玉鎮是緊鄰荷縣的一個小村落,荷縣和焦玉鎮的人口相加恐怕不超過五百之數,村民耕田織布,與世無爭,此地本如世外桃源。本地多養黃牛,牛群在此生長得特別健壯,其毛肚滋味尤其妙不可言,故而焦玉鎮毛肚之名遠揚,雖然人口不多,名氣卻也不小。十六年前有人自洛陽到此建酒樓“麗人居”,以江南美女待客,配以雪山冰酒,農家小菜,黃牛百吃,滋味真是美妙絕倫,尤以麻辣毛肚遠近聞名。十年前方平齋就是喜歡麻辣毛肚,所以才相邀七花雲行客在麗人居飲酒,經過十年時間,麗人居翻修幾次,規模與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距離少林寺黑衣人所說的一月之期尚有兩日,麗人居左近已聚集了數百江湖豪客,門派各有不同,各自聚集,互不干涉。大家均知彼此都有門人受猩鬼九心丸之害,雖是同病相憐,但也不是什麼光彩之事,見面都是尷尬,不如閉嘴裝作未見。

中原劍會來了二十餘人,由董狐筆和成縕袍為首,本來如此江湖大事,西方桃不該不來,但聽說失蹤了二十餘日的唐儷辭突然現身,此時正與西方桃詳談江湖局勢,於是兩人都未曾來到。少林寺由大成禪師率領三十餘位和尚到位,靜觀事態變化,其餘武當、崑崙、峨眉等等門派各分割槽域,互不往來,將麗人居團團圍住。

麗人居中也有不少江湖豪客,有些人索性在麗人居中大吃大嚼,連醉數日,反正身上劇毒難解,一兩年後即將毒發,恥於向風流店俯首稱臣,不如醉死。麗人居的掌櫃這幾日心驚膽戰,卻也平白賺了不少銀兩。

阿誰懷抱嬰兒,玉團兒藏起佩劍,兩人扮作過路女子,繞過兩座山丘,慢慢向焦玉鎮走去。一路上不少行人,看得出都是衝著柳眼來的,玉團兒處處留心,卻沒有看見任何形如柳眼的人出現。

身後帳篷陣遙遙升起一團團的黑煙,有人慘呼驚愕之聲,也不知方平齋將那些妖魂死士如何了,但見黑色煙霧不斷升起,直上雲霄。阿誰望了望天色,此時碧空萬里,聚集在麗人居的人應當能夠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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