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2章 龍戰於野

1

唐儷辭房中。

“嘭”的一聲,唐儷辭和西方桃接了一掌,各自震退一步。唐儷辭掌勢凌厲,雙掌相接之後第二掌隨即揮上,單憑掌力雄渾浩瀚,絲毫不顧及招式章法。西方桃接下第一掌,胸口氣血翻湧,心中微凜,傳功大法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功,唐儷辭如此掌力,不遜於有一甲子修為的丹客,可惜這樣人才卻不能為她所用。一念電轉,第二掌第三掌當胸而來,她衣袖橫飄,雄心驟起,翻掌加勁迎上,唐儷辭眼見她出手再接,左手加勁拍出,兩人再接一掌,驟然只聞爆破聲響,屋中薰香銅爐突然翻倒,簾幕齊飄,隨之咯啦咯啦四周衣櫃桌椅不住顫抖,各自裂開數條細紋。三掌接實,唐儷辭的臉已是極近面前,“噗”的一聲,一口血霧運勁噴出,西方桃側臉急避,她這一張臉花費她許多心思,自不能被唐儷辭一口鮮血毀了,就這麼一閃之間,唐儷辭穿門而出,揚長而去。

屋中猶有細碎縹緲的血霧緩緩飄落,西方桃站在門口望著唐儷辭的背影,雙眉高挑,心中喜怒交集,喜的是這一掌相接,唐儷辭拼出了十成功力,結果是自己稍勝一籌,怒的是此人接掌敗陣,隨即噴血傷人,雖敗猶勝,仍是讓他脫身而去。她這一掌也是盡了全力,唐儷辭雖然負傷,但是究竟傷得如何,是輕傷重傷?她心中卻無把握,眼眸轉動,霍然負袖,接著趕往問劍亭戰場而去。

問劍亭外,悲壯的戰鼓不停,中原劍會眾人被火雲寨團團圍困,刀劍光影閃爍,喊殺不停,眾人勉力招架,卻是面面相覷,不敢傷人。餘負人攔住滿臉怒色的軒轅龍,一邊心急如焚地張望著池雲,池雲白衣染血,在人群中倏忽來去,人過之處,便是血濺三尺!殷東川拔刀阻攔池雲,然而池雲身法銀刀之快,又豈是“三刀奪魂”阻攔得住?堪堪招架便是險象環生。

“軒轅先生,請喝令住手,否則中原劍會將不再留手,”餘負人提氣喝道,“這其中有許多誤會,請住手聽我從長道來,事情絕非如你想象那般,我等對池雲絕無傷害之意……”軒轅龍冷冷地道:“他已經變成如此模樣,妄談沒有傷害之意,你當火雲寨都是白痴不成?不將中原劍會燒成一片白地,不能抵消我寨主身受之苦,不能彌消我幫眾心頭之恨!”

“啊——”慘叫之聲不絕,餘負人急於救人,怒道,“你再不住手,死的都是火雲寨無辜的兄弟,池雲他身中奇毒,神志不清,快住手合力將他攔住!”軒轅龍陰森森地道:“等我殺了你便去!”餘負人氣怒交加:“你這人冥頑不靈荒唐糊塗……”在兩人怒吼動手之際,只聽殷東川“啊——”的一聲長聲慘呼,軒轅龍驀然轉身,只見池雲一隻血淋淋的手掌正自從殷東川的胸前拔出,他竟一拳擊穿了殷東川的心!餘負人目瞪口呆,軒轅龍臉色慘白,剎那之間火雲寨眾人、中原劍會弟子如死般寂靜,眾人呆若木雞地看著池雲,一時之間,竟是不敢相信會目睹如此慘狀。

“寨……”殷東川方才一刀不敢當真砍到池雲身上,池雲卻趁他猶豫之機一拳擊穿了他胸口。殷東川張口結舌,胸前鮮血噴了池雲滿頭滿臉,池雲獰笑地看著他,彷彿看他如此慘狀他很是開心,殷東川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神情似哭似笑,低聲道:“寨主……”一言未畢,氣絕而死,卻是雙目圓瞪,目中突然落下兩行淚來,死不瞑目。

“老殷……”軒轅龍全身顫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餘負人卻是緊緊握住青珞,心頭苦澀,池雲啊池雲,你半生豪義英雄肝膽,就全然葬送於此了嗎?蒼天啊!是誰之過?誰之過?

“住手!”萬籟俱靜之時,有人平靜地喝了一聲。

池雲驀然抬頭,手一推,“砰”的一聲殷東川頹然倒地。他連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定定地看著遲來的人,那人灰衣銀髮,就站在屍首堆外。

唐儷辭!餘負人心中狂喜,他終於來了,隨即一陣悲涼,他來遲一步,大錯鑄成,已無可挽回。池雲聽入這一聲住手,仰天怪笑,眾人皆嗅到一股濃烈刺鼻的怪異甜香,餘負人捂鼻變色:“蠱蛛之毒!”蠱蛛之毒竟然能在池雲體內潛藏得如此根深蒂固,而如今發散出來,若是眾人一起中毒,豈非要在這裡自相殘殺致死?軒轅龍駭然失色:“怎會如此?”餘負人淡淡地道:“蠱蛛之毒,本來池雲身上的毒性已被壓制下來,如果不曾受到刺激,也許……也許結果遠遠不是如此……”他刻意壓抑著淡漠的語氣,軒轅龍身子一晃,只覺天旋地轉,難道是火雲寨害了池雲?他滿腔忠義,難道竟是害得池雲神志失常,害金秋府重傷、殷東川慘死的禍首?熱血衝動,他拔劍就待往頸上刎去,餘負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鎮定!別讓他再受到刺激,池雲……池雲他說不定還有藥救。”軒轅龍慘烈而笑,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有藥可救?怎會有藥可救?只覺自己也要跟著池雲一同瘋了。

2

山風掠起,將池雲身上散發的濃烈異味吹散,他亂髮披拂,一雙豹似的利眼兇惡至極地瞪著唐儷辭,唐儷辭衣袍在風中飄浮,眼神很平靜。

“你——”池雲手中血淋淋銀刀筆直舉起,雪亮的刀尖對著唐儷辭,“你——”

唐儷辭負袖側身,池雲右手刀紋絲不動:“你——”

誰也不知,池雲究竟要說“你什麼”,餘負人只見池雲的衣袖越飄越盛,手中刀漸漸離手,凌空而起,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猶如狂風中單薄的白蝶,緩緩往唐儷辭胸前飄去。刀勢之奇詭,是餘負人前所未見。軒轅龍自是知曉這是池雲號為“紅蓮便為業孽開,渡生渡命渡陰魂”的“渡陰魂”,是“渡字十八斬”中最變幻莫測的一招,這一招之下,被剖為四塊的奸邪惡盜不知有多少,但……

但池雲已經瘋了,他面對的人,是唐儷辭。

微風自唐儷辭身後吹來,掠起銀絲千萬,餘負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唐儷辭,突然發現他衣袖染血,心中一驚:難道他受了傷?眾人屏息看著兩人對峙,唐儷辭神色平靜,池雲那柄御風而行的銀刀在風勢中愈顯狂躁,翩躚不定之中,緩緩靠近了唐儷辭的胸口。眾人屏息靜氣,乍然白光驟現,眾人皆覺雙目一陣刺痛,不得不閉上眼睛,只聽耳邊一陣如狂風鬼嘯般的刀鳴,那銀刀撕空之聲竟能淒厲如小兒啼哭一般,隨即一聲悶響,“當”的一聲,眾人尚未睜眼,已知刀斷!

睜開眼來,果然見池雲一環渡月斷為兩截,掉在一旁,而唐儷辭究竟是如何破解這奇詭莫測的一刀?卻是無人知曉。軒轅龍倒抽一口冷氣,但見池雲探手腰間,第二柄一環渡月握在手中,滿眼都是桀驁的神色,甚至在眼底深處有一抹欣喜若狂的笑,這是池雲嗎?這是一尊不知從何處誤入人間的厲鬼,殺人之鬼……

“你——”池雲再次低低地嘶吼了一聲,第二刀握在手中,刀式如流雲飛瀑,竟是出奇地瀟灑自若,刀花挽起如飛瀑霓虹。刀出、點點涼意沁膚而來,竟如微風細雨拂面,一刀砍出了水之霓裳,春意婆娑!餘負人微微變色,這一刀刀上的意蘊,已遠遠超出了池雲平時的修為,唐儷辭讓他再次服下猩鬼九心丸,增強了他的功力,狂亂的心智,突破了他的刀之界限!這時的池雲如脫韁的野馬,非常可怕。

刀來,其勢浩然如融雪之潮,唐儷辭探手入懷,握住了一樣東西,一揮手但見橫影重重,卻是那支銅笛。眾人眼見他出手銅笛,都是心中一喜——唐儷辭有音殺絕學,縱然池雲刀式出神入化,也絕難抵擋音殺之催,看來池雲有救了。

但是為什麼,唐儷辭的眼色仍是如此深沉複雜,流轉著千百種情緒和意蘊,卻是始終沒有笑意?銅笛出手,卻並未吹奏,但聽“當”的一聲脆響,銅笛和一環渡月衝撞招架,平淡無奇的銅笛一揮,卻能架住那勢若融雪奔洪的一刀。池雲眼神狂怒,“啊——”的一聲號叫,銀刀上運勁澎湃,直往唐儷辭手中銅笛逼去,他此時內力無窮無盡,根本不會考慮是否會力竭倒地。“噗”的一聲,唐儷辭一張口,一口鮮血如霧噴出,噴了池雲滿頭滿臉,銅笛倒抽,池雲刀勢不緩,撲的一刀砍在唐儷辭肩上,頓時血如泉湧,然而唐儷辭銅笛倒抽,輕飄飄轉了個圈,借銅笛二尺之長,筆直往池雲咽喉點去。

一刀之傷不過是外傷,絕不致命,而這銅笛一點即使只用上三層功力,那也是致命之處!眾人尚未來得及駭然唐儷辭竟然會在池雲刀下吐血,已駭然他這出手一點毫不留情,儘管出手並不凌厲,卻半點也不遲疑。

那種不遲疑,就像他從來不曾識得池雲、也從來不曾盡心竭力救他一樣。

就像刀切白菜,絲毫……不見心動神移。

就像他的血冷得像冰。

就像一盤棋局,輸贏勝負之外,沒有更多值得在乎的東西。

“噗”的一聲,銅笛穿體而過,細碎的血拋灑如蓬,濺上唐儷辭的臉頰,隨之“啪”的一聲,仍是兵刃砍入人體之聲,唐儷辭睜著一雙平靜得令人心寒的眼睛,看著擋在池雲身前的軒轅龍。軒轅龍左肩被唐儷辭的銅笛穿了一個血洞,那個洞本來應該開在池雲咽喉上,是軒轅龍突然闖出,替池雲擋下一擊。他的身後,是另一個穿透心臟的血洞……傷人者,是一環渡月。

3

“且……慢……”軒轅龍受了這身前身後兩處重創,臉上的神情似極痛苦、又似極難以置信,“你……你本說是要救他……的……”一句話未說完,身後一環渡月倏然拔出,鮮血驟然狂噴,軒轅龍撲向唐儷辭,氣絕而逝!

唐儷辭靜靜站著,就讓軒轅龍的屍身撲倒在他胸前,那熱血瞬間染紅了他整件衣袍,是的,他本該竭盡全力去救池雲的,為什麼剛才出手毫不容情?為什麼他要殺池雲?也許片刻之前眾人都不能理解,但看著軒轅龍身後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人人都已徹底明白——

池雲,無藥可救了。

他非死不可!

不殺池雲,只有更多人被他所殺,只有殺了他,才是對池雲的救贖。

餘負人全身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今生所遇所見,沒有一時一刻如眼前這般殘忍,但看身邊諸人,不論是火雲寨兄弟或是中原劍會弟子都是面無人色,目中流露出極度的驚恐駭然。

灼熱的鮮血同樣濺上池雲的臉頰,他緊緊握著那柄染著軒轅龍鮮血的一環渡月,看著肩扛軒轅龍的唐儷辭,唐儷辭扶住軒轅龍,眼神平靜,緩緩將軒轅龍轉了過來,放在地上。池雲持刀在手,驟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之中,軒轅龍的鮮血自他臉頰上滴落,池雲橫袖一抹,就在橫袖剎那,一環渡月奔雷而出,卻是繞過唐儷辭,直撲向唐儷辭背後的餘負人。唐儷辭翻手橫笛,那銅笛在指間乍若驚鴻般的一掠而過,“當”的一聲震響,這次人人親眼所見,銀光繚繞,那一環渡月遇襲倒飛盤旋,寒光繞笛而上,堪堪要將唐儷辭的右臂削去一層,人人臉色大變。卻在那寒光一繞之間,唐儷辭一聲清喝,左手突出招架,那一橫之勢奇詭莫辨,完若左手橫空而過之時在空中分為三勢,而三勢又各做不同的動作,再化三勢,剎那數十隻白生生的手掌各做掌勢,或擒或截或扣,掌影如花一綻即收,收勢之時,一環渡月已赫然握在唐儷辭左手,點血未沾,泠泠閃光。

“獵曇……”餘負人面無人色,嘴唇發青,目不轉睛地看著唐儷辭那隻左手,方才那一招,若江湖有殺人之榜,榜上必定赫赫有名!那便是白南珠用以殺千卉坊數十口的絕式,出自《伽菩提藍番往生譜》,白南珠究竟用這一招殺了多少人,只怕難以計數,而白南珠少林寺一戰之後此招再現江湖,給人的震撼依然是難以言喻。

“啊——啊——”池雲的狂笑受此招所激,倏然之間變成了野獸般的咆哮,最後一柄一環渡月上手,橫臂畫圓,刀光閃耀日之精芒,輪轉如烈陽照鏡,隨之“錚”的一聲微響,那輪轉的刀鋒乍然碎去,千百片碎裂的銀刀,閃耀著燦爛奪目的光彩,如一泓日光對唐儷辭噴湧而來!眾人情不自禁“啊”的一聲低呼,一刀之碎,竟能至如此,池雲刀上功力真可見已至神乎其神的地步。唐儷辭左手握刀,眼簾微合,“獵曇”再度掠空而過,迎向池雲,兩人身法都是迅捷矯健至極,眾人眼前一花,兩人已錯身而過。

“啪”的一聲,一捧鮮血飛灑,落地橫濺三尺。

唐儷辭靜靜地站著,衣袂御風,背影卓然,唯有左手刀上鮮血點點順刃而下,滴落塵土,一點……兩點……三點……

池雲在他身後七步之遙,一樣站得很直,過了好一會兒,他回過身來看了唐儷辭一眼,嘴唇嚅動:“哈哈哈哈……”他乾澀地持續狂笑,身子搖晃,突然仰天栽倒。栽倒之後,他仍向唐儷辭的方向扭動著身子,右手抬起五指張開,隨即微微一頓,伏地而亡,死的時候雙目圓瞪,一樣不肯合上眼睛。

血緩緩地從池雲的天靈蓋湧出,而方才錯身一瞬,唐儷辭究竟是如何用銀刀和銅笛擊碎池雲的天靈蓋,卻是無人看清。

看清的永遠都是結果,一生一死,如此而已。

過了好一會兒,唐儷辭轉過身來,銀刀上仍在滴血,不過那血……並不來自池雲。

問劍亭內外寒意濃重,倖存的人呆呆地看著滿地屍首,看著死不瞑目的池雲,只覺心血沸騰,陣陣悲涼、陣陣窒悶、陣陣心酸淒涼湧上心頭,不知何時,熱淚已奪眶而出。

4

唐儷辭橫抱起池雲的屍身,在問劍亭前回頭望去,悽迷森寒的迷霧之中,遙遙廊橋樓閣之間,有人桃衣如畫,衣不染塵,依稀是正對他嫣然而笑,笑意盎然。

“天上雲”池雲的死訊短短數日之間已在江湖中引起軒然大波,各種傳說紛至沓來,但畢竟目擊者眾多,火雲寨殘部折返梅花山途中不住傳播訊息,人人已知是池雲中人暗算,身中蠱蛛之毒,殘殺自家兄弟盟友,而後被唐儷辭所殺。

雖然說池雲之死並非唐儷辭的過失,但親手殺友的行徑依然讓人背後議論不已,只覺這位公子爺心狠手辣,對跟隨自己多年的好友也能下此辣手,未免太過可怕。

然而傳言不過是傳言,尋常百姓人家,甚少接觸江湖人物,江湖上傳得再驚悚沸騰的話題距離耕織漁牧的生活仍很遙遠。

洛陽杏陽書坊。

阿誰正在整理書坊中的存書,坐在一旁的鳳鳳雙眼烏溜溜地東張西望,見人就笑。被阿誰帶回洛陽幾日,悉心照料,本就白白胖胖的小嬰孩越發胖了起來,左頰隱隱約約有個小小的梨窩兒,非常淺,也非常小。阿誰將書本清理乾淨放回書架,對鳳鳳望了一眼,情不自禁臉上便泛起微笑,做母親的心情讓她整個人煥然一新,回到洛陽未過幾日便覺得江湖諸事離她已經很遠,或許一生都不會再見,也許母子二人真的可以安然度過一生。

但有件事讓她心中存疑,她和郝文侯兩人都沒有酒窩,鳳鳳為什麼……難道只是單純的太胖了?或者是郝文侯的父母有?又或者只是很罕見的偶然?微些的疑惑往往一閃而過,鳳鳳開始會爬了,她往往只全神關注他有沒有從椅子上或者床上跌下來,雖然鳳鳳從來沒有跌過。

“阿誰,劉大爺病了,聽說今天酒樓裡要來貴客,耽誤不得,你幫劉大媽把這籮筐白玉蘑菇送去,晚了就趕不上時間,掌櫃的要罵的。”隔壁劉大媽來敲門,她今年六十有七,身子還算不錯,只是帶著兩個三歲的孫兒,不便出門。她本有個兒子,前些年醉酒之後糊里糊塗跌下石橋摔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現在整個家都是靠劉大爺上山挖點蘑菇撐著。劉大爺尋蘑菇卻很有一套,這世上少見的白玉蘑菇便只有他一人尋得到,洛陽著名的銀角子酒樓每日都要劉大爺給它送些去。

無錯書吧

“好,那鳳鳳大媽幫我看著點,我馬上回來。”阿誰聞聲回頭微笑,她和劉大媽家裡關係很好,自從被郝文侯擄走,劉大媽只當她再不可能回來,前些日子阿誰抱著鳳鳳回到杏陽書坊,她差點還當見了鬼,而後竟是抱著她流了眼淚,讓阿誰甚是感動。如今聽說劉大爺病了,她將鳳鳳抱給劉大媽照顧,自己背了蘑菇筐子便出門往銀角子酒樓走去。

銀角子酒樓是洛陽最大的酒樓,平常人來人往,今日卻是有些意外的冷清。她抬頭看了那金字招牌一眼,莫約今天又有達官貴人到酒樓裡做客,買空了宴席。揹著蘑菇自後門轉了進去,她把白玉蘑菇放在劉大爺常放的地方,簽了張單子就待離去,突地院子裡轉出一個人來,幾乎和她撞了個對頭。

阿誰微微一閃,退了一步,抬頭一看,幾乎是吃了一驚。

那是個黑髮凌亂,生著一雙大眼睛的年輕人,一襲白衣,白衣上沾滿了蒜泥蔥末,手裡還抱著一捆青菜。她行了一禮,靜靜讓過一邊,等著這年輕人過去。那年輕人點了點頭,自她面前奔了過去,匆匆進了廚房。阿誰回過身來,望著廚房的大門一眼,輕輕嘆了口氣,這人……這人就是……自她十五歲起,私心傾慕的人。

四五年了,這人的面容一點沒變,衣著舉止也一點沒變,仍是這般少說話,仍是這般莽撞,看著……就會覺得有些好笑。她舉步往外走去,如果她不是天生內媚秀骨,如果她不曾被郝文侯擄為家妓、不曾被柳眼帶走做婢女,如果她還是純潔如玉的盈盈少女,或者她會想辦法和他說句話,而如今……她只想早早轉身離開。

世事多變,再見少年時的夢想,只會讓人分外覺得不堪。

5

“你……”身後傳來一聲陌生卻很好聽的男聲,那聲音和唐儷辭全然不同,也和柳眼全然不同,唐儷辭的聲音溫雅從容,字正腔圓;柳眼的聲音冷冽任性,陰鬱壓抑;而這人的聲音別有一種異樣的音調,入耳便覺得好生親切,是純然真誠的聲音,沒有半分做作。她轉過身來,訝然看著又從廚房裡出來的白衣少年,有什麼事嗎?

“你……是叫阿誰嗎?”那白衣少年有些猶豫地問,神色有些尷尬,抬手摸了摸頭,又揉了揉頭髮,“我……我不是很懂得說話,要是打擾了你你別生氣。”

她幾乎忍不住要笑了,他真是有什麼說什麼,雖然說很唐突,但她真的不生氣,“不錯,敢問……有事嗎?”她從未見過他和人說過話,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如今突然被他叫住,心中當真是很驚訝。

“啊……”他又揉了揉頭髮,把他一頭本就凌亂不堪的黑髮揉得更亂,“我姓傅,你可以叫我阿傅,或者叫我小傅,其實我的名字真的不好聽……對不起我是想問你……問你一件事。”

這人說話當真是顛三倒四,或者是很久沒和人說話了,咬字都不是很準,她微笑著看著他,“什麼事?”

“他……”這人不是顛三倒四,便是吞吞吐吐,猶豫了好一會兒,仍是那句“他……”。阿誰很有耐心地看著他,不知為何,想笑的心情漸漸淡去,她隱隱約約明白這人要問出口的,說不定是一件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大事。

過了好一會兒,白衣少年才猶豫出一句:“他……現在好嗎?”

他?誰?她凝視著白衣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真誠而清澈,倒映著非常純粹的關切……難道——“你……你……”她低聲問,“你想問的是誰?”

他口齒啟動,正要回答,廚房裡突然有人雷霆霹靂般地吼了一聲:“小傅!該死的小傅哪裡去了?進來削蘿蔔皮,誰把他叫進來幹活,該死的哪裡去了!”他又揉了揉頭髮,尷尬地笑了笑,“阿誰,晚上我去你家裡再說,對不起我先走啦。”說完匆匆奔回廚房去,走得太快了差點一頭撞上門框。

阿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想笑卻說什麼也笑不出來,小傅?銀角子酒樓的雜役,一個住在洛陽很多年幾乎從來不和人說話,只養了一隻烏龜相陪的年輕人,會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問她呢?晚上到你家去再說?她從不知道小傅竟然知道她家住何處,而深夜來訪,也實在不合禮法……當然,對一個早已身敗名裂的女子而言,名節毫無意義,但她並不覺得小傅是因為這種理由輕易提議要去她家,再度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家去,有些她原本以為已經擺脫的事似乎無形之中……又向她籠罩而來。

當真是一入江湖無盡期,折身惘顧返也難嗎?

走出銀角子酒樓,她瞧見了停在門前的三輛馬車,車前馬銀蹄雪膚,煞是神駿,不知來的是何方貴人。遠遠繞開那車隊,有許多人在車前馬後忙碌,她默默走入另一條巷子,心平氣和往杏陽書坊而去。

略為僻靜的小巷裡,午後的鳥雀停在牆頭,歪頭看著她一個人走路。她走路沒有什麼聲音,走出去大半巷子,眼前略略一花,白衣縹緲,一位白衣蒙面少女俏生生地攔在她面前,手按腰側彎刀,冰冷清脆的聲音道:“這幾日讓你過得好生快活,阿誰。”

阿誰心底略略一涼,退了一步:“你……”

“跟我走吧!唐儷辭讓你一個人回洛陽簡直是笑話!”白衣蒙面少女左手向她抓來,嬌吒道,“有人要見你!”阿誰微微咬唇,並不閃避,逃也無用,她絕逃不過武林中人的追蹤,只是鳳鳳……一念未畢,她眸中掠過一抹驚訝之色,連退三步。只見巷子一側屋頂上突地有人一掠而下,黑衣蒙面一劍往那白衣少女身後刺去。劍風凜冽,那少女驟然警覺,拔刀招架,“當”的一聲雙雙後退。眼見形勢不對,白衣蒙面少女一聲尖嘯,縱身而走,幾個起落隨即不知去向。那黑衣人對阿誰微微行禮,隨即轉身離去。

6

一瞬之間,小巷裡又是空無一人,只是牆頭鳥雀已經驚飛不見。阿誰抬目望著藍天,靜靜站了一會兒,微微一嘆。她從未擺脫任何東西,也擺脫不了,唐儷辭果然仍是派人保護她,仍是做得滴水不漏渾然無跡……但那又如何呢?只讓她感覺到世事……是如此無奈。

阿誰回到杏陽書坊,從劉大媽家中抱回鳳鳳,鳳鳳安然無恙,剛才那白衣蒙面女子既然能找到她的行蹤,自是對她跟蹤已久,又怎會未把鳳鳳擄走?多半也是託了唐儷辭派人保護之福,心下突地微微一驚:夜裡小傅要來,唐儷辭的手下會不會把他也當做敵人,一併殺了?

“哇——噠噠……嗯……”鳳鳳在她懷裡指指點點,發出聲音表示他餓了。阿誰端出溫熱的米湯,一勺一勺喂入鳳鳳口中,鳳鳳乖乖地喝了一半,突然別過頭去,再也不肯喝了。阿誰低頭一看,在那碗放在灶臺溫熱的米湯之中,隱隱約約有一截小小的白色雜物,以勺子一挑,竟然是一隻翅膀白色略有斑點的蝴蝶,頓時大吃一驚,放下米湯,這蝴蝶從未見過,多半是有毒!唐儷辭所派的人馬抵擋得住風流店的人,卻抵擋不住風流店驅使的毒物,鳳鳳必定中毒了。

要如何是好?她匆匆自藥箱之中翻出一瓶解毒丸,那是她身在風流店之時柳眼給她的,倒出一粒,掰為兩半,將一半藥丸在溫水中泡開,喂進鳳鳳口中。這解藥也不知有沒有效,看著鳳鳳乖乖喝下,未過多時便沉沉睡去,臉頰紅暈發起高熱,她不通醫術,抱著鳳鳳心急如焚,該如何是好?該抱出去讓醫館的大夫看病嗎?心念一轉再轉,她抱著鳳鳳奔出門外,開口就待叫人。

既然唐儷辭在她身邊伏下保護之人,那她開口求救,應該有人回應。就在她口齒啟動,就待呼喚之際,一人自遠處匆匆而來,看她抱著孩子自屋子裡衝了出來,抬手揉了揉頭,大步走了過來,接過她手中的鳳鳳:“先進屋去吧,外面好多人。”

“我的孩子中毒了,我……”阿誰方才尚稱鎮定,此時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都是我……我的錯……”她若沒有被那突然攔路的白衣女子擾亂了心神,決計不會沒有發覺米湯裡的蝴蝶,或者她能更鎮定細心一些,鳳鳳就不會中毒,都是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鳳鳳要是出事,她便與他同死,絕不苟活。這匆匆而來的人便是小傅,小傅揉亂了自己的頭髮,習慣性地伸手去揉她的頭髮,安慰道,“不要緊的,彆著急,別怕,我會幫你。”

幫我?你……要怎麼幫我?阿誰茫然看著他,“你……”小傅抱起鳳鳳,關上房門,但見他一掌抵在鳳鳳小小的背心,一瞬之間鳳鳳身上肌膚髮紅,升起蒸蒸白霧,過了好一會兒,鳳鳳突然睜開眼睛放聲大哭,雙手牢牢抓住小傅的衣服,“啊……嗚嗚嗚……嗚嗚嗚……咳咳……”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一邊咳嗽一邊將剛才吃下去的米湯一口一口吐了出來,隨即繼續大哭,突地在小傅肩上咬了一口,“啊啊啊……嗚嗚嗚……”

這是內力逼毒之法!阿誰身子微微一晃,她傾慕了多年的人竟然也是……“你是什麼人?”白衣亂髮的少年急急將咬人的鳳鳳還給她,一雙大眼睛歉然看著她,“我姓傅,叫傅主梅,是個很難聽的名字,真對不起……”她接回鳳鳳,微微一笑:“傅大俠深藏不露,阿誰有眼不識泰山,是我該道歉方是。”

“不是不是,”傅主梅連連搖手,“我不是大俠,我不是要和你說這個,我是來問你……問你……”說到他想問的事,他卻又猶豫了。阿誰緊緊抱著鳳鳳,輕輕擦拭他粉嫩嘴唇邊的粥,心緒已漸漸鎮定,聞言柔聲嘆息:“你可是想問唐公子他好不好?”傅主梅先點頭,點了點頭之後他又揉了揉頭髮:“你怎麼知道?”

“因為阿誰身無長物舉目無親,”她的淡笑有一絲很淺的苦澀,“除了識得唐公子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傅主梅連連搖頭,卻不知他是在搖什麼:“他現在好不好?”

“我不知道……也許……很好吧。”阿誰輕輕地道,“唐公子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也很慚愧。”傅主梅睜大眼睛看著她:“很好?你知道池雲死了嗎?”阿誰驀然抬頭,大吃一驚:“池大俠死了?怎麼會?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傅主梅苦笑,一抬手又要揉頭,舉到半空又收了回來:“池雲死了,大家都在說池雲中了蠱蛛之毒,發瘋濫殺無辜,唐儷辭為了阻止他殺人,出手殺了池雲。”

7

唐儷辭殺了池雲?怎會……怎會發生?阿誰臉色慘白:“我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怎會這樣?”傅主梅在屋子裡轉了兩個圈,嘆了口氣:“他……他的脾氣不好,像個小孩子一樣,親手殺了朋友他會氣死的。”這句仍是顛三倒四,阿誰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你是……唐公子的什麼人?怎會屈居在銀角子酒樓裡做廚子?”

“我?”傅主梅又揉了揉頭,“我是唐儷辭的兄弟啊,不過我們好久不見了,他的脾氣不好……”他又說了一遍,“阿儷脾氣很壞,他什麼都看不開,親手殺了朋友,就算他表面上裝得什麼事也沒有,心裡一定氣得要發瘋,而且他生氣了就會想殺人……哎呀!”他又在屋裡轉了兩圈,“你明白嗎?我很擔心他,他既然派人保護你,說明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所以我想他心裡有事也許會告訴你,也許你就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可是你什麼也不知道。”

唐儷辭的兄弟?小傅是唐儷辭的兄弟?這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議,阿誰看著他焦急的表情:“你真是他的兄弟?那……那你會去看他嗎?唐公子……”她的聲音微微低了下來,“我雖不是很懂他,但總覺得他很孤獨,他需要有人陪,從前有池雲在他身邊,池雲死了,他受到的打擊一定很大。”傅主梅連連點頭,突然又連連搖頭:“我是他的兄弟,但是他……但是他很恨我……我不能去見他。”阿誰略有驚訝:“他恨你?”傅主梅雖然是武林中人,但年紀既輕,做事又不見得成熟老練,說話顛三倒四,走路莽莽撞撞,幾乎不與人交往,這樣一個並不怎麼出色也毫無危害的人物,唐儷辭為什麼會恨他?

“他恨我,”傅主梅五指插入自己的黑髮中不住抓住頭髮用力揉著,“他就是恨我,我不能去見他。”阿誰眼睫微抬:“他為何要恨你?”傅主梅皺起眉頭,似乎這個問題讓他很難回答:“我……”微微一頓,他嘆了口氣,以他那種特別的聲音嘆來,有一種童真與滄桑相混的氣息,“因為我搶了他的東西。”阿誰秀眉微蹙,這句話底下必然另有故事,但她已不再問下去:“如果你是唐公子的兄弟,那麼你……認識柳眼嗎?”

“阿眼?”傅主梅點了點頭,“當然認識,我們也是兄弟,阿眼是個好人。”阿誰啞然,隨之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我也覺得他不該是個壞人,可是……”傅主梅溫暖的手掌在她說這話的時候揉了揉她的頭:“阿眼是個好人,不過他……唉……他是個不會替自己打算的人,很多事他只看表面,作決定的時候總是很糊塗。”

阿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睫微垂再抬:“不錯,不過雖然是糊塗,但很多事也不是一句糊塗便能抵償得過……”傅主梅拉了把椅子自己坐下,托腮看著前方:“其實我也弄不懂阿眼和阿儷怎麼會弄成今天這樣,也許……也許都是我的錯。”阿誰微微笑了,跟著他目望著前方:“怎麼會呢?人在江湖,總是身不由己,這句話雖然俗,卻總是不會錯的,誰的人生、誰的選擇、誰的將來,雖然不能都怪在自己身上,但也無法都怪在別人頭上。”傅主梅搖了搖頭,卻沒再說什麼,呆呆地看著阿誰懷裡的鳳鳳:“這是誰的孩子?阿眼的?阿儷的?”

阿誰溫言道:“這是郝文侯的孩子。”傅主梅啊了一聲,滿臉尷尬:“我總是不會說話,對不起,我以為……我以為他們很容易和女孩子……啊……”他越說越錯,人往後一縮,那椅子本就簡陋,驀地一搖連人帶椅仰後摔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地上。

“嗯……”鳳鳳本已睡了,突然被這聲大響驚醒,睜眼看見傅主梅狼狽不堪地爬起來,突然眉開眼笑,手指傅主梅,“嗚嗚……嗚嗚……”阿誰本不想笑,終是微微一笑,笑意卻很苦澀,這讓她說什麼好呢?“他們都是英俊瀟灑的美男子,都手握一方重權,自然深得女子傾慕,也不能說是他們輕薄。”傅主梅後腦在地上撞了一個偌大的包,頭髮是越發亂了,爬起來仍是坐在那椅子裡,“不不,他們對女孩子都不好,有過很多情人,不是阿儷和阿眼的孩子最好了。”阿誰心中微微一動:“不是他們的孩子最好了?”

8

“阿儷和阿眼,都不會是個好父親。”傅主梅大而清澈的眼睛看著她,“也不會是個好夫君。”阿誰頷首,心情忽地輕鬆了:“小傅。”傅主梅臉頰邊有一絲亂髮垂下,聞言抬起頭來,那髮絲就在臉頰邊搖晃,煞是童稚,“嗯?”她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你會是個好父親嗎?”

“會。”傅主梅斬釘截鐵地道,隨即搖了搖頭,“可是沒人喜歡我。”阿誰微微一嘆:“你那隻烏龜呢?為什麼會養一隻烏龜啊?”傅主梅奇怪地看著她:“你知道我養了烏龜?”她點了點頭,他雙手攤開,比畫了有一張桌子的寬度,“因為我沒見過那麼大的烏龜啊,你不知道我在山裡看到它的時候多吃驚,又用了多久才把它趕到外面來,帶到洛陽來養。”她吃驚地看著他:“你把烏龜從哪裡的山裡趕出來?”傅主梅道:“就是洛陽郊區的那座山嘛,忘了叫什麼名字,但是烏龜從山裡走到城裡只用了八天,爬得很快呢!現在它在我床底下睡覺,一般不叫不會起來。”

她忍不住笑起來,這人真的很奇怪,要說他傻呢,他並不傻,卻也萬萬不能說聰明,就算是唐儷辭的兄弟,是個會武功的江湖人,他也沒有一點江湖氣,甚至半點談不上出色。為什麼唐儷辭會恨這樣一個人呢?和他談笑沒有半點壓力,這人忽地想到東、忽地想到西,腦子裡沒啥邏輯,也沒有成就什麼驚人的事業,或許大部分人不會欣賞這樣的男子,但她卻是真心喜歡。“剛才真的很謝謝你,救了我的孩子。”她給傅主梅倒了杯茶,“不過不是說晚上過來,怎麼大白天的就過來了?酒樓那邊沒事了嗎?”

“有有,”傅主梅接過茶杯一口喝乾,把杯子遞給她要再要一杯,“我還有很多菜要切,很多魚還沒殺好,不過我看見你走了有人跟蹤你有些不放心,所以來看下。”他突然想起酒樓裡還有事沒做,忙忙地站起來,茶也不喝了,“我走了我走了,不然師父又要罵我了。”

“去吧去吧,”阿誰為他拍了拍衣裳上的蔥末,“唐公子的事我真不知道,不過如果你真的擔心他,還是去看看他吧。”她柔聲道,“銀角子酒樓畢竟不會是你久留之地,不要為不相干的事耽誤了你心裡真正在意的事。”傅主梅似乎是怔了一下,揉了揉頭,靦腆地一笑,匆匆地走了。

為什麼小傅會是唐儷辭的兄弟呢?她輕輕拍著鳳鳳,心中不免有一絲遺憾,如果小傅只是小傅,不會武功也不認識唐儷辭,豈不是很好?

天色漸漸黃昏,夕陽的餘暉映在洛陽城區的高牆之上,顯得乾淨而安詳。

傅主梅匆匆地往銀角子酒樓趕去,繞過兩個街角,路上有不少人向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是銀角子酒樓的小傅,他卻漫不經心地“啊”了幾聲,目不斜視地趕路。街上的人都在笑,早已習慣了小傅便是如此沒頭沒腦,也並不生氣。

回到酒樓,尚未踏進廚房,掌櫃的在門外一把把他揪住:“哎喲!我每個月二兩銀子僱你,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你是想讓我白花銀子還要搭人在廚房裡替你幹活是嗎?你又不是我買了人可以供起來看消氣的大姑娘,我的祖宗你就給我安點心幹活去吧,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出門去廝混,我把你那隻烏龜紅燒來吃了!”傅主梅臉顯惶恐之色,連連點頭,卻也不說他去幹什麼了,掌櫃的一見他那驚慌失措的臉,心裡頓時有些滿足,“今天客人點了‘山海紫霞雲繪鼎爐’。”小傅又點了點頭,這“山海紫霞雲繪鼎爐”是銀角子著名的一道湯鍋,巨大的湯鍋和複雜的湯料,酒樓上下除了小傅誰也端不起來。“我去端湯。”

眼見小傅如此乖巧聽話,掌櫃的拍拍他的肩,揹著手慢悠悠地走了。

銀角子酒樓的客堂一向熱鬧,今日卻是分外寂靜,十來張十人座的桌子全然空著,只有二樓西北角的“文香居”房內有寥寥幾個人影。傅主梅端著那數十斤重的湯鍋慢慢走上二樓,那湯鍋裡架著炭火,還有數十種各色湯料,他端得很小心,一步一步走進文香居。

9

房裡一張紫檀六方桌,六隻桌腳雕作鹿頭之形,鹿唇接地,形狀極是少見,六張紫檀座椅一一擺開,只坐了三人,桌上已上了不少菜餚,卻並沒有怎麼吃過。正對門口的座位上坐著一位三縷長鬚的道人,道人的左邊一位紫衣大漢正在喝酒,右邊一人面戴白瓷面具,卻是不露真面目。傅主梅入目看到這些人物,似乎是呆了一呆,手裡的湯鍋微微一晃,屋裡紫衣大漢仰頭喝酒,連眼角都沒向他這邊瞟過一眼,卻右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一抖一接,將傅主梅手中的湯鍋牢牢扶住,他“啊”了一聲,連忙把湯鍋端到桌上放好,匆匆地退了出去。

紫衣大漢瞧了一眼那湯鍋,笑道:“好沉的傢伙!少說也得六十斤!剛才的小子好臂力,端著這傢伙走上二樓,樓梯都不晃一下。”三須道人頷首,心思卻不在這湯鍋上,而是望著那瓷麵人:“閣下邀請我等到此有事相談,卻不知究竟何事?”原來這三須道人道號“虛無”,紫衣大漢姓馬,提起“虛無道人”和“三槍回馬”馬盛雄,京城之中是大名鼎鼎,這兩人正是丞相府新聘的護衛,在武林中宣告不弱,武功高強。昨夜三更,有人夜入丞相府,在趙普床頭留下信箋,約兩位護法今日銀角子酒樓見面。夜行人如此高明,如果想要趙普性命,那是舉手之勞,故而虛無道人和馬盛雄明知不敵,依然準時赴約,滿心疑竇。

“談一件小事。”瓷麵人端著酒杯,卻不喝,“聽說趙丞相最近見了董狐筆一面,談了些什麼,兩位是董狐筆的引薦人,應該不會不知道吧?”虛無道人一怔:“董狐筆?”董狐筆的確在前些日子見過趙普一面,但此事極為隱秘,這瓷麵人怎會知道?瓷麵人背靠坐椅,即使看不見神態,也知他並不把虛無道人和馬盛雄放在眼裡,“談了什麼?”馬盛雄的酒杯“啪”的一聲重重砸在桌上:“閣下夜枕留貼,固然高明,但也不必如此盛氣凌人,丞相和客人談些什麼,我等怎會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言下之意,如瓷麵人這等來歷不明的怪客,丞相府中事自然是不能洩露。

“是嗎?”瓷麵人語氣很平淡,“你不怕今夜趙普的床頭……哈哈……”他自斟一杯酒,一口喝完,並不說下去。馬盛雄變色,這人如此武功,若是要殺趙普,丞相府還真無人抵擋得住:“你——你究竟是誰?究竟對丞相有何居心?”瓷麵人冷冷地道:“我只對趙普見了董狐筆,究竟談了些什麼有興趣。”馬盛雄和虛無道人相視一眼,虛無道人輕咳一聲:“丞相和董前輩究竟談了什麼,其實我等真的不知,只知道董前輩給了丞相一封信。”瓷麵人道:“信?信裡寫的什麼?”虛無道人搖頭:“這個……限於我等身份,確實不知。”

“丞相將信放在何處?”瓷麵人問,馬盛雄怒道:“我和道長又不是奸細,怎知丞相把信放在何處?你——”瓷麵人“砰”的一聲一掌拍在桌上,但見紫檀六方桌應聲裂為六塊,那六塊大小均一平整,卻並不倒塌,依然穩穩托住桌上菜餚,馬盛雄本要破口大罵,見狀那一肚子的不忿又縮了回去,張大了嘴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信在何處?”瓷麵人平淡地問,虛無道人長吁一口氣:“不知道。”瓷麵人陰森森地道:“是要做不識抬舉的一條忠狗,還是當真不知?”馬盛雄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只聽噼啪一陣亂響,那桌上琳琅滿目的佳餚倒了一地,紫檀六方桌應手崩塌:“不論你是何方高人,欺人太甚!莫說丞相之事外人本就不該問,就憑你這瞧不起人的態度,姓馬的就算不是對手,也絕忍不下這口氣!”瓷麵人坐著不動,冷冷地問:“你想怎樣?”

“出去動手!省得連累無辜百姓!”馬盛雄厲聲道。

房內起了喧譁,掌櫃的提心吊膽,打從這三人進來他就預感不會善始善終,尤其是那戴著面具的怪人,怎麼看都不像好人,此時聽樓上一陣大響:“小傅,上去瞧瞧。”他揪著傅主梅往臺階一推,“要是又想在店裡動手,你給我好言好語都請出去吧,反正錢也收了,糟蹋的這些上好的食材我也就不計較了。”

10

“我……”傅主梅睜大眼睛望著二樓,“我要怎麼說他們才肯出去?”掌櫃的重重拍了下他的頭:“你是傻的嗎?說什麼都行,只要這些瘟神肯出去。”傅主梅張口結舌,完全沒有領會掌櫃的意思,臉色茫然地往臺階走去,顯然腦子裡半句話也沒有想出來。掌櫃的卻不管他,忙忙地往裡屋一躲,連影子也不露在外。

“動手?”瓷麵人緩緩揭下面具,往旁臨空一放,“啪”的一聲那瓷面具在地上摔得粉碎,“你可知你在和誰說話?”馬盛雄一見那張面孔,臉色頓時煞白:“你——你——”虛無道人驀地站了起來,這人的面孔他識得——若干年前江南山莊大戰,他見過這人威風八面殺人如麻的模樣,這人竟然是“九門道”韋悲吟!

馬盛雄滑步和虛無道人靠背而立,兩人均感心中冰涼,撞上了這魔頭,今日已然無幸,但就算不敵,也要盡力一搏。韋悲吟冷冷地看著這兩人,動了動右手五指,不知打算先擰下誰的頭顱。

便在這寂靜一刻,傅主梅踏上二樓,韋悲吟抬目向他望去,陰森森地看著這廝僕打扮的年輕人,傅主梅對他陰寒的目光渾然不覺,呆呆地看著房內三人:“掌櫃的說……如果三位客官要動手的話,請到外面去……”話未說完,韋悲吟手指一彈,手中酒杯無聲無息地往傅主梅胸前彈去,他這一彈手指蘊足了真力,足以將三個傅主梅洞穿而過。馬盛雄眼明手快,大喝一聲揮槍阻攔,那小小酒杯突然加速,輕輕巧巧地避過馬盛雄伸出的長槍,依舊激射傅主梅胸前。虛無道人一聲嘆息,韋悲吟泛起一抹陰森森的笑意,馬盛雄叫聲不好,只道這白衣小僕必定胸口被酒杯射穿一個大洞,當場倒地而斃。然而等他槍勢收回,回身再看時,卻是大吃一驚,只見那白衣小僕手握酒杯,臉色茫然地站在當地,仍舊繼續道,“……銀角子酒樓外西北角不出三十丈,就有金吾鏢局的練武場。”

馬盛雄和虛無道人面面相覷,一時捉摸不透這小廝究竟是高人不露相,還是韋悲吟無端放了水,正在迷惑之間,只聽韋悲吟冷冷地讚道:“閣下好快的手!姓韋的行走江湖,今日是第一次看走眼了!”傅主梅睜大眼睛看著他,眼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色,甚至和剛才他端湯上來的神色也沒什麼不同,但韋悲吟看他的眼色卻是徹底不同了。能接他這一酒杯,這白衣小廝的能耐絕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至少馬盛雄和虛無道人便萬萬做不到,這人究竟是誰?“你是誰?”韋悲吟緩緩自椅上站起身來,“看起來年紀很輕,你的師父是誰?雪線子?武當清淨?還是崑崙天問?”這小廝看來不過二十一二的年紀,因此他猜他若非天賦異秉,便是有所奇遇,得過名家調教。

傅主梅搖了搖頭,過了好半晌,他見韋悲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揉了揉頭髮:“你……你看著我幹什麼?”此言一出,馬盛雄和虛無道人目瞪口呆,再度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不知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韋悲吟淡淡地道:“既然閣下出口說左近有金吾鏢局的練武場,韋某若不應允,豈不顯得小器?帶路吧,你若接得下韋某一刀,韋某掉頭就走,這兩人的性命我也不要了,自此不再踏入此地一步,如何?”

傅主梅“啊”了一聲,猶豫了好半晌,勉勉強強地道:“好……”他看了馬盛雄和虛無道人一眼,“我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和人動過手了……”言下之意便是他一點把握也沒有,讓馬盛雄和虛無道人先走。這話一出口,馬盛雄和虛無道人又是一呆,他便是好心出言提醒,說他對韋悲吟毫無把握,那也在意料之內,但這人不過二十一二,說到“好幾十年沒有和人動過手”,渾然流於胡扯,不知他是存心戲弄韋悲吟,還是神志不清,根本就是個傻子?韋悲吟冷冷地看著他:“看來閣下很自信?”他對容隱、聿修、白南珠都不曾如此謹慎,眼前這個呆頭呆腦的白衣小廝全然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異樣,和他所見過的都不相同。

傅主梅對這個問題很是遲疑,並沒有回答,他並不是倨傲,人人都能看出他是想了半天之後打不定主意究竟要回答“很自信”,還是“其實我不知道”,猶豫了半晌之後,他又揉了揉頭,轉身帶頭走了下去。被他甩在身後的三人又是一呆,韋悲吟心底陰火燃燒,怒極而笑,跟了下去。馬盛雄和虛無道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見韋悲吟快步離去,兩人遠遠地跟在後頭,一人折返丞相府通報今日所見,一人暗中瞧著那白衣小廝和韋悲吟一戰究竟結果如何?這位半路殺出的救命恩人究竟有幾分本領,虛無道人可當真半點看不出來。

11

兩人一前一後,不過多時便到了金吾鏢局的練武場。

韋悲吟負手而立,傅主梅回過身來,金吾鏢局本有幾名弟子在練武,見了陌生人進來,都退到一邊靜看。京城和洛陽周邊,練武之人不少,這樣借練武場進行比武的事,大家都見多了。

“接我一刀。”韋悲吟緩緩自懷裡拔出一柄短刀,微風徐來,他手中短刀刀刃斑駁,留有鏽跡和缺口,但這口刀是和容隱、聿修、甚至白南珠、唐儷辭接過手的刀,甚至在對陣的時候,韋悲吟也從不落於下風。以他殺人之多之雜,所謂“一刀”,便是殺人的一刀。

傅主梅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的眼神一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清澈無比,退了兩步之後,他忽地伸手按腰,微風同樣地吹,沾滿蔥末蒜蓉的白衣之側並沒有刀,然而他空手虛握,眼神乍然一變。

韋悲吟眉頭一揚,在那虛按一刀之時,傅主梅的神態就已全然變了,變得冷靜、銳利、沉著,更可怕的是他在這一瞬之間充滿殺氣,那種殺氣絕非故作姿態,而絕然是一種瞬間殺人盈百破血而出之後的殘跡。這樣的變化變得讓人震撼,韋悲吟本未把這白衣小廝放在眼裡,突然之間,他已絕不敢輕視這看似年紀輕輕的白衣少年。握刀在手,韋悲吟半退步,旋身作勢,這一刀“天地為用”,刀勢所向盡罩敵手上半身,只消對手不以腿法見長,可攻可守。

刀勢發,刀光如雪,韋悲吟深厚的功力所激,這一刀淳厚博大,深得刀中精要。一刀發出,金吾鏢局幾個弟子齊齊驚呼,臉色轉白,神為之奪。傅主梅目不轉睛地看著迎面而來的一刀,臉色一分一分變得非常蒼白,甚至連唇色都變得非常淡,宛如瞬間冰雪凝身,那清冷絕倫的氣勢仿如有形一般發散出去,剎那之間刀光映目,猶如月芒一射而過,韋悲吟只覺眼前有耀如明月的光彩一閃而逝,只聽“當”的一聲,手中刀已被一物架住,隨即對方腕上加勁,若非事先自己數十年功力凝注刀上,單憑這一刀刀就要斷!他目中震驚之色一掠而過,當真是失色了,脫口驚呼:“御梅刀!”

御梅刀!刀如御梅,清冷絕倫,刀出震敵膽,雪落驚鬼神!三十年前的傳說,三十年前的奇人,韋悲吟厲聲問道:“你是誰?”

傅主梅雙手空空,方才一閃而逝的那一刀彷彿全然不是出於他的手,他沒有回答,眉眼犀利,目光銳利如刀地盯著他。

如此功力!如此眼神!如此氣勢!絕非江湖小輩!方才他那句“好幾十年沒有和人動過手”掠腦而過,韋悲吟連退三步:“你——就是御梅主!”

傅主梅並不否認,韋悲吟一聲厲嘯,掠身便走,既然試出這人竟然是武林前輩,竟然是御梅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其實以武功而論,韋悲吟未必比傅主梅低上多少,縱然不敵,也絕不至於落荒而逃,但御梅主的傳說委實驚人,一驚之下,他毫無再戰之意,轉身便走。

御梅主?

御梅刀?

金吾鏢局之內譁然起了一陣喧譁,遙遙在後觀望的虛無道人驚喜交集,滿心迷惑——如傅主梅這般一個年紀輕輕,呆頭呆腦的小廝怎會是御梅主?怎麼可能?但親眼所見,這白衣小廝的確發出了那如神的一刀。

若非御梅主,何人能出御梅之刀?

“這位……這位……”金吾鏢局之中,有個大漢奔了出來,對傅主梅迎了過去,張大了嘴巴,不知該說什麼好。傅主梅呆呆地看著他,目中的殺氣漸漸褪去,突地嘆了口氣,揉了揉頭髮,慢慢地轉身走了。

“這位……大俠……”金吾鏢局的總鏢頭呆呆地看著傅主梅轉身走掉,心想這位武功高強得難以想象的大俠,生得和隔壁銀角子酒樓的小廝好生相像,莫非是自己記錯了?

為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