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兒微微張唇,到了嘴邊的疑問卻硬生生嚥了回去,舌尖只嚐到一絲淡淡的苦澀。
她的心思本就細軟,又帶著修道者特有的敏銳,此刻驟然意識到——她先前只當王謝“僅是”修為穩健、心性沉厚、做事謹慎,卻不知他所有的沉穩,不過是被這份深不可測的“道心”壓住後的表象。
那道心太深,深得像無垠的星海,讓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靠近,更不知該如何探尋。
她甚至在心底輕輕生出一個念頭:他也許早已踏入某條她看不見的道途,那條路或許孤絕,或許艱險,而她與他的距離,遠不止表面上所見的那般親近。
這種感覺讓她心口一緊,隨即又莫名湧上幾分酸意。不是傷心,也不是委屈,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嘆——像突然發現自己多年的認知有了偏差,那份誤解久到讓她心湖輕輕顫了一下,泛起細碎的漣漪。
她望著他,越看越覺得陌生,可這份陌生裡,又漸漸生出愈發濃重的敬畏。
那份敬畏無關他修為的高低,無關他師門的背景,而是來自他面對天地法則時,那種少見的、幾乎是叩問蒼穹般的膽魄,是敢於挑戰既定規則的孤勇。
這一刻,她腦中突然閃過修道之初,師父在藏經閣中對她的某句訓誡——
“修道者,當問天地,問己心,問三境九難,明辨是非,堅守本心,而非盲從旁人之語。”
可王謝如今所做之事,卻早已超越了“問己心”的範疇。他不是在堅守既定的道,而是在試圖改寫某種“天道之常”,試圖以自己的意志觸動天地規則的縫隙,以凡人之軀,行逆天之事。
一個不過築基的修士,心中竟孕著如此“逆天問道”的念頭?
宣兒的胸腔輕輕收縮了一瞬,呼吸都跟著滯了滯。
她忽然徹底明白:王謝不是無法被看懂,而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真正暴露在眾人視線之下。他給師門眾人看的,從來都只是沉穩、剋制、禮數週全的一角,而非他的滿面真容,更非他藏在心底的道。
他的道心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表面波光粼粼,映著日月星辰,卻沒人知道那井底究竟藏著什麼,又深幾許。
此時此刻,她才真正理解,那份“官位”的比喻,對旁人而言或許荒誕可笑,對王謝而言,卻沉重得足以壓彎一個修士的心骨——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正觸及的是什麼,未來又將承受什麼。
這一點,讓她心底湧起一種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
驚訝、敬畏、感嘆、微微的茫然……層層交疊,如漫天細雪無聲落在心湖,帶著幾分冰涼,卻又透著難以言說的靜謐,讓她紛亂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
她甚至隱隱感到一種遲疑——不是對王謝的質疑,而是對自己的叩問:她到底能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道?又能不能跟上他前行的腳步?
王謝依舊站在那裡,神態從容,黑衣在晨光中勾勒出挺拔的輪廓,身影被亭內微光映得愈發清晰。他的眼神中並無半分傲氣,也無絲毫挑釁,甚至無意去強求任何人的理解。
他只是陳述,只是在平靜地道出自己已經看清的路徑——無論這道路前方是荊棘密佈,還是深淵懸絕,他都已做好了踏下去的準備,無需回頭,也無需同行。
那淡淡的笑意落在宣兒眼裡,卻像是隔著萬仞山風的淡霧,看得見輪廓,卻觸不到溫度,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的空氣才因先前的震驚而緩緩恢復流動,靈氣也重新順著經脈慢慢運轉起來,僵硬的四肢終於有了幾分知覺。
而她心底也在此刻悄悄明白一件事:王謝無論做什麼選擇,都絕不會是一時衝動。
他每說一句話,每走一步路,背後都藏著千百次自我問心的掙扎與磨礪,藏著無數個日夜的深思熟慮。他從來不狂,卻敢行常人不敢行之事;他從來不傲,卻能以凡身直面天道之權衡。
這樣的王謝,才是真正讓人震撼而敬畏的所在。
無錯書吧董宣兒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鬆開,指腹摩挲著被攥皺的錦緞,卻又緩緩收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也讓她紛亂的心緒多了幾分實在的錨點。
彷彿在這靜默的對峙中,她做了某種微弱卻真實的回應——不是貿然答應與他同行,不是固執地提出質疑,而是一種本能的、來自心湖深處的震動。
那震動在無聲裡告訴她:這個修仙世界,遠比她理解的更廣闊,更復雜;而王謝,也比她以為的更遙遠,更孤絕。
她終於徹底理解到——他的心,早已不是凡俗修士可以輕易丈量的了。他的道,也註定是一條少有人懂的孤途。
王謝將目光緩緩投向南宮婉,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道袍邊角暗繡的雲紋,眼底沉斂著未說盡的深意,意味深長地說道:“神祇之位源出天道,而非由混元宮或黃楓谷授予。穹前輩一旦得此神職,自然是代天巡狩,如此一來,南宮仙子便不必再憂心忡忡,擔心穹前輩受制於某一方勢力、某一個人之手了。”
南宮婉眉尖猛地一蹙,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攥緊,指節泛白,連帶著袖口繡著的鸞鳥紋樣都被扯得微微變形。亭內風過,攜來簷角銅鈴的輕響,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鬱氣,對王謝的芥蒂竟又深了幾分,如一根細刺紮在心頭,拔不去,磨不掉。尤其在稱呼這件事上,她始終耿耿於懷——她與穹老怪同屬結丹境修士,雖穹老怪輩分稍長、修為略深,可她南宮婉在修仙界立足多年,也絕非能被隨意輕慢的晚輩。
可王謝對穹老怪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穹前輩”,對她卻只淡淡喚一聲“南宮仙子”,這稱呼聽著雅緻,實則藏著幾分刻意的疏離與輕慢,像是刻意將她與穹老怪的輩分割裂,分明是未將她放在與穹老怪同等的位置上,狠狠戳中了她作為結丹修士的自尊。
她紅唇驟然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鳳眸微眯,眼底淬著幾分寒意,冷笑一聲,語氣裡裹著結丹修士的傲氣與毫不掩飾的嘲諷:“既然你把話說得這般通透,倒也不必藏著掖著——有多少能耐,便儘管使出來,別隻在嘴上逞能,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可入不了我南宮婉的眼。”
她用冷峭的弧度與不屑的語氣,將心底那絲被觸動的波瀾壓回深處。可哪怕如此,那波瀾依舊不肯徹底平息,像被風掠過的湖心,表面平靜,深處仍在暗暗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