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體癔症】?”
這個詞像一塊巨石投入水中,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在場的專家老師們先是身體一震,訝異於南祝仁如此高超的工作效率。
隨後,開始細細咀嚼白慶華吐出的這個名詞。
等他們思考完畢後,身體又是一震。
因為,這是【群體癔症】。
心理諮詢、心理干預在心理學領域中處於鄙視鏈的低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個案干預發不出文章。
你說你治好了一個抑鬱症,阻止了一個人自殺,這很不容易,專家們會為你鼓掌,同時感嘆自己碰到這種棘手的情況也可能會翻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精確到個人的案例,推廣度是很有限的;同時,個人身上的情況,也不具備什麼理論方面的延伸意義和價值。
就算有人閒到把個案干預過程整理成文章,也就發一發不入流的學報,根本碰不到核心的邊。
高校裡面也有這樣的主張——針對個案干預寫出來的文章,最多就是本科生的層次,碩士研究生寫出來是畢不了業的。
但,【群體癔症】不一樣。
這東西,能發文章。
核心區的文章。
而且——不止一篇。
光是針對當下【群體癔症】的干預過程,就能發一篇;
對這個【群體癔症】背後生理機制的研究,也能發一篇;
針對這個【群體癔症】背後的本土文化成因,還能發一篇;
甚至對這個【群體癔症】的測量編一個問卷,說不定都能發一篇。
更不用說這個【群體癔症】現象還和當下的災區心理干預緊密地聯絡在了一起……
“哦,對了,我徒弟發現了不是一起【群體癔症】的疑似案例——”白慶華補充道,“——是兩起,而且分屬不同群體、不同型別。就是其中一起的規模稍微小了一點。”
?……!!!
在場專家們的身體再震,白慶華的最後一小句話已經被他們選擇性地忽略了。
他們來這裡,是想要構建一個具備推廣的災區心理援助模式沒錯,但……這只是“一個”專案而已,能夠產出的文章數量也有限。
無錯書吧本來就不夠分。
而且可以預料到的是,這個專案的主導肯定也是姬教授的課題組,他們最多就是在編纂成指導手冊的時候加上自己的名字而已。
但是……眼下蛋糕被做大了啊!
白慶華的課題組會獨吞這個……不,這兩個【群體癔症】案例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畢竟白慶華他們都已經拿出來放到桌面上去談了,都已經提議把這當成“我們”接下來的首要任務了!
一瞬間,原本有些潮溼、陰暗的房間,隱隱亮堂了起來。
在場專家老師們的眼睛裡面都點起了光。
那些原本在剛剛的辯論中傾向於姬教授的專家老師,此刻紛紛面色閃爍了起來。
各種各樣的情緒開始在小小的會議室裡面交織。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南祝仁的判斷是否正確,災區現場是不是真的出現了【群體癔症】的問題?
姬教授雖然剛剛被翁娉婷激得面色發紅,但思路還是清晰的。
他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現在面對了什麼樣的問題。
一把年紀的心理學教授,也是在各種講座和報告會議中鍛煉出不俗的現場辯論的口才的。姬教授直接道:“群體癔症?也太武斷了吧?”
姬教授揮舞起右手:“白老師,你那個叫南祝仁的徒弟才多大,有25歲嗎?有多少小時的諮詢時長積累,又有多少臨床諮詢的經驗?像是【群體癔症】這種大規模的定性,需要非常嚴謹的調查和證據,怎麼能憑几個個案就下結論,還要我們接下來直接調整工作的方向了?”
“不會是在心理干預的時候碰到了棘手的來訪,把事情做了災難化的敘事理解吧?年輕人……”
白慶華在姬教授說到一半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隨後若有所感地坐下。
他身邊,翁娉婷“噌”地一下就彈了起來。
“武斷?”翁娉婷的聲音一開口就拔得很高,直接打斷了姬教授,“你以為【群體癔症】是什麼?是等到一半的人同時抽搐、癱瘓才算數嗎?你自己背得出來它的定義嗎?你自己又有多少諮詢時長?我師弟的諮詢經驗說不定都比你多!”
說著,翁娉婷一指坐在自己身邊的重暉。
大個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沒預料到居然還有自己的事情。
當然,翁娉婷也不需要重暉給出什麼反應就是了。
翁娉婷很快把手收回來:“現在還是隻是有早期的風險而已,還能夠控制。等它徹底爆發,你那個架構還搭得起來嗎?”
對手的更替讓姬教授的臉立刻漲紅,翁娉婷不留情面卻又字字珠璣的攻擊更是讓他有些上頭。
姬教授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翁娉婷緊湊的進攻節奏卻又把他的話堵了回去:“心理問題、心理疾病、精神問題都是客觀存在的東西,不是你蒙上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就能夠假裝看不見、聽不到的!”
“這是危機干預,不是寫學術論文,等你的‘嚴謹證據鏈’齊全了,危機已經失控了!”
……
眼看著姬教授越來越紅溫,眼看著就要自己燒起來了。
突然“咔嚓”一聲,會議室的門被開啟,一陣冷風灌入,略微冷卻了一下姬教授的臉色。
首先進來的是營地的周姓負責人,隨後是另外幾個在營地分屬救援、物資排程等事務的二把手。
“各位老師,讓你們久等了。”負責人開門,像是沒有看到場內的氣氛一樣,“營地裡面事情比較多。”
姬教授很快收攏了表情,趕在翁娉婷和其他人開口之前搶先道:“不,應該是我們麻煩各位了才對。”
這群“外人”的闖入打破了剛剛會議室裡面即將成型的某種氣氛,姬教授似乎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跟在負責人之後進場的其他人看到室內的座次排列,以及姬教授率先和營地負責人寒暄的樣子,自然而然地認為姬教授是整個心理專家組的話事人,也紛紛朝著姬教授點頭。
翁娉婷的眼睛不由地一眯。
姬教授一邊給進來的各位讓座,一邊緊跟著又道:“但是麻煩各位也是必須的,因為我們工作開展的物件就是各位的下屬,因此必須嵌入到各位的日常指揮中去,我們互相促進,才能發揮更好地效果,都是為了下面的同志在之後能更好地工作嘛……”
姬教授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學院派,他痴迷於組織的架構,平日裡和社會企業、政府機關的合作也不少。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對於場面話的擅長程度還要超過學術場裡的辯論。
負責人和他身後跟過來的人都笑著點了點頭,道:“對,都是為了下面的同志……不過說起來,你們這邊的老師也很能幹啊!”
“尤其是南老師,半個下午就幫我們解決了不少問題,還發現了一些不小的隱患。”
說著,負責人的臉色就嚴肅了起來。
而姬教授眨了眨眼睛,終於有了思維卡殼、不知道怎麼接話的感覺了。
翁娉婷眉頭一挑,眯起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舒展開來一些。
就聽見負責人繼續道:“那位小南老師剛剛給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彙報,說是營地裡面有一個……【群體癔症】的風險。”
負責人吐出這個名詞的時候顯得還有些生疏,但表情裡面沒有多少迷茫。
看樣子雖然時間不長,但是他已經透過多種渠道瞭解到了這個名詞背後的風險,以及其中隱藏的急迫性。
“小南老師說已經把這個問題彙報給白老師和翁老師了,對吧?估計老師們剛剛開會也是討論這個問題吧?”
白慶華和翁娉婷朝著負責人微微點頭,表示確有此事。
姬教授的脖子有些僵硬,動不了,沒法點頭應和。
“這不是個小事。”負責人繼續道,“所以我第一時間找了醫院那邊的負責人提供資料來驗證,她可能到得稍微晚一些,不過應該也快了……”
負責人話音未落,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四十歲左右、滿臉疲憊的醫生開門進來。
看見對方的模樣,重暉不由閃了閃眼睛,他發現自己居然和對方有幾面之緣。
沒記錯的話,這似乎是李玲玲科室的主任醫生,好像姓……胡?
就看到胡醫生抱著一迭檔案,和會議室內的眾人簡單打了一個招呼坐下,在得到負責人的示意之後,沉聲道:“在剛剛接到報告之後,我立刻調閱了報告裡面提及的那七名救援人員的所有醫療檔案,並緊急複核了他們近期的醫療記錄。”
胡醫生頓了頓,拿起手邊的一份資料夾。
她一邊遞給負責人,一邊同時向著負責人和在場的人解釋道:“從純粹的生理指標和現有醫學檢查結果來看,這七人均未發現能夠完全解釋其當前症狀嚴重程度的器質性病變。”
“其中四人有陳舊性腰肌勞損,兩人有輕微高血壓,但這些基礎性疾病,不足以導致他們表現出如此強烈的頭暈、噁心、心悸和短暫性肢體麻木等症狀。”
“更不用說他們的這些症狀在幾乎同一時間段集中出現。”
在心理治療中,胡醫生現在做的就是最重要的一步——排除器質性病變。
“在各位專家來之前,我們就已經懷疑他們的問題不是臨床意義上的問題,打算邀請各位專家的介入了。”胡醫生如此說道。
胡醫生的這段陳述中有很多關鍵詞。
伴隨著她的敘述,原本不確定的東西也逐漸落下地來。
姬教授更是已經開始做深呼吸調整自己的狀態和思路了。這是知道事不可為,打算換一個戰場了。
負責人點頭道:“那至少可以確認,我們營地現在確實存在不止一個需要各位老師立刻介入的問題了。”
胡醫生的敘述只能提供對救援隊【群體癔症】的先期證據,對於王麗莉的“龍王爺”那部分則沒什麼驗證作用。
負責人道:“因此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南老師說的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心理問題、或者說精神問題,這還需要各位老師再花些時間去驗證……”
負責人現在對於專家團隊的整體實力還是有些誤解,依舊以為樣貌年輕的南祝仁只是這個團隊的下限,最多也就是中堅層次。
“南老師?”胡醫生卻突然出聲道。
她看了一眼在場的白慶華課題組幾人,發現缺少一人後,又看向負責人:“提出這個【群體癔症】猜想的人是南祝仁?”
負責人看到胡醫生的反應挑了挑眉:“對,你認識?”
胡醫生點頭:“如果是他的話,那判斷就很可信了。”
這話讓負責人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翁娉婷見狀,知道終於差不多到自己等人開口了。
她抬肘隱秘地給了白慶華一下,作為老師的白慶華很快反應過來。
“祝仁的心理干預技巧確實是我們這裡數一數二的,雖然年輕,但是比很多三四十歲的老諮詢師還要老練了,也謝謝胡醫生這麼看重我們祝仁。”
白慶華先誇了一句自己的徒弟,隨後又謙遜道,“不過年輕人也是第一次來災區,可能還是會有些細節上的疏漏,我們開完會後還是要再去驗證一下他發現的問題的。”
對於誇獎南祝仁的話,之前翁娉婷就已經說過一次,但負責人當時只當是場面聽。
眼下在這個場合再聽到,又有胡醫生這個自己人的助攻,那味道就不一樣了。
目光閃爍幾下,負責人頓了頓,隨後做出感嘆的表情,拿起剛剛姬教授遞給自己的策劃案。
“那之後還是要白老師多費心,你們明明做好了計劃,策劃案都弄得這麼詳細了,結果因為我們營地的狀況又要臨時調整……”
“哪裡哪裡,計劃趕不上變化,這是正常的,實踐層面的東西本來就是要以現場為主的。”白慶華反應也很快。
一旁正在深呼吸調整自己的姬教授張了張嘴。
什麼意思?
那個策劃案……明明是他們課題組做出來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