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華默默地讀著簡訊的內容,心裡反覆斟酌。
而在他的身前,在窄小的會議桌邊,匯聚了來自不同系統和單位的心理援助專家。
救援隊剛到這裡的時候,作為安置點的學校還沒有收拾出來,因此作為指揮中心的會議室只是帳篷,並且一直被沿用到了現在。
反倒如今才來的心理援助團隊,由於學校已經有了較好的規整,同時有很多在衛生、通風條件上不太適合做病房的小房間,因此他們此刻反而分到了一個房間作為專門的會議室。
只不過此刻,這間會議室內的氣氛實在算不上太好。
空氣中瀰漫著汗味、水味、潮氣,以及一種無形的、屬於學術交鋒的硝煙味。
姬教授坐在正對著門的首座上,身邊頭髮上尚抹著厚厚髮膠的一斤膠徒弟正在做最後的努力。
就看到一斤膠老師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師,接下來我們就要開始正式開展工作了。而第一步,就是成立一個【專家監控組】,由在座的各位老師擔任核心成員,負責統籌全域性,制定標準。”
“這個監控組除了我們在場的人之外,也要有營地的領導在。我已經聯絡了他們,一會他們就要過來旁聽我們的會議。”
“也是因此,我想要最後梳理一下我們的工作流程,統一一下我們的意見。”
一斤膠老師的語速很快,語氣中帶著學院派在報告時特有的流暢與自信。
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卻和語氣有些割裂,時不時地看向會議室內的某個方向,似乎有些緊張:“第一步,是進行大規模的心理測量普測。我們必須使包括scl-90等在內的標準化複合量表,對所有救援人員、醫護人員以及符合條件的受災群眾進行篩查,建立心理檔案,精準識別高危人群。”
“第二步,基於資料,對基層工作人員和志願者進行標準化培訓,讓他們掌握初步識別和轉介的技巧。沒有這個框架和資料,後續的干預將是盲目的、低效的。”
“現在我們分出去了一部分的人手去做心理諮詢干預,剩下的各位任務就比較重了。對於接下來的任務,大概有這麼幾個分工,還請各位老師認領一下……”
這番言論條理清晰,邏輯嚴密。
不過就內容而言,其實和他之前在大巴車上的時候說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而這一回,其他課題組的專家老師們也沒有像在大巴車上那樣點頭、讚揚。
他們不約而同、明裡暗裡地把目光轉向了某個地方。
那個地方,也是讓一斤膠老師如今語氣和表情如此割裂的原因。
那是第一次聽一斤膠老師佈置任務的翁娉婷。
會議室安靜了一會。
連一斤膠老師自己都沒有覺得這種沉默不對勁。
就看到翁娉婷的手機倒扣在一邊,全神貫注地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她是真的認真地、從學術、從實踐角度分析一斤膠老師此刻的提議。
半晌後,她才終於抬頭,對上了一斤膠老師凝重的眼神:“架構要建,但重點錯了。”
一斤膠老師原本就緊張的表情一下子愈發凝重起來,下意識地往身邊姬教授的方向靠了靠。
而翁娉婷在這一眼之後再沒看一斤膠老師,她目光直接掃向姬教授,然後環視全場。
她一站起來,似乎就非常順理成章地接過了這個小型會議的主持權:“這位……焦老師,對吧?”
翁娉婷似乎都沒怎麼記憶一斤膠老師的名字,這讓對方的臉不由紅了一陣。
“你的主張,是和平時期、社群背景下的標準操作流程。”翁娉婷語氣平穩,“但首先,這裡是災區,我們面對的是一群神經系統還處於‘戰或逃’狀態的人,他們的認知資源極度匱乏。”
“讓他們坐下來填幾十道甚至上百道題的複合量表?前段時間我已經在外圍的災區配合著志願者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敢說這種情況下發放這種問卷,不但回收率會低到髮指,收上來的問卷有效率也會不到30%,純粹是浪費人力物力,增加不必要的負擔。”
她吐出了一個數字,似乎沒有根據,但是在場卻沒有人反駁。
一斤膠老師臉漲得更紅了一些,下意識看了一眼身旁的姬教授,沒有得到回覆,於是硬著頭皮道:“翁老師,如果沒有資料……”
“資料很重要,”翁娉婷卻沒有等對方說完就打斷了。語速不快,聲音不大,但壓迫感十足,“可首先要搞清楚,我們需要的是什麼資料?是躺在資料庫裡漂亮的統計圖表,還是能立刻指導我們找到最需要去做干預的、防止危機事件發生的有效資料?”
“前者,自然能夠更好地放進文章裡面,編進書裡面……”說到這裡,翁娉婷貌似無意地瞥了一眼一斤膠老師,一下子把欲言又止的對方重新定在原地。
隨後翁娉婷身體微微前傾,手按在桌上,明明正對著一斤膠老師的方向,但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身體後仰了一下:“但我覺得我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誰的抑鬱分數比常模高了幾分,而是誰已經開始出現解離症狀,誰有嚴重的失眠驚跳,誰因為內疚產生了強烈的自毀念頭!”
“這個流程沒什麼問題,但是少了最重要的一步——”
翁娉婷指了指身後:“我們現在不是正派出了一批心理諮詢師在做干預嗎?不如等他們今天先回來,總結今天的諮詢狀況,瞭解營地現在亟待解決的問題是什麼,然後再調整我們接下來的工作重點。”
“不知道為什麼,焦老師你們似乎把這批派出去的老師們……忽略了?”翁娉婷終於把視線轉了回來。
面對同樣的問題,比起大巴車上的重暉,翁娉婷反駁起來要更有邏輯性。
也——更有攻擊性。
而一斤膠老師此刻也沒有了再和翁娉婷對視的勇氣了。
他的臉色由紅轉白,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導師。
姬教授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他輕輕推了推眼鏡,終於親自開口,語氣帶著長輩和權威的沉穩:“娉婷——”
他選擇的稱呼也有一定的講究。
他一出聲,一斤膠老師立刻如蒙大赦地坐下。
姬教授繼續道:“你的擔心有道理,但科學講究方法和秩序。沒有一個統一的框架和標準化的評估,我們如何確保干預的質量?如何避免混亂?如何向上級彙報我們的工作成效?心理援助不是野路子,不能只靠幾個諮詢師單打獨鬥。”
他這話,隱隱指向了抵達後就直接扎進一線、尚未參與“架構”工作的南祝仁。
同時,也是一下子就把這些心理諮詢師剔除出了學術派的範圍。
在場的不少教授、老師心裡甚至是微微點頭的,只不過礙於現在的場面,都還沒有出聲,都還在旁觀評估。
翁娉婷嘴角抽一下,隨後勾起一個固定的弧度,同時身體也更加前傾:“姬教授,療效是唯一的成效。在救命的時候,你還要先畫好施工圖,申請完許可證,才去挖被埋的人嗎?我們現在面臨的可能不是單一的創傷個體,而是一整個群體。”
“還是說,相比較於現場的效果,您現在還是更加看重能夠收上來的、用在其他地方的資料?”
正主一出來,翁娉婷的火力目標一下子就明確了許多。
其他團隊的老師低聲討論起來,隱隱間似乎有認同翁娉婷的樣子。
姬教授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他轉頭看向白慶華:“白老師,這也是你的意思?”
……
姬教授這個時候也是知道在辯論上自己可能不是年輕的翁娉婷的對手,現在被激得有些嗆,所以及時調轉槍頭,想要維護一下自己的體面。
兩宗互拼,自己這邊派出的弟子暫落下風,姬教授認了。
但是自己現在站出來了,同為師尊的白慶華你還坐在原地,躲在自己的弟子後面,是不是不太體面?
白慶華把頭從手機螢幕上抬起來,眨眨眼睛正準備說話,翁娉婷直接一揮手:“我要說的當然是我老師的意思。”
白慶華眨眨眼睛,又把頭低了下去。
姬教授深吸一口氣,也是有些上頭了:“翁老師,我理解‘你們’一線工作者看重即時反應。但心理援助是一個系統工程,不是急救包紮!沒有頂層設計,沒有統一標準,任由各個小隊自行其是,會產生多少問題?評估工具不統一,如何比較不同區域的情況?干預手法五花八門,如何保證質量?出了問題,誰來負責?”
“你說等心理諮詢師們回來,但是他們就這半個下午的時間能發現什麼問題?乾等他們,我們又會錯過多少寶貴的時間?”
“你這樣執著於個案,才是對災區群眾的不負責!我們必須要為整個災區的心理重建負責,而不是僅僅滿足於處理一兩個個案!”
這話的邏輯也很嚴密。
其他團隊的老師又在低聲討論起來,似乎有更多的認同起姬教授。
顯然這種宏觀的設計更加合他們的口味。
白慶華聞言舉了舉手機,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他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於是他把頭重新低了下去。
翁娉婷冷笑一聲,微微後靠,雙臂環抱:“姬教授,您說的‘負責’,是指負責把漂亮的報告交上去,還是負責讓這裡的人少受點心理上的罪?”
她一下子把攻擊性拉滿:“您擔心干預手法五花八門?那您告訴我,面對一個剛剛失去親人、哭到幾乎休克的災民,是cbt標準,還是人本主義的態度更有效?”
“面對一個因為過度疲勞出現幻覺的救援隊員,是先用穩定化技術,還是先給他做一份scl-90更負責任?”
“亦或者說,面對不同的干預物件,您是想要一刀切,直接用一種統一的療法進行干預?那確實在排版上會很好看,得出的結論會很漂亮,對您的文章也非常‘負責’!”
……
能不能不要再盯著文章打了?!
姬教授的臉也一下子漲紅了,這種潛規則一樣的東西,能不能不要拿到明面上來說?!
其他團隊的教授原本還在姬教授說話的時候點頭,但是此刻都僵了一下,似乎他們只要表達認同,也會被打到“為了文章資料而不管現實需求”的陣營裡面去。
往常這麼做是沒事的,但是要知道一會還會有營地的領導過來,要是這種東西在他們眼前被擺到檯面上,那情況就會很糟糕了。
部分往日裡僅僅只是聽說過翁娉婷、今天第一次見到翁娉婷本人的教授,看著翁娉婷的眼神慢慢變化起來。
心裡似乎明白為什麼翁娉婷會有這麼大的名聲;
以及為什麼對方會被擠兌得離開了北都這麼久,直到最近才會回來了。
無錯書吧而翁娉婷的攻勢還沒結束:“脫離具體情境空談標準和架構,就是最大的不負責!您……嗯?”
她的話突然一頓。
身後,白慶華扯了扯翁娉婷的袖子,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說的樣子。
【這裡有你什麼事啊,身為大弟子的我已經差不多把對面的師尊拍下去了,你在一邊玩手機不好嗎?】
心裡這麼想著,但現場外人這麼多,翁娉婷還是第一時間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語氣:“老師,怎麼?”
一旁原本一直坐著欣賞師姐英姿的重暉和石倩淺都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眼神,表示老師今天似乎積極性有點高了?
就看到白慶華清清嗓子,翁娉婷見狀頓了頓,也先坐回到了椅子上。
對面的姬教授漲紅的臉微微褪去,心裡剛剛升起“白慶華還是挺講規矩”的想法——
“各位,不用爭了。”白慶華把手機遞給翁娉婷,慢悠悠道,“就在剛剛,我徒弟南祝仁那邊發來了訊息,他已經做了三個心理干預的案例,已經發現了一個比較嚴峻的問題,需要我們第一時間重視起來,展開工作。”
在場的所有老師,不管是做應用實踐的、還是做基礎研究的,此刻都愣了一下。
等會,我們這裡還沒吵完一架呢,那邊已經做完了三個干預案例了?
再等會,半個下午……連作三個案例,而且已經做好歸納總結了?
翁娉婷手指劃拉著白慶華手機上的聊天資訊,臉上的表情先是緩和下來,不由自主勾起了嘴角。但隨後,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
白慶華故意停頓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讓在場的老師們消化這個訊息,緊接著也是換上了沉穩的聲音:“在他干預的三位來訪者中,有兩位出現非生理性病變導致軀體不適的救援人員,同時還了解到同類情況有擴散的徵兆,換句話說——”
“營地內,可能存在【群體癔症】的爆發風險,需要立刻重視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