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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這是萊昂納爾的義務

把契訶夫安頓在每晚5法郎的「西班牙旅館」後,萊昂納爾才回到家中,此時已經快凌晨2點鐘了。

佩蒂早已經睡下,艾麗絲則還在客廳等著他。

見到他回來,艾麗絲關心地詢問:“那個小夥子是怎麼回事?”

萊昂納爾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臉:“一個熱情過了頭、滿心都是幻想的俄國年輕人,從莫斯科跑來見我,已經2天沒有吃上像樣的東西了。”

艾麗絲還是有些擔心:“他怎麼找到這裡的?”

萊昂納爾攤了攤手:“他應該是去了《小巴黎人報》,用了點小伎倆……在那裡我的地址不是什麼秘密。”

艾麗絲犯了愁:“你要怎麼安排他呢?”

一說起這個萊昂納爾的太陽穴就疼,一擺手:“先讓他在「西班牙旅館」住著吧。先睡覺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說。”

萊昂納爾雖然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但因為在十九世紀這是常態,所以也並沒有讓他特別意外——唯一意外的是來的人是剛剛中學畢業的契訶夫。

這時候歐洲文壇,成名作家身邊簇擁著狂熱的崇拜者、虔誠的追隨者,乃至古怪的“寄生者”,不僅是一種常態,甚至是一種義務。

這並非簡單的虛榮,而是文學聲望帶來的副產品。

年輕的靈魂渴望指引,失意者尋求慰藉,投機者則覬覦人脈。

作家們,尤其是那些以關注社會和人性為己任者,往往難以粗暴地驅趕這些身影。

對找上門的擁躉熱情款待、答疑解惑、指點迷津,都是成名作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文壇的恩義與怨懟,許多便是在這種亦師亦友、亦主亦客的複雜關係中悄然結下。

巴爾扎克躲債時便常逃至好友梅里美家中,用乳酪搗碎沙丁魚抹面包充飢,吃飽倒頭便睡;

醒來就大罵梅里美耽誤了他的“宏圖大業”,罵完憤然離去;過些日子又狼狽而來……

如此迴圈往復了好幾年,而梅里美始終包容,兩人的友誼也始終未變。

還有像大仲馬歡歌達旦、終年不休的「基督山伯爵城堡」,以及左拉隨時歡迎朋友到來的「梅塘別墅」,都是這種文壇風氣的產物。

當然,萊昂納爾不會真的收留契訶夫做他的門客,但是要如何不傷對方的心還將他送回莫斯科,就是一門學問了。

————

翌日早上九點,在拉菲特街64號瀰漫著咖啡香的客廳裡,年輕的俄羅斯人經過一夜的休息,神采奕奕;又在旅店裡刮掉了拉渣的鬍子,顯露出頗為英俊的相貌。

契訶夫激動地闡述著他的文學抱負——

他要像萊昂納爾揭露法蘭西社會的弊端那樣,以筆為刀,揭露俄羅斯的痼疾——農奴制的殘暴、官僚的腐敗、小市民的麻木!

他要喚醒整個民族!

說到動情處,契訶夫揮舞著雙手:“索雷爾先生,《老衛兵》裡對麻木的諷刺,《于勒叔叔》裡對金錢扭曲親情的刻畫,在俄羅斯隨處可見!

我要做俄羅斯的‘良心’,像您一樣!”

萊昂納爾耐心地聽著,眉頭卻微微蹙起。

契訶夫的熱情是真摯的,但他沉浸在對“民族靈魂”的宏大敘事裡,雙腳彷彿懸浮在雲端,對現實的重量一無所知。

他看到的“俄羅斯病”更像是從和憤懣中抽象出來的概念,而非從生活的泥濘裡親手挖掘出的根莖。

萊昂納爾放下咖啡杯:“安東,登山者,需要先看清腳下的路,空有仰望峰頂的激情,只會跌入深淵。”

看著契訶夫困惑的眼神,萊昂納爾決定換一種方式:“走吧,安東。巴黎本身就是一本攤開的書,今天,我們不上文學課,上生活課。”

接下來的半天,萊昂納爾帶著契訶夫穿梭在巴黎的光影之間。

他們漫步在香榭麗舍大街,欣賞著奧斯曼男爵改造後的恢弘氣派;林蔭道旁精緻的咖啡館裡,衣著光鮮的男女談笑風生;商店的貨架上陳列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

契訶夫被這繁華深深震撼,眼神中充滿嚮往。

“這是巴黎,安東,世界的櫥窗。”萊昂納爾平靜地說。

午餐,萊昂納爾帶他去了拉丁區一家頗有名氣的餐廳。

鮮嫩的烤小羊排淋著濃郁的醬汁,配以當季的白蘆筍和松露,佐以波爾多左岸的紅酒。

契訶夫從未品嚐過如此美味,每一口都讓他感到幸福得眩暈。

“這也是巴黎,安東,藝術的盛宴,感官的享受。”萊昂納爾切著羊排,語氣依舊平淡。

然而,下午的行程急轉直下。萊昂納爾領著契訶夫穿過塞納河,走進了聖安東尼郊區。

狹窄、骯髒的街道兩旁是擁擠破敗的房屋,空氣裡混合著垃圾、劣質酒精和汗水的酸臭味。

汙水在路邊的溝渠裡流淌,面色蠟黃的工人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過,眼神空洞。

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泥濘中追逐嬉鬧,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

契訶夫的笑容僵在臉上,繁華巴黎的濾鏡瞬間碎裂,眼前的景象與他家鄉塔甘羅格的貧民窟何其相似,甚至更加觸目驚心。

“這……也是巴黎?”契訶夫的聲音有些乾澀。

“是的,安東,這才是巴黎更龐大的基石,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這個世界的基石。”

萊昂納爾站在一處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旁,目光依舊平靜:“光鮮的櫥窗和精緻的餐廳之下,是無數沉默的、為生存掙扎的生命。

你所說的‘俄羅斯病’——麻木、貧窮、不公——在這裡同樣流淌在城市的血脈裡。

文學要醫治靈魂,首先要真正看清、理解並尊重這些在泥濘中掙扎的靈魂本身,而不是把他們僅僅當作某種‘病症’的符號。

拯救民族的宏大口號,無法餵飽一個飢餓的孩子。”

契訶夫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與現實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他那些關於“民族靈魂”的激昂議論,在眼前這片真實的苦難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和空洞。

傍晚,萊昂納爾帶著若有所思的契訶夫乘坐火車,來到梅塘別墅。

眾人看他帶了個“小朋友”來,紛紛感到有趣。

他向眾人解釋了契訶夫的來歷——一位來自俄羅斯的、充滿文學理想的年輕崇拜者。

左拉等人笑了起來,熱情地歡迎了這位異國青年。

莫泊桑甚至開起了玩笑:“哈!又一位被萊昂納爾‘良心’光芒吸引來的迷途羔羊?歡迎來到‘梅塘夜會’,契訶夫先生!”

契訶夫帶著惶恐和激動,望著眼前的愛彌兒·左拉,還有身邊的萊昂納爾·索雷爾,他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飄進了璀璨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