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籠罩了二郎灘,沉寂已久的何家酒坊卻亮起了火光。
蘇泰哥仨將糧醅分裝在竹籮裡,端到了酒坊的甑房中。
裡頭有酒坊的核心資產——一口黑釉大甑鍋。
鍋底灶膛裡,柴火燒得噼啪作響,騰起的熱氣讓房梁都蒙上了層露水。
蘇泰持長柄木勺將糧醅逐層鋪進甑鍋,每鋪一層便用竹耙輕輕耙平。待甑鍋堆至八分滿,蘇滿和蘇錄便合力蓋上厚重的木甑蓋,又用浸了水的棉布條,仔細塞緊蓋沿縫隙,只留頂端的銅製導汽管,斜斜伸向旁邊的冷卻缸。
當然這都是蘇錄的叫法。蘇泰管導氣管叫‘過龍’,冷卻缸叫‘錫鍋’。流酒口叫……‘錫鍋牛子’,確實挺形象的。
顧名思義,那冷卻缸是半埋在地下的錫缸,缸內盛滿剛打上來的冰涼井水,長長的過龍呈盤旋狀浸在水中。
隨著甑鍋內響起咕嚕嚕的開水聲,便有蒸汽湧入細細的‘過龍’,試圖逃出生天。但在經過錫缸中的冷水時,凝結成了細密的水珠,最後順著錫鍋牛子滴滴落在一口瓷碗中。
起初滴下的液體渾濁泛白,蘇滿和蘇錄兩個外行不禁捏一把汗,心說難道蒸廢了?
但漸漸的,錫鍋牛子裡流出的液體變得清澈透明起來。
蘇泰這才端走瓷碗潑掉,換了個酒罈繼續承接。
這時,兄弟三人都聞到了酒香,比開窖時的濃烈張揚太多。不一會兒,整個甑房中便瀰漫著濃濃的酒氣。
春哥兒酒量不好,光聞這味兒就已經滿臉通紅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流出的酒液漸漸變稀,蘇泰用碗接一點嚐了嚐,便喊道:“酒尾出來了,停火撤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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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收拾完了殘局,三人便端著接到的那壇酒,回到了廳堂。
蘇泰先倒出兩盅來,擺在何家兄弟靈前。
然後又斟出了半碗酒。兄弟三人手持松明火把,看著黑瓷酒碗中的新酒,正泛著細密的酒花,在火光下分外清澈明亮。
“快嚐嚐。”蘇滿蘇錄催促蘇泰道。
兩人一個不能喝酒,一個不能喝酒,只有指望他來‘試毒’了。
蘇泰端起來嗅一嗅,嘗一嘗,半晌不語。
“快說說什麼味啊。”酒渣和未成年催促道。
“醬香焦香都有、澀味、酸味相對明顯,後味苦。”蘇泰大喘氣道:“不過頭輪酒都這樣。”
“那酒味呢?”蘇錄急壞了,都恨不得自己嚐嚐了。
“很好。”蘇泰展顏笑道:“入口濃郁,是正經的烈酒!”
蘇錄一拍大腿,欣喜道:“那不就得了!”
“是,我們成功了!”蘇泰重重點頭,嘴角翹得磨盤都壓不住。
他們只需要證明用碎沙工藝,一次發酵就能蒸餾出高度白酒便足矣!至於酒的口感如何,需不需要再次蒸餾發酵之類,就不是他們操心的事兒了……
“我怎麼那麼不信呢?”春哥兒一生要強,怎麼會輕易接受這種挑戰他常識的事情?
他便端起酒碗來嚐了一口,登時嗆得咳嗽連連。但毫無疑問確實是酒,而且是很烈的酒……
“信了吧信了吧!”蘇錄哥倆興奮地拉著手,圍著那碗酒蹦來蹦去,還把春哥兒也硬拉上了。
慶祝了好一會兒,春哥兒一臉嫌棄地抽出手來,問道:“下一步你們怎麼辦啊?”
“不知道。”蘇泰搖搖頭,看向蘇錄。
“明天就知道了。”蘇錄卻賣起了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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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便是端午節,也是酒坊制曲的日子。
坤沙酒的釀造遵循時令,端午制曲和重陽下沙便是最重要的兩個時間節點。
跟重陽節時一樣,這天酒坊也會舉行祭麥典禮。
還是去年那個臺子,還是那幫持旗的少年,只是少了蘇錄和蘇淡的身影。
吉時一到,樂班子吹響嗩吶,又老了一歲的老族長和看上去老了十歲不止的大掌作,邁著蹣跚的步子登臺。
四名身著白色圓領的書院學子,腰間繫著艾草香囊,手中各執一柄繪著稻穗紋樣的木扇,步態從容地跟在後頭。
蘇錄和蘇淡也在四人之列,取代了已經肄業的兩位學長。
登臺之後,蘇錄四人便開始跳暖場舞……呃,是‘翟龠舞’。
去年蘇錄笑春哥兒他們跳得難看,沒想到今年就輪到他了。而且他跳得還不如人家,反反覆覆幾個動作,機械得跟殭屍一樣……
但這不影響他自我感覺良好,心中甚至還有點小神聖,待樂聲一換,便又跟著族中學長唱道:
“端午吉時,麥香盈場。虔祭天地,先祖靈堂。
素衣獻穗,陳酒傾觴。祈佑釀事,福澤綿長。”
“請麥供麥!”蘇有彭又帶著龍套們喊道。
族中後生便挑上了六擔剛剛收穫的新麥。
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族長和大掌作進獻貢品,焚香禱告,率眾跪拜天地。
但這回沒有大肥豬,只有一個臘豬頭,看上去就寒酸多了。
待眾人起身,蘇有彭便又率肉喇叭吆喝道:“踩曲!”
“麰屑凝精蹠痕蘊靈。素足契形春胎涵英。”蘇錄四人又唱道。
力工們便用石碾子碾碎小麥。女工們將碎而不爛的麥粒倒入木盒中,加水和母曲攪拌。
最後她們用清水洗乾淨腳,便赤足站在盒子上不停地踩。要踩很久很久,一直踩成‘曲塊’,才能用穀草包起來,進行‘裝倉’……
族人們看了一會,也沒什麼新鮮的,便都散去了。
蘇錄則跟三位‘舞生’一起來到大掌作房中領賞——一人不到兩斤臘肉,就從那臘豬頭上現切的。
“這回怎麼這麼少?”便有學長忍不住抱怨道:“以前都是五斤鮮豬肉的。”
“是少了點。”大掌作蘇大吉苦笑道:“一個臘豬頭能有幾斤肉啊,湊合一下吧。”
“七叔公,今年為啥不殺豬?”蘇淡也問道。他才鬱悶呢,好容易才輪到他來跳舞了,豬卻沒了。
“唉,還能為啥,酒坊沒錢了唄。”蘇大吉嘆氣道:“你哥他們過了年還沒開過工錢呢,能省就省吧。”
“哎,好吧。”學生們還是好打發的,聽了解釋便拎著臘豬肉告辭了,蘇錄卻留了下來。
“秋哥兒有啥事兒?”蘇大吉對蘇錄還是很客氣的,他孫子還指望蘇錄輔導功課考書院呢。
“酒坊情況很不好?”蘇錄輕聲問道。
“對呀。”蘇大吉點頭道:“酒一年年的賣不出去,能好就怪了。”
“不能便宜點賣嗎?”蘇錄道:“薄利多銷,讓貨物流動起來才能走出困境。”
“唉,你不懂。”蘇大吉遞個檳榔給蘇錄。
蘇錄擺擺手,敬謝不敏。
“咱們的鳳曲法酒從重陽下沙開始,要經過兩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發酵、七次取酒,耗費整整一年時間。然後還要窖藏一年以上才上市。”蘇大吉便自己嚼起來,一邊嚼一邊嘆氣道:
“算算要耗費多少人力時間?現在已經是賠錢賣了,還能便宜到哪去?”
“能不能降低成本?”蘇錄又問道。
“當然不能了,每一步都是必不可少的,不然就不是鳳曲法酒。”蘇大吉搖搖頭,徹底失去談性道:
“沒事就回去吧,好好讀書考上秀才,把朗泉井要回來是正辦。”
“等我考上秀才,咱們酒坊還能在嗎?”蘇錄卻幽幽問道。
“……”蘇大吉像被施了定身法,半晌道:“誰知道呢?”
“我有個法子能救咱們酒坊。”蘇錄圖窮匕見道:“只是不知道七叔公願不願意救。”
“廢話!”蘇大吉臉上終於有了生氣,吹鬍子瞪眼道:“老子十三歲就在這裡當學徒,今年六十三,整整五十年了!你說我想不想救它?!”
說著聲音竟有些哽咽道:“我做夢都想救活咱們的酒坊!誰要是能把酒坊救活,我一準兒把大掌作讓給他!我給他當牛做馬都行!”
“既然如此,七叔公去跟我乾孃談談吧。”蘇錄便道。
二郎灘屁大點地方,蘇錄認乾孃的事兒早就傳開了。族人們難免嘀咕,這六房到底咋回事,怎麼跟程家越來越黏糊了?
當然了,認乾孃遠遠沒法跟成親比,所以大家也就止於背後說兩句。
“何程氏,何記酒坊的老闆娘,程秀才的閨女?”蘇大吉微微皺眉道:“跟她談什麼?”
“她有二郎酒的秘方。”蘇錄便淡淡道。
“二郎酒?!”一道閃電劃過心田,蘇大吉渾濁的眼珠瞬間清亮了不少。
去年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他對何家兄弟搗鼓出來的這款酒一直讚賞有加,甚至動過跟何家合作的念頭。
只可惜大何是程秀才的女婿,斷不可能跟蘇家合作的,他也沒去自討沒趣……
結果後來二何船毀人亡,再也沒人會釀二郎酒了。
蘇大吉得知噩耗惋惜不已,後悔當時沒去試著談一下。萬一要是對方同意合作,就可以利用蘇記經營幾十年的銷售渠道,他哥倆自然就不需要親自去打市場了,慘劇也就不會發生了。
當然他最惋惜的還是,蘇記徹底沒了靠成本低廉,口感卻尚可的二郎酒,走出困境的希望。
現在蘇錄卻告訴他,老闆娘手裡有二郎酒的秘方!
怎能不讓他驚喜萬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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