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一步踏上石臺。
“咔噠——”
機括聲響,整座山谷驟然震顫,地面龜裂,碎石浮空,地脈之氣如蛟龍破土,在黑白石臺兩側凝聚成兩尊巍峨雕像。
左側白玉雕像手持《孫武兵法》,身前浮現的珍瓏棋局上,三百六十一個星位同時亮起,黑子如鐵索橫江,白子似困龍淺灘,正是“纏鬥不休”之局,棋盤兩側篆文流轉:【天道無爭,落子無悔】。
陸沉淵凝視棋局,忽覺天旋地轉。
再睜眼時,已置身戰場,好似化作白子主帥,前方黑甲大軍如潮水湧來,每落一子,便有千百士卒血濺沙場,更可怕的是,棋盤外隱約有雙巨眼俯瞰,彷彿天道在審視他的每個抉擇。
陸沉淵感覺神識被撕扯入棋局,忙屏息凝神,轉向右側。
另一邊,玄鐵雕像戰刀插地,血色棋盤上鬼手殘局殺氣沖天,己方僅剩孤馬單帥,對方卻車砲俱全,篆文泣血:【霸道無情,唯殺可證】。
凝視片刻,心神再度恍惚。
陸沉淵彷彿置身屍橫遍野的戰場,己方老將被十面埋伏,每步棋都需棄“車”保帥,最駭人的是那些被捨棄的棋子,竟真化作殘肢斷臂滾落棋盤……
“圍棋考悟性定力,象棋考決情定疑……”
陸沉淵已經透過“點鐵問靈”,從那具偃甲中看到了昔日發生的一切。
對這個將軍臺並不陌生。
因為裴靈素已經在這裡解了數十年……
六十年前,隱仙顧雲升在百花谷設下“將軍臺”考驗,以悟性定力、決情定疑來篩選傳承者。
《神符卷》不同於一般秘術,它分為天符和地符兩種。
正如水與火,不能相容。
世間極少有人能達到“水火既濟”的境界,天資不夠,二者同修,只會是自毀的結果,所以,臺上會有兩幅棋盤——
圍棋象徵天道,天道無常,至柔至簡,講求順勢而行,以自然流勢佈局,專注於悟性算力,統籌全域性,若執著於一地一隅的勝利,則必敗無疑!
象棋象徵霸道,鐵血縱橫,以命相搏,一切只為殺將,為達目的,可舍車舍馬舍砲舍一切,哪怕自家兵臨城下,危在旦夕,只要提前一步斬將奪旗,便能反敗為勝。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行棋理念。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走王道的難走霸道,走霸道的亦難王道,更何況棋局之上幻境迭出,身臨其境,山河棋盤之上,每落一子,都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對執棋者的精神意志有著極大的考驗。
一步算錯,或是一步不忍,都是滿盤皆輸!
花間影最先發現了這裡。
她本以為只是適合培育花草的秘境,誰知秘洞深處竟然藏著這樣一個考驗!
她猜出是隱仙所設,欣喜若狂,奈何墨家之人,兼愛非攻,走不通霸道,自身天資又不足以破天道,對這考驗無可奈何。
她素來敬仰隱仙之名,加之當時弘農楊氏一家獨大,擔心將軍臺暴露,會變成楊家的又一處私產,乾脆在此處開宗立派,一邊借百花谷培育花草、製作機關、煉製靈藥,一邊尋找有才智的能人破解棋局。
由她先來評測,再擇良善入內。
此後十數年,她的棋力越來越高深,可始終不能破解,期間越來越多的青年才俊被擋在外,自己收的徒弟亦是如此。
就在她日漸年老,有心無力的時候,兩個青年來到了百花谷木甲宗。
一個是世家公子。
一個是皇室貴胄。
兩人分別在圍棋、象棋兩道贏了她。
花間影大喜,沒有任何遲疑,帶著他們進入百花谷深處,開始考驗。
兩人也不負所望。
那位世家公子最終破掉圍棋,得【天符】,便是日後的陰符君。
那位皇室貴胄最終破掉象棋,得【地符】,便是日後的魯王李靈夔。
但其實還有第三個人參與此事。
便是將二人引來的花間影二弟子,當時的“驚鴻劍”裴靈素。
那時的裴靈素,已經是崤函之地有名的女俠。
出道短短數年,便闖下響噹噹的名頭。
一襲素衣仗劍而行,青鋒所指皆為不平之事,再加上劍法如驚鴻掠水,行俠後只留驚鴻一影,百曉樓評其為“劍未出鞘,風華已絕”。
一度成為無數青年愛慕的物件。
裴靈素的天資不差,心性也好,平常與師父對弈也有贏的時候。
花間影就將她也帶到將軍臺嘗試,無奈,她跟師父一個結果,一無所獲……
花間影對此早有預料,十分可惜。
裴靈素卻是大受打擊,那可是隱仙秘術!絕世至寶在前,自己卻得不到,尤其還有兩個成功的例子擺在眼前,讓一向心高氣傲的她難以接受。
當時花間影時日無多,又看兩位青年有破局希望,乾脆留二人在宗門共同參研破解之法,那兩位與裴靈素在江湖結識,一直對她頗為欣賞,也就順水推舟留下。
三人感情日漸加深,甚至因志趣相投,義結金蘭。
李靈夔更將自己得到的偃甲【地煞】,送給她防身。
但好景不長。
數月後,棋局破解無望,花間影日漸蒼老。
裴靈素卻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妖冶魅惑,一身邪氣。
陰符君和李靈夔是何許人,裴靈素遮掩的再好,他們還是第一時間察覺。
二人都沒有想到,昔日俠女“驚鴻劍”裴靈素為了提升天資、破解考驗,竟修煉起《合歡白骨禪》,想靠吸取他人三寶,提升自身天資!
甚至還把主意打到他們頭上!
李靈夔只覺得噁心無比,冷笑三聲,拂袖而去。
陰符君心有不忍,在她眉心下了一道【淨心神咒】,而後割袍斷義。
花間影得知此事,本就蒼老的身體,一病不起,不久後鬱鬱而終,臨死前將衣缽傳給了三弟子蘇泉,而非往日寄予厚望的裴靈素。裴靈素卻利用蘇泉對自己的喜歡,霸佔了將軍臺在內的一大片地方,為了得到隱仙神術而繼續採補。
李靈夔、陰符君再未踏入百花谷一步。
蘇泉也因昔日憧憬,對裴靈素一忍再忍。
裴靈素心安理得佔據將軍臺,數十年來,她不斷試圖破解隱仙考驗,可惜棋力不進反退——《合歡白骨禪》確實能吞噬他人,填補自身,提升天資,但同時,它也會讓人生出無窮慾念,意志衰退!
所以她越是修煉,提升的越多,越破解不了。
當她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
再也無法回頭了。
“蠢貨!”
陸沉淵對此只有這兩個字評價。
如果隱仙的考驗,能讓《白骨合歡禪》這種功法鑽了空子,那才是咄咄怪事,估計她也是不想演女俠了,找個藉口墮落……
陸沉淵搖搖頭,懶得在這種人身上浪費心思。
他目光掃過兩幅棋盤。
《天符》、《地符》各有不同側重,前者借天地清氣,主要符籙包括【清風符】、【明光符】、【龜息符】、【聚靈符】、【紫氣東來符】;後者御眾生煞氣,如【血爆符】、【腐骨符】、【五鬼符】、【修羅血影符】。
陸沉淵不來虛的,他學武學術就是為了殺人。
如果只能修一樣,那肯定選殺傷力更大的《地符》。
陸沉淵毫不猶豫,心神沉入象棋棋盤,一瞬間,血色戰場在眼前鋪開!
己方僅剩孤馬單帥,對方卻車炮俱全,兵臨城下。
此刻敵眾我寡,唯有以殺破局!
“將軍!”
獨眼老兵跪地請命,擲地有聲:“請讓我去死!”
每吃一子,就有一名將士慘死,當他走出“兵七進一”時,老兵衝入敵陣,被黑馬踏碎軀體,臨死前還在高喊:“為主公開路!”
“……能不能別給自己加那麼多戲?”
陸沉淵很想吐槽,但看到那老兵英勇殺入敵陣,看到他被馬蹄踏碎肋骨,口吐鮮血仍死死抱住馬腿不放,還是不禁有些煩躁。
這幻境太真實了!
而且這一次是從根本上模糊真實與虛幻,直接作用於神識,在腦海中編織,不經外界,也就無法用慧眼分辨,真實地像是穿越到了那個世界,經歷真的兵荒馬亂。
陸沉淵再落子,砲五平六。
紅衣砲手大笑,他站在投石車旁,手中火把映照出決然的眼神:“卑職去也!”
黑象吞噬砲手,一排的投石車、霹靂戰車炸裂,烈焰吞噬了他的身影,但這一步,卻讓敵陣防線鬆動,黑將被迫調動,露出致命破綻。
車七平六。
砲石轟鳴,紅車將士在投石、火箭、霹靂彈中灰飛煙滅,戰車殘骸四散飛濺。
但這一步,同樣讓黑將陷入絕境。
殺招,馬二退三。
孤馬回撤,如鬼魅般潛伏,暗藏殺機。
黑將退無可退,紅馬鎖死九宮,黑將驚怒交加,卻已無路可逃……
“將軍!”
棋盤轟然炸裂,黑將化作血霧消散。
陸沉淵眼前幻境破碎,自玄鐵雕塑之中飛出一道流光,打入眉心。
正是《地符》的修煉之法——他也明白了《神符卷》的修煉要義,與《鍛金篇》第三重“鑄金甲”類似,就是在上丹田泥丸宮中以神識畫符,臨摹觀想,到了需要取用之時,再化虛為實,直接調集天地元氣,凝聚成符。
“狗日的顧雲升……”
陸沉淵頭痛欲裂,忍不住開罵,幻象中所有犧牲的將士都在他耳邊哀嚎,他們的面容、他們的嘶吼、他們的血肉,不斷在腦海中迴盪。
“一個破考驗,搞得生離死別的……”
陸沉淵心中震撼這幻境之強、神智影響之深,一發狠,二話不說,轉頭看向圍棋那邊,已經受了一次罪,乾脆再來一次!
萬一成了呢?
陸沉淵身形一閃,來到圍棋棋盤之上,眼前瞬間一黑,再睜眼時,已站在一座燃燒的城池前。
“報!北門已破!”
渾身是血的傳令兵跪倒在地:“黑甲軍正在屠城!”
遠處傳來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濃煙中隱約可見百姓被鐵騎踐踏。
陸沉淵低頭,發現自己手中握著的不是棋子,而是一支染血的令旗。
“你妹的……”
……
百花谷。
木甲宗靈堂。
寒風嗚咽,卷著紙灰在靈堂內盤旋。
數十名木甲宗弟子身穿孝服跪伏在地,啜泣聲混著香燭燃燒的噼啪聲,在森冷的殿堂內迴盪。
正中央的柏木棺槨半開著,蘇泉青灰色的面容在素絹襯托下更顯枯槁。
這位苦苦維持木甲宗的機關高手,此刻胸口卻凝結著一朵妖異的曼陀羅花紋——補天閣劇毒“溫柔鄉”的印記。
“師父——!”
一名年幼弟子突然撲到棺前,手中機關鳥咔嗒掉落。
那是蘇泉去年親手為他雕的生日禮,鳥喙還叼著半截沒拼完的齒輪。
“師父您醒醒啊……”
“不是說好要教我們做青藤虎……”
弟子們哭作一團,有人捶地痛哭,有人呆滯地望著棺木,還有人死死攥著蘇泉生前常用的刻刀,指節發白。
“嗒。”
一聲輕響。
裴靈素鬼魅般站在靈堂門口,她無視眾弟子的敵視,看著棺中那張熟悉的臉。
一時竟有些恍惚。
——那個追在她身後默默包容數十年的三師弟,真的死了?
她記得他第一次練劍時笨拙的樣子,記得他每次見她時眼底藏不住的歡喜,記得他知道真相時蒼白的臉色……
可她從未放在心上。
她利用他的喜歡佔據百花谷,將李靈夔二人臨走時的厭惡鄙夷遷怒在他身上,她討厭他的唯唯諾諾,甚至當著他的面與別人歡好……
而現在,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再也不會用那種痛惜的眼神看她了。
“他是怎麼死的?”
裴靈素開口,聲音冷得嚇人。
跪在最前方的三弟子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是秦無月……她被補天閣主要挾,在師父的飯菜中下了【溫柔鄉】……”
他指向供桌,那裡擺著一顆人頭——秦無月瞪大的眼睛裡還凝固著驚愕,脖頸斷面泛著不自然的青紫色。
“師父中毒後拼死反殺,親手斬下了她的頭……”
三弟子哽咽著:“之後就……之後就……”
裴靈素緩步上前,伸手撫過蘇泉冰冷的臉頰,輕聲道:“前幾十年被師姐騙,臨死前被徒弟騙,你可真是個……傻子!”
她的指甲突然深深掐入掌心,鮮血滴在棺木上,綻開一朵朵妖豔的血花。
就在此時——
“咚!咚!咚!”
谷口處,玄兵谷的戰鼓聲如雷震天,伴隨著喊殺聲逼近。
補天閣和玄兵谷的大軍,攻進來了!
裴靈素眼中的那一絲悲傷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殺意。
她手中長劍猛地一揮,劍鋒寒光一閃,直接架在了三弟子的脖子上——
“陣眼呢?拿出來!”
三弟子臉色慘白,卻死死咬著牙,一字一頓:“休想!師父至死都在護著木甲宗,我絕不會讓你——”
“噗嗤!”
劍鋒一偏,三弟子的肩膀頓時鮮血淋漓。
裴靈素眼中戾氣翻湧:“找死!”
就在她即將下殺手的剎那,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蘇泉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縫間透出一縷微弱的玉光。
陣眼玉珏!
裴靈素眼中閃過一絲狂喜,立刻棄了三弟子,伸手便要去奪。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蘇泉手掌的瞬間。
“唉……”
一聲嘆息,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裴靈素渾身一僵。
蘇泉……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帶著痛惜、包容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徹骨的失望。
蘇泉聽著外面的喊殺聲,緩緩從棺中坐起,蒼白的手指拂過胸口的曼陀羅毒紋,那妖異的花紋竟如活物般褪去,露出下面完好無損的肌膚。
他望著裴靈素,語調很輕,卻字字如刀:“無可救藥啊……”
裴靈素的手懸在半空,第一次……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