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黑雲密佈,不多時,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水氣蒸騰,天地之間霎時白茫茫一片。
屋簷下雨水如斷線珠子一般落下,與旁人看來再平常不過,可在寧夏城內的叛軍來看卻無異於災難前的預兆。
哱拜站在這雨簾前,心情沉重。著力兔、宰僧等人的外援已被切斷,情況本就不容樂觀,如今大法王等人又被殲滅,這場戰事很快就會有結果。
不出哱拜所料,明軍方面已經開始行動,決口的黃河水已向寧夏城咆哮而來。而最糟的不是眼前這場大水,卻是比大水更可怕的內部的爭鬥。
九月初八,寧夏城牆在大水的浸泡之下,北面牆體最先崩裂。大水灌進城內之後,街道、屋舍一瞬間被水流吞沒,水聲中漸聞哭聲、喊聲,最後又歸於平靜。
在明軍的強攻下,叛軍糧草殆盡,已無力招架,為了自保,哱承恩誅殺了許朝、劉東暘等人,獻上首級。原本以為自己能求得一條生路,奈何葉夢熊並不吃這一套,在哱承恩投降的當天,便讓人將其捆了送上京城。
李如松的大軍已將哱拜府邸圍的鐵桶一般,砰地一聲,兵勇們撞開了哱拜府的大門,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過後,最後的殘黨在一排箭雨中殞命。
兩排兵勇翼分左右,李如松大步走出,目光堅定,他手按劍柄向堂屋朗聲說道:“哱拜老賊,還不出來受死?”堂屋的門開啟,哱拜穿著一件布衣立在門中。
二人的目光相對,李如鬆緩緩道:“哱拜,朝廷待你不薄,你卻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哱拜聞言,仰頭放聲狂笑,只聽他說道:“李家小兒,實話告訴你,老夫既然打出了反明的旗號也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至於你說的朝廷待我不薄,哱某卻不敢苟同。
想我哱拜為朝廷出生入死,血染戰袍,可得到的又是什麼?是排擠,是猜忌。朝廷自始至終都未信任過我,若換做是你老子李成梁,想必也和老夫一般心思。
今日我自知難逃一死,可哱某人絕不會死於他人之手,更不會接受大明律法審判。你們想要拿哱某項上人頭去邀功,恐怕要讓各位失望了。”說著,他拿起一枝火把,將屋內淋滿火油的柴薪點燃。
火光中,李如松閉上眼睛,心底不知何時生出一股悲涼。
青天白雲之下,蕭雲帆兩鬢微霜,神情落寞。他舉起一碗酒撒在玉修羅的墳前。緩緩道:“修羅兄,這數月以來,蕭某的心裡很痛很痛你知道麼?
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家國大業,我已失去太多太多,我現在有些害怕了。我以前覺得我自己很了不起,可現在我發覺我很卑微,很無能。有太多太多的人我救不了,救不了……
我一閉上眼,都是你們死的慘狀,駱大哥、霍掌門、白姑娘還有你,最可恨的要數銀十三,我想不通想不通他為什麼要背叛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幫大法王他們做事,我想不通。
大法王是死了,可太便宜他了,我沒能親手宰了他,若不是他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慘死,這麼多人受傷,我更不會失去你們這些好朋友,好兄弟。
張嗣修要和我鬥,和他斗的下場就是我會失去更多的朋友和我愛的人,我累了,不想鬥了,我也怕了,怕我鬥不過他。”
說著說著,他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宛如一個孩童一般。馮妙卿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樹下,見他哭得難過,心中也不是滋味。
馮妙卿走上前去,將他拉起,伸出纖細的手指,輕撫過蕭雲帆的臉龐,柔聲安慰道:“帆哥,看著你這麼難過,卿兒心裡也不好受。”見愛人到來,蕭雲帆心中悲痛之情更盛,涕泗橫流。
馮妙卿緊緊地抱住他,輕嘆道:“帆哥,他們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豪傑,為了朋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也許他們並未離我們遠去,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看著我們。
他們沒有死,只要我們想著他們,他們便不會死,他們每一個人活在我們的心裡,我們只要閉上眼,用心去想,就會和他們相見。他們也不希望你這麼難過,這麼傷心,所以帆哥,你要振作起來。”
蕭雲帆抽噎道:“卿兒,謝謝你,謝謝你。蕭大哥真是沒用,我哭哭啼啼的樣子想必很難看。可我忍不住……”
馮妙卿伸手按在他嘴唇上說道:“傻大哥別說了,卿兒知道你心裡的苦。”
此番寧夏之役,天道盟雖然一舉覆滅了鬼相門的殘黨,自身卻也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經此一戰,蕭雲帆更是心灰意冷,遂向至善、張天師等首腦提出卸任武林盟主一事。
二老收到蕭雲帆的書信後,日夜兼程來至華山三老隱居之所。侯通海讓花、範二人相陪,自去找蕭雲帆。
見他二人摟抱在一起,侯通海咳嗽了一聲道:“帆兒,大覺寺的至善大師與正一教的張天師到了。”蕭馮二人聞言,各退後一步,馮妙卿更是羞紅了面頰。
蕭雲帆來至一溪邊洗過臉,攜著馮妙卿的手穿過樹林,來至茅舍前。至善大師穿著件杏黃色的僧衣與張天師坐在一邊,範大統坐在他二人對面,花潛雲正抬起手腕給兩位客人斟茶。
“兩位前輩,晚輩來遲了。”說著,蕭雲帆向兩人見禮,馮妙卿也跟著見禮。
二人望著蕭馮二人,相視一笑。張天師撫著鬍鬚道:“蕭兄弟言重了。我和佛兄此來有二事相告。”
“大師請講,晚輩洗耳恭聽。”
眾人圍坐在一張石桌前,卻聽張天師緩緩道:“蕭兄弟,這武林盟主的交椅,天下不知有多少英雄想坐,你老弟倒好,屁股還沒坐熱就要離坐走人。貧道都替你惋惜。”
蕭雲帆麵皮微紅說道:“老天師,晚輩有晚輩的難處,還望前輩體諒。”
張天師道:“蕭兄弟你年紀輕輕就能悟到激流勇退這四個字的含義卻是難得。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論功業,你為天道盟開創的新局面可比昔年的君盟主;論威望,你各門各派的心目中的地位已與我等無二。倘若你在這位子上再留個二十年,將本盟的基業再鞏固一下,那時再退豈不更好?”
蕭雲帆道:“兩位前輩抬愛,晚輩受寵若驚。不過晚輩心意已決,兩位前輩就不必在勸了。”
張天師向至善大師望了一眼,續道:“似老弟這樣的人才的確難得,老弟這一走,這盟主的位子只怕要空懸一陣子了。”言語之中似有無限惋惜之意。
“”此番寧夏之役,各門各派均傷亡慘重,盟內已向傷亡弟子的家人給予撫卹。先前你老弟自掏腰包的那部分,盟中理事商議過,還是補於蕭兄弟你。”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蕭雲帆連忙擺手道:“此事萬萬不可。若非蕭某人辨敵不明,累眾家兄弟枉死,我天道盟何至於元氣大傷。一來,蕭某罪責不小,即便那些孤兒寡婦不怪罪我,我心中尚自慚愧。二來,盟中經費本就緊張,蕭某的這部分本就是蕭某人心意,無論如何還請兩位前輩將蕭某的心意帶去給他們。”
至善大師手捻佛珠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大仁大義的確是我輩中人的楷模,若世間中多出幾個像蕭兄弟這樣的人物,天下必定太平。”
張天師又拿出兩個黃布包袱,在眾人面前一一解開。他說道:“蕭兄弟,這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封賞。對了,我這裡還有一封錦衣衛帶來的書函給你。”
對於朝廷的封賞,蕭雲帆並不放在心上,他接過張天師遞過的信函,撕開封皮,展開信頁來讀,馮妙卿坐在他身側也瞧了一眼。
蕭雲帆讀罷,眉頭緊鎖。侯通海笑道:“帆兒,莫不是皇帝見你立下大功,要封你個官兒做?”蕭雲帆將信遞給眾人傳閱。
原來朝鮮戰事已起,萬曆皇帝躊躇再三,調撥李如松的遼東鐵騎開赴朝鮮。錦衣衛帶來的這封信實則是皇帝的密旨,皇帝對李如松偏愛有加,想請蕭雲帆趕往朝鮮保護李如松的安危。
馮妙卿想到與蕭雲帆又要分別,心中十分不捨,但聖命難違,她當下強裝笑臉說道:“蕭大哥,李將軍是你的結義兄弟,就算沒有皇帝的旨意,你也理當去助他一臂之力。
你便安心的去,雲姨他們有我和四姝姊妹照看。你是擔心邪道的人會加害我們,以前卿兒或許會怕,可如今卿兒已非從前那個弱女子了。”
蕭雲帆握住她的手說道:“只是……”馮妙卿截住他的話說道:“你的心意我最是明白。我們你不用擔心,倒是你無論如何要照顧好自己。”
至善大師看著他們這對情侶,說道:“蕭居士,只盼你隨李將軍早日凱旋,屆時我與道兄必當討一杯喜酒來喝。”
張天師道:“不錯,這喜酒是一定要喝的。不過此去朝鮮,路途艱辛,蕭兄弟你可要加倍小心。盟內我已安排了一批高手與你隨行,供你調遣。”
蕭雲帆道:“天師想得周到,多謝。”
卻說眾人又閒談了良久,之後範大統、花潛雲親自下廚做了許多好菜待客。
次日一早,蕭雲帆收拾好行囊,與馮妙卿、華山三老、四姝揮手作別。他騎在馬上,勒緊韁繩,向眾人回望了一眼說道:“侯伯伯、範叔叔、雲姨、卿兒、四位義妹你們回去吧。”
望著馬蹄揚起的煙塵,蕭雲帆漸行漸遠,馮妙卿的心裡空落落的,眼中的淚水再也止不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