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空被慧明和慧智一左一右架著,踉蹌地走在迴廊上。
胃裡翻江倒海的噁心感再度湧上喉頭,他猛地掙脫開,撲到廊邊的花壇旁,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一次吐得比在齋堂更加厲害。
他幾乎將整個胃都掏空了,先是那些尚未消化完的、帶著血絲的“豆腐”,然後是酸澀的胃液,最後只剩下乾嘔。
他跪在地上,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渾身不住地顫抖。
“嘔……你們……你們這些瘋子……”慧空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站在一旁的慧明和慧智,“你們居然說是豆腐?我都看見了!指頭!指甲!還有血!你們都瞎了嗎?!”
憤怒像岩漿一樣噴湧而出,慧空已經受夠了,他不想再這麼稀裡糊塗地過日子了!
什麼佛門淨地?這裡完全就是一個魔窟!
他猛地站起身,攥緊拳頭,毫無預兆地一拳砸向慧明的面門!
“砰!”一聲悶響。慧明不閃不避,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拳!
他的嘴角瞬間破裂,滲出一縷血絲。
他只是微微偏了下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慧空,既沒有動怒,也沒有還手。
“打啊!你們為什麼不還手!?”慧空嘶吼著,聲音因為激動和嘔吐而嘶啞不堪,“你們不是食人魔嗎?來啊!你們還算是出家人嗎?佛祖菩薩都在看著!你們就不怕下阿鼻地獄嗎?!你們都瘋了嗎?!”
迴廊裡迴盪著他歇斯底里的聲音,遠處似乎有腳步聲被驚動,但很快又消失了,彷彿無人願意靠近這片區域。
慧明吐掉嘴裡的血沫,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慧空師弟,你的情況,是被魔障所汙染了,才會把清淨的豆腐看成了髒東西。”
“魔障?汙染?”慧空簡直要氣瘋了,他指著齋堂的方向,手指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人的手指!還在滲血!你們所有人都看見了!你們都在吃!那是魔障?那是我眼睛出問題了?!我要報警!我一定要報警!讓警察來看看你們這吃人的魔窟!”
他歇斯底里地喊著,彷彿這樣能驅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懼。
一直沉默的慧智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沒用的,慧空師弟,你就算是報警也沒用的。”
“沒用?怎麼可能沒用!難道警察來了也會說那是豆腐嗎?!”
慧空咆哮著,但心底卻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了那些師兄們集體失明般的詭異表現,以及慧明和慧智此刻反常的平靜。
一種更深沉的恐懼開始蔓延在他心頭。
而慧明則說道:“對。就是像你說的那樣。師弟,你剃度入寺,就再無回頭之路了。”
過了好一會,激烈的情緒開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無盡的疲憊和恐懼。
仔細想想……他們像是會怕自己報警的樣子嗎?
現在,有兩種可能,要麼這座寺廟本身就是偽裝成和尚們的涉黑組織,要麼就真的是一個充滿邪祟的地方!
他頓時開始後怕自己剛才的衝動了。
他得罪兩位師兄,這不是找死嗎?
慧空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撐在冰冷的石板上,臉上滿是淚水和絕望,聲音變成了哀切的乞求:“師兄……慧明師兄,慧智師兄……你告訴我,有沒有辦法……有沒有辦法離開這座寺廟?我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就想離開這裡……”
慧明看著他,眼中掠過一絲憐憫,但很快又被無奈所取代。
他緩緩搖頭,說:“沒用的,慧空師弟。就算你離開蘭若寺,你也逃不掉的。‘它’不會放過任何沾染了氣息的人。離開了寺廟的庇護,死得更快,更慘。”
“那……那到底該怎麼辦?”慧空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說的‘它’是指聶小倩嗎?聶小倩究竟是什麼人?規則第一條就寫著她!她是不是就是這一切的根源?找到她是不是就能解決?”
聽到“聶小倩”三個字,慧智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語氣異常鄭重:“阿彌陀佛。師弟,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個蘭若寺,從古至今,的的確確,根本從來沒有過一個叫做聶小倩的人。無論是香客、居士,還是比丘尼,從未有過。”
“你胡說!”慧空根本不信,這兩個人當他智力有問題嗎?
“如果就像你們說的,沒有聶小倩這個人,那幹嘛要寫在規則最前面?!你們到底在隱瞞什麼?!”
慧明按住情緒激動的慧空,說:“師弟,這件事情,我很難和你解釋清楚。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魔障’。一個徘徊在此地,無形無質,卻又能侵入人心,扭曲認知的‘魔障’。它的名字或許並不重要,但它帶來的影響是真實的。那條規則,是為了提醒我們警惕這種認知上的扭曲。”
慧智在一旁補充道:“嗯,慧明師弟,慧空師弟剛剛剃度皈依我佛,他應該還很難理解你的話。慧空師弟,或者你要不就理解為……心魔吧。”
“魔障?心魔?”
慧空喃喃自語,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
這一切的詭異和恐怖,竟然被歸結為如此虛幻縹緲的東西?可他親眼所見的那根手指,那滲血的“豆腐”,又是那麼真實,那麼觸目驚心!
“師弟,”慧明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你只要勤於修行,持戒誦經,靈臺保持清明,最關鍵的是要好好遵守寺規,就可以逐漸抵禦這種汙染,破除魔障。這是目前唯一的路。”
慧空此時眼神渙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說:“修行?唸經?就能當那些東西不存在嗎?就能讓我看不見那些……那些……”
慧明對慧智使了個眼色。慧智猶豫了一下,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默默離開了,留下慧明和癱軟在地的慧空。
確認慧智走遠後,慧明蹲下身,湊近慧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慧空師弟,”他幾乎是在耳語,“有些話,本不該對你說,但看你如此……我便破例一次。你聽好,也只可聽這一次,聽完就爛在肚子裡,絕不可再對任何人提起。”
慧空被他嚴肅至極的態度震懾住,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慧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確認無人,他這才繼續用那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這麼理解吧。我們這座蘭若寺,從很早很早以前,就被一種……一種無法理解、無法名狀的‘東西’汙染了。它不是鬼,不是妖,它更像是一種……規則,一種概念,始終瀰漫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口空氣的。”
“它無孔不入,會扭曲現實,會侵蝕心智。我們看到的,聽到的,甚至吃到的……都可能不再是原本的樣子。齋堂裡的飯菜,在你眼中可能是……那種東西,但在我們眼中,或許……或許也只是勉強維持著‘正常’的模樣,但誰知道那是不是另一種扭曲呢?”慧明的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而那些寺規,”他繼續說道,“是無數代先師用鮮血和性命換來的,對抗這種汙染、在這種扭曲中勉強求存的……法則。遵守它們,我們才能暫時安全,才能保持一絲清醒,才能讓這座寺廟表面上還能像個寺廟。第一條規則為什麼那樣寫,其實我也不知道,‘聶小倩’這個名字,或許是某種特別強烈的‘觸發點’,又或者是一個象徵著徹底瘋狂的‘符號’?具體緣由早已失傳,我們只需牢記並遵守。”
這番話,讓慧空聽得依舊難以理解。
現在的處境,讓他想起了倪匡所創作的衛斯理系列小說。這個科幻系列小說在如今的港島,也是相當風靡,慧空在出家前,買過好幾本來看。
他不禁說:“這,難道是外星人?這個寺廟裡面有外星人?”
慧明愣了愣,說道:“阿彌陀佛,我想……應該不是外星人。”
“那……那我們就真離不開這座寺廟?”
“離開?”慧明苦澀地搖搖頭,“就像沉船上的人,抓住一塊朽木或許還能飄一會兒,一旦放手,立刻就會被無盡的深海吞噬。我們已經被打上了烙印,無處可逃了。”
他抓住慧空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幾乎要掐進肉裡:“所以,師弟,沒有別的選擇。忘記你看到的,壓抑你感受到的,牢牢記住並遵守每一條規則,不斷誦經修行,穩固心神。這是唯一的活路。否則……你就會像……像慧真師兄那樣……或者變成你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
慧明說完這些話,彷彿耗盡了所有力氣,臉色蒼白如紙。
他鬆開手,緩緩站起身,又恢復了那副平靜卻死寂的樣子,彷彿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從未出自他口。
他只最後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吧,師弟。”
然後,便轉身慢慢離去,留下慧空一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汙染……規則……扭曲……存活……
這些詞語在他腦中瘋狂碰撞,構建出一個比妖魔鬼怪更加令人絕望的恐怖真相。
他不是進入了一個有鬼怪的寺廟,而是被困在了一個本身就已經“病變”和“瘋狂”的規則囚籠之中。
渾渾噩噩中,一個念頭掙扎著浮上來,他抬起頭,看向尚未完全離開的慧明那略顯佝僂的背影,聲音乾澀地問:“師兄……你當初剃度到這裡來,也……也經歷了我這樣的事情嗎?你也……看到過那些……東西嗎?”
慧明的腳步頓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轉過身,臉上那層平靜的偽裝下,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憊與痛苦。
他走回幾步,靠在廊柱上,目光投向遠處。
“我麼……”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恍惚,“我來這裡,是因為我妻子去世了。”
“我們那時候……”慧明的聲音很輕,“剛買了新房,計劃著要個孩子……”
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停頓了許久,才繼續道,“那天她過馬路,給我買我愛吃的點心……一輛車,很快……我趕到時……”
同樣為情所苦,慧空完全理解慧明師兄的心境。
慧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燼:“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後來,我不知道怎麼走的,渾渾噩噩,像具行屍走肉,等我稍微清醒點時,就已經跪在蘭若寺的山門外了。”
“至於寺規……”慧明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時,我也覺得詭異,荒謬,甚至可笑。但當時的我,萬念俱灰,只想著今後皈依佛門,沒想太多。師父說剃度能斷塵緣,能得解脫,我就剃了。至於那些規則……遵守便是了。”
慧空聽著,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追問道:“那……剛才慧智師兄說是心魔,這……這心魔是說,我看到的那一切,齋堂裡的那些……都是幻覺?都是假的?是我自己因為太害怕而產生的想象?”
慧明沉默了一下,隨後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終嘆了口氣:“怎麼說呢……也不能完全那麼想。慧智師兄那麼說,或許是為了讓你更容易接受。”
慧空其實意識到,“魔障”這個詞,也只是一個為了方便他理解而採用的、勉強貼合的標籤,真相遠比“心魔”、“幻覺”這些詞彙要詭異和恐怖得多,很可能是某種無法言說、無法理解的存在或規則。
又過了一會兒,慧明似乎不願再多言,只是疲憊地擺擺手:“你先自己好好靜一靜,思考一會兒吧。記住我的話,遵守規則,穩固心神。”
說完,他轉身緩緩離去,身影消失在迴廊的盡頭。
慧空在原地又坐了許久,才掙扎著爬起來往回走。
推開僧寮的門,一股熟悉的泡麵味道傳來。
寧採臣正坐在小桌前,拿著英語課本複習功課。
看到慧空進來,寧採臣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慧空師父,你回來了?臉色好像不太好。”
慧空看著寧採臣面前那碗吃了一半的泡麵,胃裡又是一陣翻攪。
他強壓下不適,聲音有些發顫地問:“寧……寧施主,你中午……沒去齋堂用飯?”
“哦,沒去。”寧採臣隨口答道,“複習到了關鍵地方,懶得走動,就泡了碗麵應付了一下。怎麼了?齋堂今天伙食不好嗎?”
慧空頓時鬆了口氣,幸好他沒去西。他幾乎不敢想象,如果寧採臣也看到了,會是什麼反應。
他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下,目光掃過寧採臣攤開的,心裡卻亂糟糟的,慧明的話和齋堂的畫面交替閃現。他需要傾訴,需要找一個“正常”的人來驗證或者說排解一下內心的驚濤駭浪。
“寧施主,”他猶豫地開口,“你……你怎麼看所謂的‘魔障’?”
寧採臣從裡抬起頭,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魔障?什麼意思?是佛教裡的那種……心魔嗎?阻礙修行的東西?”
“嗯……差不多吧。”慧空含糊地應道,他無法解釋慧明的那套扭曲的說辭,“就是指……一些看起來非常真實,但可能會迷惑人、讓人產生恐懼和錯覺的東西。”
寧採臣放下筆,似乎顯得頗有興趣:“你們佛家從修行角度解釋,稱之為魔障,是修行不夠,心志不堅的表現,需要靠佛法來破除。從哲學的角度來說,或許有另一番解釋。”
“哲學?”
“譬如,哲學上的唯心,唯物,不是一般人所想的,無神論和有神論那麼簡單。更進一步是說……”
“意識決定物質,或者物質決定意識?”
“或者說更深一層……人類觀察到的一切唯物現象,是否就是世界的全部呢?”
寧採臣帶著書卷氣的討論,奇異地讓慧空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
他甚至和寧採臣探討了幾句“相由心生”和心理學認知理論之間的模糊關聯。
然而,聊得越深,慧空心底那份寒意就越重。
目前已知的理論無法解釋為什麼所有師兄都集體“認知偏差”,無法解釋那如此真實具體的觸感和腥味,更無法解釋慧明那番關於“汙染”和“規則”的駭人耳語。
沉默了片刻,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從慧空腦海升騰而起
他猛地抓住寧採臣的胳膊,說道:“寧施主!反正……反正你暫時也不打算走,對不對?你……你乾脆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我們一起……一起仔細探索一下這所寺廟!我想找出路,我想找機會逃出去!我一個人……我做不到,我快瘋了!”
寧採臣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和抓握弄得一愣,鏡片後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驚訝,但並沒有立刻拒絕,反而露出了幾分好奇和探究的神色:“探索寺廟?逃出去?慧空師父,你……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慧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點頭:“你還記得……那十條寺規嗎?”
“當然,我都背下來了。”
慧空深吸一口氣,從枕下摸出那張已經被他揉皺的、寫著十條規則的紙,鋪在兩人中間的小桌上。
“我們一起,一條一條地仔細研究。”慧空的手指有些發抖,點指著規則,“這裡面……一定藏著寺廟背後秘密的線索,或者至少是保護我們自己的方法!”
他的目光掃過規則,忽然停留在第五條上——“寺內僧人皆穿灰袍。若遇見穿白袍的僧人,可向其問路,但不要跟隨。若遇見穿黑袍的僧人,切勿與其對視。若對方先向你行禮,請立刻跪下,並聲稱自己已死。”
他猛地想起那晚和寧採臣一起看到的那個詭異黑袍僧影,於是抬起頭,緊緊盯著寧採臣,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在耳語:“寧施主,規則裡提到了灰袍、白袍、黑袍。我們那天晚上,一起看到了一個黑袍的……東西。那之後,你還在這寺裡……看到過穿白袍的僧人嗎?”
寧採臣聞言,皺起眉頭,認真地回想起來,然後緩緩地、清晰地搖了搖頭:“白袍的?這倒是……從沒看到過。”
“這樣啊。那先討論一下黑袍僧人吧。我們那天……”慧空走到窗前,開啟窗戶,說:“就在你住的地方看到了黑袍……”
窗外,一個黑袍僧人正靜靜佇立著,渾濁的眼睛,正死死凝視著慧空和寧採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