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奧菲麗婭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起身回到病房外的時候,她發現那隻巨大的雪貂正蹲在窗沿上,沉默地盯著自己。
“看樣子,你應該已經順利見到那小子了,對嗎?”
“我就知道,區區幻想崩壞所帶來的致命傷而已,憑這就想要磨滅掉那小子的靈魂,還差得太遠太遠。”
銀院長輕盈地一躍,落到奧菲麗婭的肩頭。
“另外,在那個世界裡,似乎是發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啊。”
“小緹娜她妹,你知道你現在的模樣——”
“其實很像是一個明明珍貴的東西被人搶走,卻還要強撐著裝作無所謂不在意的小女孩嗎?”
聞言,奧菲麗婭的神情並未變化,依然維持著先前那副得體而活潑,符合一位王女身份的優雅笑容。
只是,在半空中,卻有漆黑的液態金屬粒子正在悄然匯聚。
很快,那些遊離的金屬粒子便匯聚為了一隻巨大的水銀之手,輕柔地抓住了銀院長。
“銀院長,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好奇心會害死貓」。”
“聽說過,可我是雪貂啊,又不是貓,好奇心的代價和我有什麼……好啦好啦,我不八卦了還不行嗎,停手。”
雖然那雙紅寶石般的獸瞳中閃爍著極為濃郁的好奇心和求知慾,銀院長的八卦雷達已經發出了警報,它敏銳地感知到此處或許有個超級大瓜。
但在那雙拎起自己後脖頸的水銀之手面前,銀院長還是從心地選擇了放棄繼續追問下去的打算。
“所以我才說小奧菲麗婭你不夠純粹,明明那麼擅長看穿他人的內心……但是唯獨在面對自己的心靈之時卻總是選擇逃避,而無法像你姐姐那樣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水銀之手輕輕一鬆,讓銀院長恢復了自由,而它也迅速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從亞空間倉庫中捲起了一枚小魚乾,塞入口中。
這樣的奧菲麗婭,讓銀院長想起了一個拉斯特曾和它說過的詞彙——
「高攻低防」,可謂是純純的玻璃大炮。
“沒辦法,畢竟我就是這樣一個複雜的人啊。”
奧菲麗婭透過走廊上的隔離窗,注視著窗內籠罩在下午溫暖陽光裡的病房。
“要是我能夠做到像姐姐那樣純粹的話,那麼那個坐在病床旁,緊握住他手的人……也就是我自己了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陷入了沉默,沒再出聲。
無論是病房內還是走廊上都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僅餘下金黃色的瑰麗時光,正在隨著床頭鬧鐘那秒針滴答的跳動緩緩逝去。
當窗外的太陽漸漸向著西方偏移,原本澄澈的陽光沾染上了夕陽的血紅,而鬧鐘上的時針也緩緩指向下午六點的時候。
病房之內,希爾緹娜站起了身子,似乎是在與那位沉睡的少年進行著最後的道別。
就在這時,奧菲麗婭忽然輕聲開口。
“銀院長,你瞭解拉斯特哥哥的身邊,那個叫做「艾彌絲」的人嗎?”
“倒是大概知道一些,不過你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個?”銀院長有些困惑地問道。
身為曾經陪同著拉斯特一同進入過歷史殘響的雪貂,銀院長曾在那座作為守岸人組織總部的守望尖塔中,親眼見證過拉斯特與命運天使格蕾的談話。
因此,它自然也極為清楚,那個「小艾」,在拉斯特的心中究竟有著何等的分量。
“沒什麼。”
奧菲麗婭無聲地微笑了一下,輕輕將手撫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就這樣沉默地感受著,正在自己的胸膛中逐漸盈滿,灼灼發燙的情感。
那份感情如同岩漿,沉重鮮紅卻又無比耀眼。
“只是到頭來,我自己卻還是有些不願意認輸罷了。”
奧菲麗婭·馮·弗雷斯貝古的一生,都如同一面鏡子般活著。
為了回應父母、王室長輩、外界對她的期待——而不斷改變著自己、適應、妥協,然後努力讓自己變成那個符合他們期望的模樣。
這樣的人生無疑是錯誤的,是虛無的。
在那完美無瑕的精緻王女外表的內裡,在那面流光溢彩的華麗鏡子的背面,名為奧菲麗婭的少女,心靈中實質上卻空無一物。
自出生至今,她便依靠著反射他人的光芒而活著,而從未有過任何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是,今時今日。
這樣的奧菲麗婭,卻萌生了屬於自己的渴望……並非是從他人那裡反射來的情感,而是發源於本心的渴求。
第一次的,奧菲麗婭擁有了自己的願望,對自己往後的人生產生了期待。
所以,即便明知道競爭對手是自己一直以來所仰慕的王姐、是那個持有著星之杯的「死神」也無所謂——
她不願意就這樣選擇認輸,而是要為了那個自己所第一次萌生的願望,拼盡全力地去爭取。
既然如此,那麼先去了解那些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便是必要的事項,畢竟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自己的王姐、以及那位繁星大學的阿克希婭……奧菲麗婭都與她們有著極其密切的接觸,早已經稱得上了如指掌。
可是,唯獨對那個名叫「艾彌絲」的人——
奧菲麗婭除了曾在觀看夜世界直播時,聽到過這個名字以外,其餘一切她都一無所知。
可是,在從夜世界,在從拉斯特的心象風景中脫離之前。
那位少年在提到對方的時候,那般話語中所蘊含的情感卻又是那樣沉重,讓在一旁的奧菲麗婭只是聽到便感覺心中一沉。
她隱隱感覺,那個被稱呼為「小艾」的人,也許在拉斯特的心中,有著不遜色於自己王姐的分量。
“桀桀桀,小緹娜她妹,看來你已經重新燃燒起鬥志了啊。”
“就該這樣才對嘛,女孩子的戀情就該自己來守護。”
銀院長蹲在奧菲麗婭的肩頭,發出了唯恐天下不亂的邪惡笑聲。
作為以人類情感、閃耀靈魂為食糧的「月亮」序列神奇動物,銀院長非但是天底下最大的八卦記者,它更是會主動地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等到拉斯特那傢伙醒過來之後,一定會感謝我現在為他所做的一切的吧。”
……
黯淡無光的心象世界。
“那麼,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拉斯特。”
“下週我會再來看望你的。”
耳畔,希爾緹娜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還有房門關閉的輕微聲響逐漸變小,漸行漸遠。
從手指尖端傳遞而來的溫暖迅速流逝,很快消失不見,重歸寒冷。
最終,拉斯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壓抑的世界。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多餘的色彩,只餘下了那吞噬光芒的漆黑與虛無。
這便是作為身體已然寂滅,但靈魂卻依舊存在的植物人的感受……被困在一個彷彿黑洞的世界裡,如同牢籠之中的囚徒,整日整夜地面對單調且一成不變的黑暗。
希爾緹娜每週來探望的時候,那般透過肌膚相親所傳遞而來的溫暖,僅僅只是稍縱即逝的光亮——
就好像身處監牢,沒有燭臺的人,砸開牆壁的縫隙孔中窺光。
而此刻這般永恆的寂靜,方才是拉斯特這兩年沉睡的時光裡,所日復一日面對的景象。
對於尋常人而言,這樣漆黑的虛無世界哪怕僅僅只是待在裡面幾天,便足以讓其精神崩潰,意志瓦解……畢竟在現實監獄裡被關上幾天小黑屋,便已經是囚犯眼中最為嚴厲,甚至足以讓人精神失常的懲罰。
但對拉斯特而言,這樣的寂靜倒是算不得什麼。
當你曾經親眼目睹過地獄,並憑自己的雙手從地獄中歸來之後,便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令你心生膽怯。
拉斯特輕輕伸出手,感受著那如薄紗一般,縈繞在自己指間的淡薄夜色。
雖然希爾緹娜和奧菲麗婭已然離開了病房,但是她們所帶來的那枚紀元石碑的破片,卻依然被安放在了病房之中。
藉助紀元石碑的力量,這處病房等同於被改造成了一處微型的夜世界入口。
因為夜世界氣息過於薄弱的緣故,所以這處夜世界入口的進入門檻極高,唯有那些和夜世界高度契合的黑夜旅者們才能夠進入其中。
不過,對曾經在夜世界中經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漫長時光,跨越了一整個紀元,一直從第六紀末期生存至第七紀如今的拉斯特而言,這自然不成問題——他也許是整個西大陸和夜世界相性最高的黑夜旅者。
只要他願意,那麼即便身體仍未甦醒,但拉斯特的靈魂卻依然隨時隨地都能夠藉由紀元石碑的破片,進入夜世界之中。
“既然短時間內,我的身體還欠缺著最後一步,無法徹底完成復甦。”
“那麼,就在這段時間裡,先去將那件事情完成吧。”
拉斯特緩緩合上了雙眼。
那宛若薄紗般的夜色驟然湧動,將黑髮少年的身影籠罩入其中。
他感受到了來自於夜世界的牽引力,就如同拉斯特還未沉睡的時候,曾經作為黑夜旅者所反覆體驗過的,那般進入歷史殘響之時的感受。
倘若放任這股來自於夜世界的牽引,任由自己的心靈與其隨波逐流的話——
那麼,拉斯特大約會和過往進入紀元殘響之時一樣,被夜世界的規則所進行匹配,進入一個隨機年代,隨機世界背景,並且符合他如今位階的歷史殘響之中。
只是,這一次拉斯特所進入夜世界的目的——
卻並非是如過往那般……為了通關歷史殘響解決黃昏災禍,或是為了獲得夜世界的任務獎勵這樣樸素的理由。
拉斯特的心象世界之中,一個由繁複數字所構築而成,象徵著空間維度的座標迅速升騰而起。
然後,由純粹的資料,資訊流逐漸變得清晰立體,轉化為了對應空間緯度的確切方位。
換作是尋常的黑夜旅者,在進入夜世界的時候只能順從夜世界的法則進行匹配,隨波逐流……他會在夜世界所記錄的萬千歷史殘響之中進入哪一個殘響,完全取決於夜世界自身的規則。
但是,此刻的拉斯特,雖然現實世界的肉身還處於寂滅狀態,未曾甦醒——可不論他的靈魂、精神、心靈,卻都已經真正抵達了傳奇位階,超越了尋常的黑夜旅者。
再加上拉斯特曾經在夜世界和歷史殘響中生活過極為漫長的時光,無論是對於夜世界的親和度,亦或者是此方世界的規則,他都極為熟悉。
所以,拉斯特甚至能夠短暫地抵禦夜世界規則的牽引,而去主動地調整,選擇自己將要進入的歷史殘響。
夜世界的存在形式極為獨特,堪稱廣袤無垠。
一個微小的時光分歧之中,便很可能隱藏著成百上千個經過折迭的歷史殘響,想要從中定位到某個確切的、具體的歷史殘響,其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是,此刻此刻,卻有一行行復雜繁瑣的算式在拉斯特的精神海洋中生成,然後消失。
反反覆覆,不斷迴圈。
將一項項誤差,一項項偏移的可能性,就這樣在那迴圈往復的計算下一點點地消解。
然後——
一步一步地,將座標運算的最終結果,導向那唯一正確的答案。
最終。
愈發濃郁,混雜著絢爛星光的夜色之中,僅僅只餘下了那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分明的緯度座標。
拉斯特不再抗拒先前那來自夜世界的牽引力,而是就這樣徹底放空了身與心,任由自己的精神與靈魂一起被夜色吞沒,完全隱匿在了幕布之中。
兩年之前,在那場名為迦南的幻夢中,少女與少年勾指起誓,許下了「一定一定要來救我」的諾言。
而此刻,拉斯特所定位的夜世界,便是當時艾彌絲親口告訴他的座標。
也是那位審判的天使,於夜世界自我封印的所在。
沒錯。
此時此刻,那個有著天藍色眼眸的金髮少女——
便在自我封印的歲月裡,安靜地等待著拉斯特的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