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公堂。
丈許木幾,上有幾道文書。
江昭執筆沾墨,不時書寫“吏治”、“民生”、“邊軍”等。
其下,自左而右擺著十餘把椅子,唯有一人入座,卻是章衡。
“茶商與鹽鐵司勾連,意欲擠兌銀行,哄抬糧價,製造恐慌,脅迫朝廷退讓。”章衡執著文書,彙報道。
“嗯?”
江昭心頭一詫,筆鋒懸滯,抬頭向下望去:“擠兌銀行,哄抬糧價?”
“茶商不團結,有人來告了狀。”
章衡面色肅然,解釋道:“近些年,茶商與鹽鐵司官吏相勾連,並藉著交引法不斷的套取朝廷錢財。”
“如今,證券法頒下,茶商們自是沒了交引貪汙的進項。不少茶商心生不滿,卻是有意湊出千萬貫錢財,一半存入銀行,一半瘋狂買糧。”
“一旦時機合適,茶商們就一齊取錢,製造銀行無錢的恐慌,並藉機拔高糧價。”
“要是銀行不能取出五百萬貫,存錢的商人、官員必定恐慌,形成擠兌。糧價上漲,則是平民百姓恐慌。”
“如此,也就達到了脅迫朝廷的目的。”
從本質上講,擠兌就是信用危機。
本來,銀行的錢足以正常經營運轉,但是有人惡意設法讓銀行的錢財一時間難以週轉過來,造成銀行沒錢的假象。
銀行沒錢,百姓肯定恐慌,都會下意識的去取錢。
一旦到了這一步,擠兌就徹底成了事實。
這就跟薛定諤的貓一樣。
市井上下沒有關於“銀行沒錢”的傳言,銀行就肯定有錢。
反之,一旦市井上下有了“銀行沒錢”的傳言,銀行一定沒錢。
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兇,就是謠言導致的信用危機。
至於擠兌造成的影響大小,主要就跟謠言的傳播度有關,可能侷限於一地,可能影響天下。
反正,一旦產生了影響,不論大小與否,銀行都絕對會被廢止。
“呵!”
江昭面色一沉,手中毫筆輕輕一搭,沉聲道:“這些商人,膽子是真大啊!”
“就這陣仗,不知是要拉江某人下臺,還是要官家下罪己詔?”
章衡面色一肅,沒有說話。
脅迫朝廷,無非就是要朝廷退讓,以往也有過類似的例子。
先帝執政之時,交子貶值嚴重,恰好黃河決堤、旱災頻發,就有官員趁機上疏稱“紙幣失信,上天示警”,差點就逼得先帝下罪己詔。
當然,先帝並未下罪己詔,而是讓十幾位知州、同知、通判一齊認罪背鍋,並下令大肆撥款修建黃河,退讓一步。
“呼!”
江昭長呼一口氣,沉聲道:“關於提前三十日申報取錢的通報,有沒有頒發下去?”
茶商要擠兌!
巧了,預先三十天申報取錢就是為了防止擠兌。
“相關儲存規則,都已經頒了下去。”
章衡沉穩道:“估摸著是官商勾連,篤定了朝廷會大肆挪用和分散銀行的錢,難以短時間補上窟窿。”
天底下的大商不少,一次性存在銀行的錢起碼是幾千萬貫。
不過,銀行不單得存錢,也得取錢。
為了便於大商取錢行商,內閣已經擬定設立十大銀行,分佈於十大商貿繁榮的城市。
要想維持銀行的日常運轉,其餘九大銀行肯定得從汴京的銀行長期性的分走錢財。
若是一座銀行分走兩三百萬貫,九大銀行攏共就得分走兩三千萬貫。
餘下的錢財,一旦朝廷選擇挪用一二,還真就未必能在三十天以內一下子騰出來五百萬貫。
畢竟,五百萬貫錢財可是朝廷十分之一賦稅的量,著實不算少。
“這樣啊!”
江昭恍然:“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不過,也太小覷了朝廷。”江昭搖頭,嘖嘖稱奇。
這一招,其實還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皇帝的威望不足!
銀行預先三十天得到取款的訊息,預留的錢財不足,肯定是連忙上奏皇帝。
皇帝要解決問題,無非兩個法子:
一,從地方銀行緊急運錢入京,亦或是剝削地方政府。
二,從內外百司排程。
內外百司是有錢的,一年一預算,都會調撥相應的錢過去。
但凡不是年末,內外百司就肯定或多或少都還有一定的餘錢。
要是皇帝性子軟,臣子不怕,那就肯定沒法從內外百司“搶”錢。
畢竟,銀行遭殃是銀行遭殃,不關自己的事。
這就跟江昭從福建路搶錢一樣,幾乎就是虎口奪食,註定爭鬥一場。
可要是皇帝性子極其強勢,威懾力極高,一聲令下就能從內外百司手中搶出來百十萬貫。
也因此,若是先帝執政,這一招還真就指不定管用。
畢竟,先帝著實是沒什麼威嚴,甚至都能讓臣子拉著龍袍不讓走,根本不可能從內外百司調錢。
可趙策英不一樣。
這位的威懾力,絕對是建國百年以來數一數二的皇帝,估計也就太祖皇帝的威懾力可與之相媲美。
“自古以來,國庫虧空,要麼打百姓的主意,要麼打商人的主意。”
江昭負手踱步,沉吟道:“新政從吏治入手,沒有打商人的主意。不成想,竟是有人送上門來!”
“唉!”
一聲長嘆,江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猛地揮袖,一拍木幾:“那就殺!”
“從上到下,連著鹽鐵司的人一起殺。”
銀行的建立,關乎著朝廷暫時性的解決燃眉之急,可謂重中之重。
否則,他也斷然不可能讓章衡親自主持銀行的建立。
逢此時節,敢擠兌銀行,莫說是商人,就算是官也一樣殺!
章衡肅然點頭。
江昭“哼”了一聲,叱道:“不震懾一二,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反對新政?”
“既然不打自招,那就以茶商和鹽鐵司貪官汙吏的錢財,填補一下朝廷的虧空。”
茶商賣茶,可謂精打細算。
可惜,這一次足足有兩個問題沒算對:
一、商人並不團結:二、變法不需要考慮他們的感受,朝廷不可能退讓。
章衡連連點頭。
相處十餘年,他也算是瞭解友人的脾性。
世人只知官家趙策英強勢,殊不知江昭更是強勢得嚇人。
六品就敢跟內閣大學士對著幹的人物,你指望他性子弱勢?
不可能!
章衡心中有過預料,對這種處理方式也不例外,不擴音醒道:“銀行取錢,本是天經地義,以擠兌的名義打殺茶商未免惹人驚慌。”
茶商可以殺,但絕不能是因為取錢太多就被殺。
“子平有何見解?”江昭望過去,平和道。
章衡徐徐道:“不若設局,請君入甕。讓工部的人從淮南東路調來一些糧食,並事先預留千萬貫錢財,茶商要取錢就讓他們取。
一旦糧價上漲,就讓人檢舉揭發茶商與鹽鐵司勾連不斷、以商亂政。”
“這一來,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被迫’去抓鹽鐵司的人,並讓鹽鐵司的人‘供出’亂政的商人。”
“淮南東路的糧草,則是用作平息糧價。”
江昭瞭然,予以認可道:“既如此,就如子平所言。”
相較於取錢被殺而言,茶商被鹽鐵司的人供出來無疑更有說服力。
至於究竟供出了誰
反正,肯定只會供出來茶商!
江昭踱步,擺手道:
“十大銀行的城市,內閣已經篩選了出來,汴京、泉州、江寧、成都、太原、廣州、揚州、應天府、大名府、河南府。”
“子平記得研究一二。”
章衡微微一怔。
沒有兩浙路的杭州和溫州?
這是真慘啊!
“諾。”章衡持手一禮,面色恭謹,一副下屬的模樣。
誠然,兩者是友人。
但,公是公,私是私。
私底下怎麼輕鬆就怎麼相處,但這是公堂。
要嚴肅,要稱呼職務!
長呼一口氣,章衡向外走去。
就在即將要走出公堂的那一刻,忽的想起什麼,連忙提醒道:“閣子川,酉時,樊樓還有小聚。”
主位,江昭鄭重應聲道:“好。”
章衡點頭,大步向外邁去
特地樊樓小聚,卻是因蘇軾、蘇轍二人已經入京。
時過境遷,三年過去,兩人就此結束了丁憂生涯。
樊樓。
胡姬起舞,琵琶輕吟。
丈許梨木長几,上有清茶,幾壺小酒,時令小菜,以及漸漸流行起來的炒菜。
以及,狀元炒肉!
為了便於宣傳,樊樓掌櫃特地讓人傳播了江昭品嚐炒肉的典故,卻是一下子就讓“炒菜”風靡起來。
江昭、章衡、章惇、蘇軾、蘇轍、曾鞏、曾布、顧廷燁幾人,相繼入座。
除了盛長柏以外,該來的人都已經來齊。
“咦,長柏呢?”顧廷燁抿了口清茶,不免問道。
難得相聚一次,怎麼少了一人?
“遼國指責邊疆百姓越界耕田種稻,意欲特地遣使入周,長柏與沈括受官家欽點設儀仗舉行郊迎禮。”章衡吹了吹茶水,回應道:“估摸著也快了吧。”
作為新一代的核心人物,有望入閣拜相的存在,章衡的地位已經趨近於“翰林修撰”階段的江昭,卻是知曉不少隱秘。
近幾年,熙河邊軍屢戰屢勝,著實是強得有些嚇人。
治平四年,更是陣斬西夏國主,開疆拓土五州之地,並讓吐蕃人為之退避。
這樣的戰果,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厲害。
本來,遼、周、夏三方是二強一弱的格局,遼、周不相上下,西夏則是作為一種隱形的緩衝,這樣的格局已經維持了幾十年之久。
結果,這一格局竟是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所謂的“遼、周不相上下”,指的是遼國軍事實力更強,大周經濟實力更強,致使綜合國力不相上下。
誰承想,大周竟然猛地變得有點能打?
格局有變,遼國自然是有點小驚慌,時不時的找點由頭引起小型衝突,試探一二。
這一次的“越界耕田”衝突,本質上就是想要讓大周允許使者探查邊疆,從而試探邊疆的真實軍事實力。
“就是報紙上講的邊疆與遼國爭議?”顧廷燁恍然道。
“不錯。”
一道沉穩平和的聲音傳來。
盛長柏走近,一臉的歉意,說道:“恕我失禮。”
“使者入京,所謂何事?”顧廷燁好奇道。
盛長柏搖頭,緩緩道:“使者名為蕭禧,實為泛使,估計還是得幾位內閣大學士與之相談。”
泛使,也即特使,算是使者中許可權最高的一批人。
“估計是忌憚邊軍的戰力,有意試探一二。”
顧廷燁不禁慨嘆道:“如今,大週一片欣欣向榮之象。若是變法可成,料來便無懼遼國,一雪前恥。”
“說起變法,至今也有六十餘了天了吧?”蘇轍注目於江昭,問道:“子川,不知變法進展如何?”
江昭抿著蜜水,沉吟道:“反對者不少,但支持者更多。”
“官家與子川志向一致,變法阻力並沒有想象中的大。”章衡補充道。
歷朝歷代,變法都不可避免有些反對者。
熙豐變法,也自然是不缺反對者。
但,反對歸反對,卻幾乎都不敢冒頭。
究其緣由,主要就是趙策英與江昭這一君臣組合的震懾力實在太足。
廢立中宮皇后,黜免內閣大學士歐陽修,黜免文臣七八十人,變法一次性貶四百官吏
但凡敢跳出來反對,官家與江閣老是的真貶人的!
蘇轍點點頭,也不意外。
從官家的幾次事蹟,他就知道這是一位能幹大事業的皇帝。
這樣的皇帝變法,成功率肯定是要高上不止一籌。
“說來,子瞻平時都幹些什麼?”
顧廷燁爽朗一笑,抬眉道:“上次,我與王韶、种師道、梁昭四人飲酒,說起了子瞻的詩詞。”
“結果,种師道竟然說子瞻沒去過西湖?”
一言落定,幾人齊齊望向蘇軾。
“心神嚮往之至。”蘇軾平靜搖頭:“可惜,沒去過。”
蘇轍插話,說起來近三年的生活經歷道:“這幾年,大兄沒事就作.”
九人齊聚,不時訴說著仕途、生活的經歷。
蘇軾、蘇轍二人不必多說,三年都在丁憂,除了蘇軾偶爾作詞一兩首以外,兄弟二人幾乎不在公開場合露面。
章衡官運亨達,四十餘歲的正三品,絕對是有望入閣的存在。
近來,注目於銀行建立的庶政,一旦銀行建成,解決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定然是大功一件。
章惇、曾布二人,一人著手於吏治,一人著手於土地清丈的相關庶政,都是相當難得的積累政績的機會。
變法,一定程度上也是年輕一代掌權者上位的機會。
一旦變法成功,章惇、曾布起碼能摸到三品的邊緣。
曾鞏常年修書,已經官居正七品,主要是在編修《資治通鑑》。
上至戰國時期,下至熙河拓邊,這一部著作的量實在太過龐大。
要是不出意外,估計得修上一二十年之久。
顧廷燁為武將勳貴,相較於文臣“政績積累-擢升”的流程而言,武將更注重一鳴驚人、韜光養晦。
兩次開疆拓土,一次巡視兩京一十四路,已經為他積累了難以想象的功勳。
昔年,熙河歷練,官家趙策英更是他的“屬下”,這也意味著他深得皇帝信重。
可以說,顧廷燁已經徹底過了“一鳴驚人”的階段。
往後的日子,他要做的就是熬一熬,熬走樞密院的幾個老頭,他就能上位樞密副使。
近來,其長子顧書團誕下,顧廷燁沒事就陪陪妻子。
盛長柏是治平二年的進士,已經度過了散館考,授官任職正七品,前程可謂一片大好。
至於江昭?
他也在熬!
都說了,變法是年輕一代的上位機會,年輕的變法者渴望上位。
江昭也是年輕一代!
時機一旦成熟,其師韓章就會選擇致仕,退位讓賢。
至於,時機成熟是多久?
可能是幾個月,可能是一年、兩年,但不會超過兩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