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
中書省,政事堂。
六位內閣大學士,相繼列座,少長鹹集。
大相公韓章垂手闔眸,一副睡著了的樣子。
左首,江昭摸著幾份文書,作沉思狀。
餘下四位內閣大學士,齊齊注目過去。
如今,官家決意變法,以文淵閣大學士江昭為變法核心,大相公韓章則是持中立態度。
這內閣真正的權勢第一人,儼然是有了一定程度的轉移。
畢竟,無論是大相公,亦或是閣老,本質上都是“內閣大學士”,並不以“官位”來決定權勢大小。
內閣大學士的權勢大小,往往是綜合性的東西,影響力、門生故吏、皇帝的信重程度,都缺一不可。
本來,韓章、江昭二人,一向是以韓章權勢更重,天下政令十之七八都與其有關,影響力更大。
但變法政策一經定下,卻是有了些變化。
以變法政令為國策,凡是江昭上奏的文書,官家都會允准執行,註定了天下政令更多的是受核心變法者江昭的影響。
內閣實權之首,已然有了傾斜!
這也是為何年輕人都偏向於變法的緣故。
說到底,變法本身也是一種機會,可助後來者上位掌權。
江昭望向老師,垂手頷首,以示恭謹。
自古及今,凡是涉及“臣子實權第一人”更替的變法,都少不了一些腥風血雨。
江昭與韓章,卻是有些不太一樣。
變法者與名義上的實權第一人,竟是師徒!
也就相當於師徒二人輪流掌控“第一臣”的位子,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近來,要頒佈兩道政令。”
江昭開啟文書,望向餘下幾位大學士。
幾位大學士,亦是齊齊注目過去。
江昭,自官家上位以來無可置疑的第一紅人!
如今,官家欲以其為變法核心,革除弊政,可見決心之大。
就是不知,究竟會頒佈何種政令?
“一,百司拆設衙門,權責細化。”
江昭望向幾人,平和道:“吏部,下設六司,為文選司、考功司、司勳司、俸祿司、司封司、驗封司。”
“六司職責,都已劃好,傳著觀閱即可。”
一篇關於吏部的文書,就此傳遞下去。
文選司,主管文官選拔,常規任免。
考功司,主管考績制度的執行、推行,並稽核考核結果。
司勳司,主管官員功績、過失、懲處的記錄,管理官員名籍,以及吏部檔案。
俸祿司,主管官員俸祿的登記、撫卹等。
司封司,主管封爵、世襲、誥命、恩蔭。
驗封司,主管官員任免資格的核實,監督官員的任免是否符合程式,服喪核實等有關核實的庶政。
以往,吏部下設四司,為吏部司、考功司、司封司、司勳司。
其中,吏部司主管官員品級認定、官階升降、爵位封贈、名籍檔案、服喪核實、俸祿發放等,十分繁雜。
並且,關於檔案管理、爵位封賞的權責與司勳司、司封司有矛盾。
如今,卻是予以拆分,單獨拆出了文選司、俸祿司、驗封司與之對應,規定了細化的權責。
餘下幾位大學士,相互傳著文書觀望。
“拆得好。”資政殿大學士韓絳附和道。
權責不清,非常容易極端化,要麼是都推諉不幹,要麼是相互爭權。
如今一分,權責沒有矛盾,無疑是上佳之選。
餘下幾人,不時點頭,並無異議。
江昭繼續道:“戶部,下設六司,賦稅司、金部司、倉部司、度支司、鹽鐵司、戶籍司。”
一樣是四司拆為六司。
本來是戶部司、金部司、倉部司、度支司。
其中,戶部司權責太雜,予以拆分,拆為賦稅司、鹽鐵司、戶籍司。
賦稅司、主管賦稅徵收。
金部司、主管錢幣鑄造、榷貨流通。
倉部司,主管漕運,統籌糧倉。
度支司,主管財政預算與撥款。
鹽鐵司,主管農業、鹽、鐵、茶等。
戶籍司,主管人口普查,土地登記、核查、清丈。
文書傳下去,幾人一一觀望。
“江閣老,這是要丈量土地?”集賢殿大學士文彥博望著單獨拎出來的“戶籍司”,皺了皺眉。
大周立國以來,僅僅清查過幾次土地而已。
立國清查過一次、景祐年間清查過一次、慶曆新政清查過三次。
其中,除了立國的那一次,餘下幾次都受到了從上到下的阻力,並未真正施行下去。
究其緣由,自是名門望族隱藏了太多土地,一旦清查出來,也就意味著得交稅。
以名門望族隱藏的土地的量來講,一旦交稅,起碼一年得少上一兩成的收成,這誰能幹?
如此,自上而下,除了寒門子弟以外,都是持反對態度。
要想丈量土地,難度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大,就連幾位閣老,恐怕也會跳出來反對。
甚至於,大相公韓章!
要知道,韓章可是相州最大的地主!
幾位大學士,齊齊注目了過去。
就連支援變法的韓絳、吳充,以及中立的唐介,亦是不例外。
人非聖賢,孰能無情?
要是變法損害己身利益,那還變什麼法?
江昭一聽,就知道了文彥博的意思,徐徐的道:“江某也是郡望子弟。”
一句話,幾人面色稍緩。
“何意?”文彥博主動問道。
不光是韓章,但凡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就幾乎都是大地主。
甚至,就連江昭也不例外。
淮左江氏,三代紫袍、四代進士,名揚天下,未必就比相州韓氏差!
“除了戶籍司以外,不是還有鹽鐵司嗎?”江昭不急不慢的說道。
“鹽鐵司?”
文彥博一怔,旋即一驚,詫道:“要動鹽、茶、酒?”
文彥博沒有說“鐵”,因為鐵註定不可能讓朝廷以外的人插手。
餘下幾人,時而皺眉,時而舒展。
要是可以動鹽、茶等專賣之物,那清丈土地也未必不能接受。
畢竟,這些可都是壟斷之物。
但凡有人活著,就離不開鹽、茶、酒!
“不止,手工紡織、陶瓷、鹽、酒、茶都可開放。”江昭平靜道:“這些官營之物,可謂爛到了極點。”
“不若就棄了官營,朝廷以入股的形式與大商合作,僅是參與分錢,不參與經營。”
江昭望向幾人,問道:“可行否?”
過往的每一次清查土地,幾乎都是單純的清查土地,單純的讓地方大族受損。
這一來,阻力自是不斷。
可若是開放手工紡織、陶瓷、鹽、酒、茶等官營之物,就相當於是送了些利益,清丈土地的阻力肯定要輕上不少。
其實,地方大族本來也有在售賣鹽、茶、酒等,但一方面官商勾連不合法,有機會合法掙錢自然是更好,另一方面也的確是得顧忌官營的存在。
官營腐敗歸腐敗,上頭的大官卻是得向皇帝交差。
單就販鹽而論,起碼有三成的鹽都是官營販賣出去,一旦官營取消,這三成的利益自然流向了大族。
此外,這還不單單是放開鹽的販賣,也放開手工紡織、陶瓷、酒、茶等,可謂是相當“闊綽”的讓利,足以輕鬆填補田畝交稅的流失。
“可行。”文華殿大學士唐介斷言道。
清丈田畝,也並非是不行。
餘下幾人,相繼點頭。
“既如此,找個合適的日子,江某上奏一封即可。”江昭平靜道。
幾位內閣大學士達成意見,鹽鐵司貪官汙吏的態度就不再重要。
該抓就抓,該打就打。
“禮部下設六司,為典儀司、郊祀司、貢舉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
一樣是拆分六司,將本來的禮部司拆出了典儀司、郊祀司、貢舉司。
典儀司主管掌宮廷禮儀、典籍修訂。
郊祀司,主管祭祀,以及天下宗教。
貢舉司,主管科考事務。
祠部司,主管古籍管理,經筵舉辦
主客司,主管外交。
膳部司,主管大型禮儀活動中的膳食安排以及開支預算。
“刑部下設六司,為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刑政司、覆案司、會讞司。”
刑部本來的刑部司拆分為刑政司、覆案司、會讞司。
其中,會讞司是特意增設的職責,對認為大理寺處置有問題的案子,可組織三司會審,相當於最高法院。
“兵部下設六司,軍籍司、調遣司、武官司、邊防司、軍械司、軍需司。”
其中,軍械司增添職責,下設研發軍械的主事職位。
“工部下設六司,營繕司、城防司、製造司、材料局、交通水利司、屯田工籍司。”
刑部、兵部、工部的劃分文書相繼傳下去,江昭繼續道:“此外,戶部、刑部、工部,皆於兩京一十四路設下清吏司,自路以下,郡為廳、監、署,縣為曹、房、局。一路一司、一州一署,一縣一局,一人一責。”
六部之中,吏部、禮部、兵部一向有別於其他部門,可算作是“朝廷專屬”。
因此,唯有戶、刑、工三部,可真正意義上直達“縣”一級。
“御史臺,除了本來的十四路監察御史以外,新設郡、縣御史,三年一過,就換路行監察之舉。”
“嘶~!”
幾名閣老相視一眼,齊齊一震。
這一來,上上下下衙門怕是得增添三四倍吧?
特別是御史,本來就一路一位監察御史。
權責一劃分,乾脆是一縣一御史。
一縣一御史,天底下足足千餘縣,單就御史而言,就起碼新添了千餘職位。
要是算上雜七雜八的職位,起碼得增添一兩萬職位!
這.
“這一來,縣令的職權未免被分得太過嚴重。”文彥博皺眉道。
何謂縣令,縣太爺!
一縣之地,上上下下都歸縣令管。
可這麼一分,權責細化,縣令、縣丞、縣尉三大主官都得被掣肘不少。
縣令有吏、戶房的主事掣肘,縣丞有禮、刑、工三房掣肘,縣尉有兵房掣肘。
權力,著實是被分攤了不少。
“若是七品縣令壓不住八九品的主事,那就合該被架空。”韓絳主動辯駁道。
要是真有本事,該強勢的一把手照樣強勢。
“子川的政令,本就是為了細化權責。”
“老夫沒異議。”一直眯著眼睛的韓章睜開眼睛,徐徐道。
文彥博一嘆,不再說什麼。
“其二,考成法,三賬合一體系。”江昭拾起一份文書,面有鄭重。
“以往辦事,止憑簿冊,不核實事,朝廷也鮮少知道政策究竟落實與否。”
“這就跟教書先生布置的功課一樣,僅是佈置,卻不檢查,著實不妥。”
“如今,必須三賬合一。”
“何為三賬合一?”東閣大學士吳充疑惑道。
“凡朝廷百司,究竟是要下面人辦什麼事,都必須以文書梳理清楚辦事的內容,合格的標準,以及辦事的期限。”江昭沉聲解釋道道:“且,必須指定某位官員辦理。”
“六部主官指定安撫使,安撫使指定郡官,郡官指定縣官。凡指定過程,必以文書記載,簽字背書,務必事有人管、責有人擔。”
“其中,關於政令執行的流程進度,六部必須一月清查一次,這是有一本賬。”
“地方上,路、郡、縣執行了什麼政令,上面要求是什麼、進度如何,也得有賬簿,地方上的賬簿是一本賬。”
“餘下一本賬,江某會單獨啟奏官家,特地建立一直屬內閣的監察機構,名為都察院。讓王安石擔任主官,齊衡擔任副主官,清查六部和地方上的兩本賬簿,行成第三本賬簿,三賬必須合一。”
幾人瞭然,齊齊作思量狀。
江昭面色嚴肅:“自上而下,州縣一月一次上報於路,路一月一次上報都察院,並半年匯總一次,都察院會核實與匯總。”
“月有考、歲有稽。”
“如此,便是三道賬本。”
“三道賬本,必須一模一樣。”
“誰出了問題,就貶誰的官!”江昭重重道。
“凡事,環節可溯,追責可查!”
“最終,關於政令達成具體情況,作為政績考核重點之一。”
“優者上,劣者下。”
話畢,政事堂為之一寂,久久無聲。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視一眼,皆是瞭然。
怪不得細化權責,監察制衡。
這一套下來,政績、罪責可真就是一清二楚。
以往談及政績,無非是“教化民生”、“休養生息”來概括,沒有政績也能說出三分政績。
反之,有了罪責也能推諉扯皮,甚至推諉給下屬,讓下屬背鍋。
考成法一來,乾脆把政績、罪責細化到了具體的某一件事上。究竟是哪一級沒有完成庶政,可謂一清二楚。
關鍵就在於,上面人還非常容易施行政令。
一如內閣,僅需釋出政令即可,六部為了更好的達成任務,自會給底下人壓力。
“嘶~!”
饒是大相公韓章,也不免為之一詫。
年輕人的腦子,這麼好用的嗎?
“上乘之策。”資政殿大學士韓絳評價道。
“吳某亦然。”東閣大學士吳充撫須一笑,附和道。
權責細化與考成法結合,單從制度上講,絕對沒問題!
“難得的吏治之策啊!”文華殿大學士唐介認可道。
越是往上走,越是知道這一套流程的厲害之處。
集賢殿大學士文彥博垂目,並未反駁。
作為見證過兩次變法的人,三度入閣的老人,他也算是見多識廣。
這是的確是能辦實事的制度。
江昭望向幾人,平和一笑。
誠然,就算是幾人都反對,也不影響什麼。
但要是能得到更多人的認可,那自然是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