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殿門尚未合攏,殿內肅殺未散。
方才那道直指赫圖阿拉、如同熔岩爆裂般的軍令還灼燙在每個人的血液裡,袁崇煥胸中熱血狂湧,彷彿已經望見鐵蹄踏碎建奴龍旗!
然而就在他躬身欲退的瞬間。
“袁卿。”
朱焱的聲音落下,不高不低,卻像冰錐扎進燒紅的鐵塊裡。
袁崇煥身形猛地一頓,強行穩住身形,雙手死死扣住笏板邊緣,指甲幾乎掐進紫檀硬木中,才沒讓自己失態地踉蹌半步。
方才那激昂的、誓死效命的目光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極力掩藏卻止不住戰慄的驚懼。
額角方才還滾燙的血氣,此刻被冷汗沖刷得冰涼刺骨,幾滴汗珠無聲滑落鬢角,砸在冰冷的金磚上。
朱焱已重新坐回蟠龍寶座,甚至端起那杯早已冰涼的清茶,指尖捻著杯蓋,慢條斯理地颳著茶沫。
他的目光根本未曾落在袁崇煥身上,只是垂著眼瞼,彷彿在研究杯壁上繚繞的水汽,聲音平淡得像在閒聊天氣:
“三年前,你在廣寧衛外那場伏擊,朕還記得。”
袁崇煥只覺得背脊一股寒氣直衝天靈蓋。
廣寧之戰!
那一次,他貪功冒進,原想一舉重創多爾袞主力,卻被黃臺吉(皇太極)反咬一口,雖勉強維持陣線不失,麾下卻折了四個千戶級別的悍將。
最後報的是“誘敵深入、斃敵數千”……
朱焱呷了一口冰茶,舌尖似乎被那苦澀凍了一下,微微蹙了下眉,終於抬眼,目光精準地射向袁崇煥低垂、正在細微顫抖的眉骨:
“聽說你當時下了令,左右營死守高地不得退半步,違令者,陣前梟首?”
聞言,袁崇煥的心跳彷彿被一隻冰冷鐵手驟然攥緊,他喉嚨發乾,幾乎發不出聲音:“……回……回陛下……是!當時情形……”
“嗯。”
朱焱打斷了他解釋的話頭,彷彿根本沒興趣聽,只是輕輕放下茶盞,“朕還聽說,那一仗打完,你親自帶著左營活下來的百戶以上軍官,去給你們陣前……唔,陣前砍頭的右營參將趙炳坤家的祖墳,一人捧了一把土?”
“砰!”
袁崇煥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砸在金磚之上。
他額頭死死抵住冰冷堅硬的地面,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喉結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是一個他以為被鮮血和軍報掩蓋、永遠不會有人再提起的傷疤。
趙炳坤是在混亂中為穩住動搖的軍心才被下令當眾砍了頭。
事後他是去趙家祖墳請過罪……
他以為自己深埋於心、偶爾刺痛的秘密,竟這樣輕飄飄地從龍椅上那個人的口中說出。
每一個細節都分毫不差!
孫承宗、駱養性、還有那幾位勳衛,全都屏住了呼吸。
殿內的空氣彷彿凝結成了鉛塊。
朱焱不再看跪在地上的袁崇煥,反而慢悠悠地翻開手邊另一份墨跡未乾、封著兵部火漆的卷宗。
袁崇煥剛剛才呈上的《寧遠、錦州諸軍新編定職名冊》。
他的指腹在紙頁上某一列名字緩緩劃過。
“趙炳坤……”
朱焱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平鋪直敘,沒有絲毫波瀾,卻比雷霆更令人膽寒。
“他有個兒子,叫……趙安國?十六歲,如今在你薊遼總督標營效力?名字挺響。”
他放下卷宗,目光終於再次落到匍匐在地、如同一灘爛泥的袁崇煥頭頂:“按祖制,你該避嫌。”
僅僅七個字。
袁崇煥只覺得渾身血液驟然衝上頭頂,又轟然倒流回去。
他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趙安國是他在趙炳坤靈前發過誓要照拂的獨苗,這孩子頗有他亡父的狠勁,是個好苗子。
將他編入標營,就是想磨礪提拔……
避嫌?
這“避”字之後,還有什麼?!
是要把那孩子踢出軍隊?
貶為庶民?
“不過……”
朱焱話鋒極其輕微地一轉,指尖隨意地敲了敲那份名冊封面,“大明的新律,‘陣亡將士遺孤’之恤養、軍籍進身,是大事。新編的兵部《軍烈錄》規制,寫得清清楚楚,著人督辦即可。”
他像是忽然想起來一件微不足道的雜務,口吻輕鬆:“倒不必你堂堂督師,時時掛在心尖尖上。”
袁崇煥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幾乎虛脫,那一瞬間的劇喜讓他渾身毛孔似乎都炸開了。
只要《軍烈錄》有規條就好!
趙安國的前程還在!
“兵部,孫承宗。”
朱焱的目光毫無徵兆地轉向了同樣屏息凝神的兵部尚書。
“臣在!”
孫承宗一個激靈,連忙躬身。
“新編遼鎮炮隊那幾個哨官,名單朕看著有點意思。”
朱焱手指點了點那份名冊的另一頁,“裡面有幾個新晉提拔的,是三個月前,祖大壽總兵上報薊州兵變案裡,‘誅戮’的亂兵營頭頭吧?”
祖大壽?!
薊州兵變?!
孫承宗腦子裡“轟”的一聲,臉“唰”地白了!
那案子……
“哼……”
朱焱發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朕看過東廠的密錄。一群餓得快啃馬鞍皮的遼鎮殘兵,被拖欠了八個月餉銀,衝進糧倉搶了兩袋黴穀子。祖大壽的手段倒乾淨利落。只是,砍頭不過頭點地,屍體拉去喂野狗,家小充了營妓,再把人頭升個官職報功……倒算物盡其用?”
噗通!
孫承宗也支撐不住了,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渾身篩糠。
那幾顆所謂“亂軍哨官”的頭顱,如今不僅“活”在了新名冊上,還由他這兵部尚書籤押送到御前,他只覺得皇帝那淡淡的目光比最鋒利的刀還要寒。
朱焱卻不再看他們,目光越過顫抖如落葉的兩人,投向了遠處緊閉的殿門,以及門外北京城陰沉的天空。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冷冽意志,清晰地刻進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裡:“帶兵打仗,講究的是‘功必賞,過必罰’。刀口舔血的人,最認這個‘公’字。”
“朕給你們權柄,給你們鋒刃,給你袁督師生殺予奪之權,給你們兵部調配糧秣軍械之職。”
“不是讓你們去立牌坊!去裝聖人!去做清教徒!”
朱焱的聲音陡然沉冷下去,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朕要赫圖阿拉城破,要努爾哈赤一族的血塗滿關東!”
“只要你們能把這結果捧回來,你袁崇煥用什麼手段去震懾軍心,你祖大壽拿多少顆‘亂軍’腦袋填坑,你孫承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籤多少字糊弄朕的軍餉賬!”
“朕,都可以當作沒看見。”
話音落下,死寂籠罩!
袁崇煥和孫承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透四肢百骸,彷彿一瞬間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
皇帝陛下並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髒活”,他洞若觀火!
他甚至默許!
但這個默許,是帶著倒刺的繩索!
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功成了,一切既往不咎,甚至那些骯髒手段還是“震懾軍心”的功。
功若不成……
袁崇煥不敢想,那被活活坑殺的兵變士兵、那被“誅戮”的哨官。
他們扭曲的死狀、被草草掩埋的骸骨,恐怕就是自己,甚至孫承宗,所有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