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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吃裡扒外的小人

乾清宮的地龍燒得極暖,蟠龍金柱間縈繞著沉水香醇厚的氣息。

王承恩如同嵌在陰影裡,雙手捧著一個黃檀描金、裹著暗紅綾子的長匣,呈到御案前,聲音輕細得幾乎被香霧融化:

“皇爺,南京那邊……馮世安等人,遞了密匣進來。說是江南士紳,深悟聖意,傾盡數代所藏……”

朱焱正在批一份遼東軍器監關於“龍魂二型火銃”銅料配比的急遞,狼毫硃筆在宣紙上勾畫出一個冷硬的“準”字,力道幾乎透紙背。

他頭也沒抬,指尖點了點御案邊緣,示意放下。

檀木匣子安靜地躺在堆積如山的奏疏旁,那精心包裹的綾子在明黃案布襯托下,顯出幾分刻意的恭敬。

朱焱批完那份急遞,擱下筆,才用兩根指頭隨意地挑開匣蓋上的暗紅綾子,露出了裡面一疊碼放整齊、紙張顏色深淺不一的圖紙、畫冊和幾本用桑皮紙仔細訂好的厚簿。

最上面那張紙上,墨跡顯然是最新的,力透紙背地寫著“南洋諸島分合海路紀要圖錄(馮、王、陳諸家竭誠整理恭獻)”。

一股陳年海圖的潮腥味、新墨的刺鼻氣、還有紙張本身混合的古怪味道,慢悠悠地飄散出來。

朱焱的眉梢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不是動容,而是如同看到一件極其滑稽的事情。

他指尖捏起那張新寫的封面紙,只掃了一眼標題,便如同丟棄廢紙般隨意丟在一邊。

旁邊侍立的王承恩立刻彎腰去拾那飄落的紙張。

“呵……”

一聲極低、極冷的嗤笑從朱焱唇邊逸出,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荒謬感。

他隨手撥開匣內上層最精緻的那份“分合圖錄”,手指直接探下去,精準地捻出一張繪製在泛黃粗厚桑皮紙上的草圖。

那紙質粗糲,墨線勾勒島嶼、標註港口和距離的字跡歪歪扭扭,還有大片汙漬浸染的墨團。角落一行潦草小字:“呂宋至琉球私路(萬曆三十八年王三狗記)”。

朱焱又翻出另一本邊緣都磨得發毛、用漿糊和粗麻線歪歪扭扭訂起來的冊子,裡面是用各種炭條、劣質墨汁甚至汙血般暗紅色的顏料塗抹標註的符號,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註釋:“望東南有大礁石”、“此處水流古怪”、“遇怪風折桅”、“此處有倭寇”。

他的目光在那歪扭的字跡和粗陋的標記上停駐片刻。

然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興趣,將這本粗劣的“航海雜記”連帶著那張桑皮草圖,往匣子裡隨手一扔。

“嘩啦。”

用力不大,卻足以讓匣子裡那些精心謄錄、繪製的新本子、那疊號稱高價收買的“泰西海圖摹本”,都被震得散亂開來。

“三年!”

朱焱的聲音在溫暖寂靜的殿堂裡響起,不高,卻像寒冬屋簷下凝結的冰稜墜落,字字清晰、冷硬刺骨。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散落出來的陳舊圖記,嘴角彎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朕的刀在江南砍了三年!人頭滾到蘇州閶門。”

“廠衛的鐵鉤掛在江南織造局的繡樓上!血順著秦淮河的水漂了七天!那些平日高談闊論、言必稱祖訓的君子們,他們的田畝、商鋪、掛著祖宗牌位的祠堂,被查抄時的哭喊聲隔著半個太湖都聽得見!”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像是穿透了檀木匣子,直刺到千里之外那幾個拙政園老者此刻惶恐不安的心裡,帶著一種玩味的戲謔和冰冷的嘲諷:“現在……朕的刀尖剛擦掉點血,準備架到海上的脖子上了……”

朱焱的身體緩緩靠回蟠龍金柱那冰冷的浮雕上,彷彿被這江南士紳遲來的“懂事”耗盡了僅有的一絲耐性。

“他們倒突然‘通曉大義’了?眼巴巴地把這些……‘好’東西送來了?”

他隨手抓起匣子裡一張被揉皺的、署名“泰西航海家菲利普氏”的所謂“南洋精繪”,指尖稍一用力,昂貴的宣紙瞬間撕裂開來,發出刺耳的“呲啦”聲。紙屑如同死蝶的翅翼,無聲飄落。

朱焱的聲音裡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底的森寒和毫不掩飾的鄙棄:

“真是……”

他頓了頓,嘴角扯開一個冰冷的弧度,吐出三個字:“賤骨頭!”

王承恩的頭幾乎要埋進自己胸膛裡。

“賞!按律例,民間獻有利國圖籍,有嘉獎。”

朱焱的聲音復歸那種冰封般的平靜,如同在處理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公文:“著司禮監擬旨,賜江南獻圖有功者……嗯?”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破爛桑皮草圖上,“那些真正冒過風浪、記過路徑的王三狗之流,若還活著,查明實績,賞田十畝。”

“至於馮世安這幾家……”

朱焱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帶著一種徹底的漠然和了然於胸的輕視:“禮部備幾套《永樂大典》散卷的抄本,給他們送去。告訴他們,聖人的書裡,有‘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多讀讀。”

“這匣子‘功’……”

他用指尖厭惡地推開了那黃檀匣子,像推開一堆沾了血的破布。

“交戶部海事清吏司歸檔,讓他們自個兒對圖造冊,看看哪些能對上號。”

他重新拿起了案頭那份標註著“龍魂二型火銃鍛軋水力錘”佈局圖的工部密摺,冰冷的墨玉扳指在圖紙的精密線條上劃過。

那些江南士紳投誠的涕零與惶恐,連同他們獻上的“籌碼”,在這決定天下火器命脈的藍圖面前,輕飄飄得不值一提。

朱焱甚至懶得再看那堆“功勞”一眼。

在他看來,這些人無非就是想明哲保身罷了。

真正為國效力的,又有幾個人?

都是一群吃裡扒外的小人,如果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了,還不知道會幹出一些什麼事情來。

窗外,四月的風捲著宮牆內新開桃李的微香,吹不進乾清宮這沉水焚香的威嚴。

大明的新海疆,只在帝王手中的圖紙上延伸,至於門外那些投機而來的“風”,不過是碾進泥塵的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