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苗娘入宮的第五個年頭,雪兒已經六歲了,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天真無邪的苗寨小姑娘了。
五年的深宮生活生生的將她的一腔熱血全部磨沒了,從最開始的喜歡,到現在的漠然,苗娘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年經過了什麼。
位分越高,周圍的陳設越華貴她的心裡越空虛。
天色漸晚,皇極殿的太監沒有過來通傳,想必皇上應該是不會過來了。
“彩雲,皇上今天晚上在哪個宮裡安歇。”她不是想要爭寵,不過是想要知道皇上的行蹤罷了。
彩雲低著頭上前,低聲回答“娘娘,皇上今天去了儲秀宮。”
苗娘點頭,選秀剛剛結束,後宮之中添了不少新面孔,不論哪一個都比她年輕,都比她家世好。
彩雲等了半晌,沒有等到苗孃的回應,小心翼翼的抬頭看著苗娘,看著娘娘面上縹緲的神色,心中不是滋味。娘娘自從進宮之後大多數時間都是這樣縹緲的神情,整日都說不了幾句話,見到皇上更是能少說一句是一句。最初皇上每天都來,娘娘太冷淡,這後宮之中每年都有新人進來皇上自然來的也就沒那麼勤快了。
苗娘看著雕著蘭花的窗稜,思緒不由得就飄向了苗寨東邊的峽谷。
曾經蕭啟尉還不是皇上的時候,他們曾經在那個峽谷中漫步,他曾經在那裡像他起誓這一生都會護著她,愛著她絕對不會讓她收到任何委屈。不過短短几年的功夫,誓言猶在,卻是物是人非。
“娘娘,要不奴婢去一趟公主府將小公主接回來?”彩雲提議。若是有小公主在的話,娘娘總會開朗一些,這樣皇上會不會多來幾次。
想到那個長的像自己的孩子在宮中壓抑的笑容,苗孃的心裡就一陣陣的抽痛,還是跟著蕭嫵吧!這樣也免得在她身邊壓抑天性。
“不用了,扶我去小佛堂吧!”她面容平靜的吩咐,無悲無喜的樣子讓彩雲心中嘆息不已。
娘娘雖然位居貴妃之位,卻是這後宮之中最心境平和之人。原本還有些喜怒,自從三年前欣貴人小產誣陷娘娘之後,娘娘就徹底的沒了爭寵的心思,也沒有了常人有的喜怒,每日就是靜坐在小佛堂中唸經祈福,說是為了那個無辜的孩子超度。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娘娘和皇上之間的間隙就越來越大,娘娘更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皇上貴為九五之尊,怎麼可能會事事遷就娘娘,只是娘娘似乎看不清楚現狀,只顧著和皇上鬧彆扭。
彩雲扶著苗娘到了小佛堂,自己退了出去。娘娘禮佛的時候從來不要任何人呆在佛堂中。
日子彷彿就這麼平靜的過著,除了大公主偶爾會帶著小公主來之外,整個華清宮就像是一個冷宮一般,沒有人來沒有人走。
蕭雪十歲的時候,苗娘生病了,這一病就像是集聚已久的雪山崩塌了,苗娘瞬間就倒床不起。
蕭嫵帶著蕭雪來看苗娘,苗娘笑看著蕭雪的手溫和的道“雪兒,以後跟在姑姑的身邊要聽姑姑的話。”
蕭嫵許是看出了苗孃的心思,讓靜楓將蕭雪帶出去看著她問道“苗娘,你這是做什麼打算!”
她看著蕭嫵,這個皇妹對她一直照顧有加,不論什麼事她都願意和她說實話。
當初也是因為她,他們兩兄妹才生了嫌隙,她不知道自己這些話該不該說。但想到女兒,她又不得不開口。
“阿嫵,我想我可能是過不了這一關了。若是我有個萬一,雪兒就交給你了。這後宮之中我誰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蕭嫵不解的皺眉,語氣急切的打斷她“苗娘,好好地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麼!你不過是生了一場小病,怎麼就有這些喪氣的想法了。”
她搖搖頭,對她而言就這樣死了反倒是解脫。只要雪兒好好地,她還有什麼遺憾?
“你是不是還想出宮?”蕭嫵似乎永遠能第一時間看透她的想法。
苗娘點頭,看著繁複的帳頂,心中卻想著那高聳的山峰,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夏天小溪間嬉鬧的魚群,還有那一個個抓魚的兒童,秋天漫山遍野的黃葉,冬日那皚皚的白雪裝飾的天地一片銀白。每一處,每個時辰都像是一幅畫一般印在她的腦海裡。深宮之中越是孤單,她就越是嚮往那一片自由的河山。
蕭嫵不理解的看著她。
“三哥對你不好嗎?”
好嗎?她不知道。也許按照蕭啟盛的思想,他對自己已經是非常好了。可對她而言,這些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想要的是荷花,蕭啟尉送來牡丹偏偏還覺得這樣是才是對的。
“阿嫵,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給的都不是我想要的。當初若不是因為他以整個苗寨的人脅迫,我是不可能再回長安的。”
蕭嫵一滯,隨即嘆了口氣心中也大致明白苗孃的想法。道不同不相為謀。
“苗娘,我從來只是希望你和三哥好好的,若是你出了什麼事三哥該怎麼辦?”並不是蕭嫵誇大其詞,蕭啟尉還真的是將苗娘當眼珠子一般看待的。
苗娘怔愣出神,隨即苦笑道“所以我聽了皇上的話安安靜靜的待在皇宮裡啊!”
蕭嫵垂眸不語,苗娘與三哥之間的問題越來越大,根本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解決的。
“我去和三哥說說吧!想想雪兒,你總要好好的活著看著雪兒長大成人,嫁做人婦才算放心不是!”蕭嫵看著她,眼神哀傷。瞳孔之中倒影出她的樣子枯瘦沒有一點點朝氣。
原來的那個小女孩終究是不見了!她想要努力的回想自己在苗寨的樣子,卻是一點都想不起來。她的腦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條河,是他們相遇的地方;還有那滿是山谷的地方,那是他們定終身的地方。明明這些都是美好的回憶,怎麼現在回想起來就這麼讓人心酸呢!
蕭嫵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讓彩雲好好的服侍,又讓雪兒在床前守著她。
她不知道蕭嫵去做什麼了,她現在只想看著自己的女兒,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想起自己在苗寨的時候母親曾經給她打了一對苗銀的鐲子,在這大燕的後宮自然是很不起眼的,只是那是她唯一保留的從苗寨裡帶出來的東西。
“彩雲,去將我裝盒裡最下面一層的那對銀鐲子拿出來。”她可能活不久了,還是想將這鐲子給雪兒,若是有可能的話,她希望雪兒能回一趟苗寨看看她的祖父祖母。
彩雲將鐲子拿過來,紅綢包的嚴嚴實實的東西放到她的手上。
“雪兒,這是母妃從苗寨帶出來的,是你外祖母給母妃打的,母妃現在就將這鐲子給你。若是可能的話,母妃希望你能去見見你的外祖父外祖母。”她期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希望聽到女兒答應。
蕭雪卻微微的後退了一下,似乎不敢接她手中的東西。眼中也帶著疏離和不解。
霎時間她只覺得滿心的苦澀,女兒跟在蕭嫵身邊倒是長得很好都忘了她這個母親了。這樣也好,她走了雪兒也不會傷心了。
“小公主,這可是娘娘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彩雲有些著急,忙開口勸道。娘娘眼中的傷心誰看不出來,若是今天小公主不接娘娘還不知道要慪氣到什麼時候。
蕭雪看了看那對不起眼有些發黑的銀鐲子,伸手小心翼翼的將鐲子接過來,小心翼翼的揣好抬眼看著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小點潔白的牙齒。
“謝謝母妃!”
她只是笑笑卻沒有再說話。
“娘娘只是累了,要不奴婢帶著小公主出去玩吧!”彩雲見苗娘面上有疲憊之色小聲的提議。
蕭雪點點頭,跟在彩雲的身後出去了。
她睡了一覺,夢中她又回到了那個滿是蘭草的峽谷。苗寨沒有大燕人那麼尊崇蘭花,這些蘭草在他們看來只是這峽谷之中的一部分。
蕭啟尉卻很是歡喜,拉著她的手給她介紹蘭草的種類,一一的指給她看。夢中沒有後來的那些嬪妃,也沒有後宮之中的爾虞我詐,有的只是溫馨和快樂。
夢境雖好,終究有醒過來的一天,就像現在。前半生的她活在一個美夢之中,後半生的她就變得如此的悽苦。
睜開眼,太陽快要落山了。
夕陽的餘暉透過薄薄的高麗紙射進屋中,給硃紅的窗稜鍍上了一層暖光。
“彩雲,雪兒呢!”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她便開口問道。
“阿嫵已經帶著雪兒會公主府去了。看你睡得正好,雪兒就沒有和你說。”熟悉的男聲,讓她不由轉頭看著他。
已經步入中年的蕭啟尉渾身都散發著一種成熟的魅力,一點都沒有當初在苗寨時的放浪不羈。
“皇上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醒妾身,妾身如今病著倒是不能起身給皇上行禮了!”這算是他們近些年來說話說的最多的一次了吧!
蕭啟尉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很是受傷的樣子。
“苗娘,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變得這麼陌生,生疏起來了?”蕭啟尉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在她的面前他似乎從來不會偽裝自己的情緒。
是啊!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生疏的呢!大概是從他要娶正妃的時候開始的吧!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就變得越來越疏離了。
“皇上,妾身這次病入膏肓只怕是命不久矣。”
“不會的!我會讓最好的太醫過來給你診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蕭啟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她卻是搖頭,虛軟無力的手微微揚起想要制止蕭啟尉說話。
“好!你說我聽著。”蕭啟尉看懂了她的意思。
“皇上,心病還要心藥醫。妾身知道妾身這病治不好了,若是可以的話還希望皇上能答應妾身待到妾身死後將妾身的屍骨送回苗寨,送回妾身父母的身邊。妾身從十六歲之後就沒真正的呆在他們的身邊,一天都沒有在他們身邊盡孝。”
蕭啟尉眼睛瞪大,瞳孔中藏著無盡的怒火,快要壓抑不住。
“你就算是死了也想要逃離我的身邊,苗娘你為什麼這麼殘忍!”蕭啟尉的聲音因為隱忍多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皇上,這只是妾身的心願罷了!若是皇上不願意,妾身也不會強求。”她避開了蕭啟尉的眼睛,不想再看。
蕭啟尉看著苗娘疏離的模樣,想著之前蕭嫵說的話。
“苗娘這是積鬱成疾,三哥你在苗寨呆過應該知道苗寨的規矩。苗娘想要的和你給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你究竟是想要抱著苗孃的屍體過日子,還是想讓苗娘好好的在這世上活著,就算不在你身邊,你想起她的時候至少她還活著!”
他們之間真的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嗎?
“苗娘,若是我放你出宮你是不是就能好起來!”蕭啟尉試探性的問道。
“你願意放我出宮?”
蕭啟尉看著苗娘臉上的笑容,心裡一抽。有多久沒有看到苗娘這樣的笑容了!她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地的純淨,就像她的心。
“只要你能好起來,我願意放你出宮。”
她卻猶豫了!會不會自己稍微好一點,他又會讓人將自己帶回來。
蕭啟尉看著苗娘懷疑的眼神心中劇痛。強撐著笑容保證道“你出宮了身體養好了,若是有時間能不能回來看看我,至少讓我知道你活的好好的。”
她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我這一生給你保證過兩次,第一次的保證我辜負了。這一次我一定會遵守,總不能在你面前一直是言而無信的不是。只要你能將身子稍微樣好一些,我就讓你出宮,讓你會苗寨。”
“好!”
有了希望,生活就有了盼頭。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但她的身體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
終於能下地走路了,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離宮,便讓彩雲去皇極殿和蕭啟尉說。
蕭啟尉只是讓她收拾好東西,又給她派了兩個功夫高強的侍女保護她,他們連面都沒有見,她就出了皇宮。
入宮十餘載,這是她第一次出宮,只覺得宮外的空氣都飄蕩著自由的味道。
蕭啟尉孤零零一個人坐在皇極殿中,神情落寞。她走了!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蕭嫵走進來,看著坐在地上握著銀鐲子的蕭啟尉心中難過,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叫到“三哥!苗娘會好好的的活著。”
蕭啟尉抬頭看著蕭嫵,一瞬間淚流滿面,手中握著的鐲子捏的更緊卻又怕力道太大傷了鐲子,便將鐲子拿起來貼在心口的位置傷心的說道“阿嫵,我心裡痛!沒了她我以後該怎麼辦?”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三哥,苗娘還好好活著,以後她一定會回來看你的。”蕭嫵拉著蕭啟尉的手,感同身受的勸道。
蕭啟尉在皇極殿整整傷心了一下午,蕭嫵一直在一旁陪著。做皇帝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們都沒錯,只是身份錯了而已。
從此後,蕭啟尉便每日沉浸在政事之中,後宮幾乎從不踏足。
蕭雪十六歲時候出嫁了,是從長公主府發嫁的。苗娘回來參加蕭雪的婚禮。
蕭嫵看著依舊年輕的苗娘,腦中卻不由得想到不過四十就已經精神不濟,老態龍鍾的三哥心中不是滋味。
三哥這些年不好過,只有透過拼命的工作才能消解心中的思戀。
“苗娘,你要不要去見見三哥!”蕭嫵終究還是想讓苗娘去見見三哥,勸勸三哥。
苗娘看著皇宮的方向,一直壓抑著的思戀傾瀉而出。她不是不喜歡蕭啟尉了,只是生活太現實將那一份喜歡淡化了。
這些年她一直待在苗寨,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和蕭啟尉相關的地方。她還是忘不了他。
“他過得好嗎?”
“不好!整天只知道處理國事,誰勸都不聽。再這樣下去,只怕不過三五年身體就徹底垮了。”後面的話蕭嫵沒有說出口,苗娘卻明白了。
“我去見見他吧!”她心中終究是放不下。
蕭嫵開心的笑了,帶著苗娘進了皇宮。
兩人再次相見,不過四旬的蕭啟尉已經是頭髮花白,看的人心裡發酸。
蕭嫵識相的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他們。
“皇上,您怎麼會……”
“我很老了對不對?我這樣子倒是更配不上你了。”蕭啟尉咧嘴一笑,眼神有些閃避。
她忍不住心中的酸澀,就像是年少是一樣飛奔過去撲倒他的懷裡,撞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沒扶住她。
苗娘更覺得心中酸楚。
“你這是又是為何?為什麼不好好的照顧自己的身體。”
“沒有了你,我要這身體有什麼用!”
聽了這話她只覺得心中更難受的厲害。
“我回來你身邊,我自願的,我們就像以前約定的一樣白頭到老好不好?”
“好!”蕭啟尉笑了,笑的像一個孩子。這六年來他第一次這個開心的笑。從今以後他們一定能堅守誓言相親相愛,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