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重新開始活動了,原本停駐的船隻繼續穿梭,楚惜情只是忽有所感,這時也有些意興闌珊,正待回府,忽聽得有人在喊:“等等,那位奏蕭的公子,停一下!”
楚惜情愣了一下,聽聲音朝左右看著沒瞧見有人。
梅香也正大惑不解呢,忽見得一艘三明瓦的白蓬船從橋洞裡劃了出來,那聲音又傳來過來:“這兒呢,快點劃出來!”
“在船上呢。”梅香叫道。
楚惜情朝下一看,便見那白蓬船從橋洞裡劃出,船隻不小,瞧著是夜行船,顯見是從外地來的,這時候隨著船身漸漸劃出,陽光下明瓦反射出絢爛的光線。
楚惜情微眯起眼睛看去,只見一道剪影在陽光下割裂出來,正昂著頭對她喊著:“在下柳裴然,敢問剛剛那是什麼曲子?”
他正背對著太陽,強烈的光線讓楚惜情一聲分辨不清他的容貌,直到船隻開得遠了些,才看清面前的人。
是個十七八歲的錦衣公子。
他昂著頭望著她,身形修長,一身緙絲雲紋石青色直綴,腰間繫著五蝠銜珠白玉扣,白玉鏤空幽蘭佩,外披著件灰鼠裡黑貂毛的鶴氅,烏髮束著逍遙巾,在風中隨風擺動著。
一張陽光燦爛的臉龐。
整齊的眉毛烏黑如墨,墨玉般的眼睛澄澈明亮,笑起來的時候彷彿載滿了星河,璀璨生輝,懸膽鼻,嘴唇天然帶著些上揚的弧度,總是給人一種帶笑的感覺。
明明一張俊雅的臉,因眉眼的間距寬闊,便顯得一種天真之態,笑起來唇畔隱約的兩個酒窩更讓他增添了幾分孩子氣。
他拱手問她,姿態也是極優雅的,自報姓名,問她曲子的名字,本來是件有些唐突的事情,但被他這樣說來,卻只給人一種天然而不造作的瀟灑之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這是個很容易就讓人有好感的少年。
楚惜情拱手回道:“曲名《葬花吟》。”
“我竟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這些年竟是白活了!”
那少年柳裴然喟嘆不已,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知是誰?此曲高潔,可惜了――”
楚惜情詫異地看著他,他竟是聽懂了這曲子,原來也是個性情中人。
“如何可惜了?”
柳裴然遺憾道:“可惜如此仙音,此蕭卻是劣等,妙音配劣簫,實在讓人心痛。”
柳裴然卻是不待她說話,徑自回頭喊道:“抱犀,快把我那支簫拿來!”
旁邊伺候的小廝抱犀聞言急忙鑽進船艙,不多時拿出一根簫來。
楚惜情在橋上說道:“我這簫本也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倒讓公子笑話了。但若無感情,便是再好的簫又有何用呢?”
柳裴然怔了一下,目光一亮,慨嘆道:“兄臺此言甚合我意,既如此,更該配上絕品,方不辜負這樣仙音。抱犀,你把這送上去――”
楚惜情正詫異間,便見那船上打了板子,小廝抱犀上了岸,便跑上八士橋。
“這位公子,我家少爺說把這支玉屏紫竹簫送您,此簫名暮雲,是名士所制,存世五十年,乃簫中絕品,請公子笑納。”
楚惜情大為吃驚,若如此,此簫定然十分珍貴,看其光澤,表面繪製的山水畫,便可知是上品,不由推拒道:“這如何可以?我與你家少爺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這樣的貴重之物?煩請你帶回去罷。”
抱犀搖搖頭道:“公子就不要為難小人了。您別吃驚,我家公子是天下第一瀟灑人,最是喜歡結交朋友,仗義疏財,平生最愛奏樂聽樂,公子既說了送您,您就收下吧!”
楚惜情實在有些不敢置信,萍水相逢,這個柳裴然居然只憑一支曲子就送了這樣一隻名貴玉屏簫?
“這怎麼可以,萍水相逢,在下不能平白收他人之物,你拿回去吧。”
怎麼看,這小子不會是騙子吧?
若真是這樣名貴的簫,換做是她,萬萬無法捨得送人吶。
抱犀也很肉痛呢,雖說自家少爺慣是仗義疏財,但像這樣頭一次見到一個人,就把他自己隨身攜帶的極其名貴的紫竹簫送人的事情,說實話連抱犀都從沒見過,難掩吃驚。
“公子您可別為難我了。”抱犀說著竟是把那簫往楚惜情懷裡一塞,就拔腿跑開,一邊就上了船。
梅香瞪圓了眼睛,“居然有這樣的愣子!”
她驚奇地看著柳裴然,今兒這事可算是咄咄怪事了,從沒見過這樣痴傻的呆瓜!
楚惜情掂量了一下那紫竹簫,重量不輕,光看色澤形態便知是上品,她一時真的有些迷糊了,只是蹙眉對下面說道:“柳公子,在下自己也有簫,真的沒必要收你的簫了。”
柳裴然在船上喊道:“兄臺且收下吧,名簫配仙音,相得益彰。知音難覓,夢白今日難得一見,此簫的確是簫中極品,在我所見的諸多簫中,還未有能和它媲美的。”
楚惜情還想說什麼,見船上的抱犀已經在說:“快遲了罷,公子,咱們得快些去了,不然要趕不上了。”
柳裴然聞言,便讓人開動船隻繼續往前了,楚惜情想追上去,便見他擺手,笑容燦爛而瀟灑:“若是覺得過意不去,便請再為夢白吹一曲,便已足夠了。”
楚惜情心中的懷疑退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認真而嚴肅。
知音難覓,她忽然明白了柳裴然的話,明白了他為何會這樣做。
他只是為樂而痴而已。
既然人家都如此悠然隨心,一派魏晉名士的純然灑脫,她又何必為為何他送簫而糾結不已呢?
她灑然一笑,拱手道:“多謝柳兄贈簫,此簫的確是極品,願以一曲送柳兄!”
“請。”
柳裴然認真地端坐在船頭,神情專注,一旁小廝抱犀已經拿出個銅鎏金金蟾香爐點起香來,香霧繚繞間,少年微閉起了眼睛,靜靜聆聽楚惜情再次吹起的曲子。
這一次是用名簫暮雲吹奏,簫聲在幽深之中更加細膩婉轉,音色更是優美至極,只一吹奏,楚惜情便是知道,柳裴然絕對沒有撒謊。
此簫的確是極品,讓她一時間便喜愛起來,更是感佩柳裴然的灑脫。
這一次,曲調不再憂傷,換做了靜謐悠揚的《流水》。
高山流水覓知音,今日正以一曲《流水》送給這樣一位萍水相逢的知音。
在優美的簫聲中,那艘白蓬船隨著艄公的撐杆緩緩朝前駛去,船上的那個少年睜開眼睛望著石橋上持簫的楚惜情,那一襲白衣漸漸暈染了江南的水墨,緩緩消失不見了。
唯有一縷簫音不絕於耳,繞樑不去。
“少爺,家裡……咱們是不是早點回去呀?”抱犀試探地問。
“回去作甚?本公子要遊歷天下呢。”柳裴然不喜地擺手道:“快些,準備到會稽山去,別耽誤了時間,敬之怕是要等急了!”
“哎。”抱犀愁眉苦臉地望著遠方,心裡自求多福了。
船隻漸漸遠去了。
楚惜情收了簫,嘆道:“真是好簫。”
梅香喜滋滋地說:“哇,還是姑娘厲害,平白得了這麼件寶貝。”
楚惜情看著消失的船隻,淡淡道:“回家吧,再不回去,杜媽媽該著急了。”
臨河的一家酒樓裡,靠窗的地方,正有人在側目望著。
“哥,那人是誰呀,你認得麼?”
窗邊,一位穿著藕荷色遍地金梅開五福夾襖、荼白拖泥大撒花裙的少女伸頭看去,白淨細嫩如新藕的臉上,羽睫飛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滿是好奇和崇慕,“他吹的曲子真是好聽,而且……”
人長得也很俊俏呢……
少女有些臉紅,轉過頭來看著哥哥,鬢邊斜插的白玉蘭低垂兩串珍珠,“哥,紹興有這樣一位名門公子麼?”
一邊的少年郎烏髮束著紫金冠,眉宇清俊,英氣勃勃,穿著一身緙絲秋香色雲紋交領寬袖錦袍,腰間繫著玉笛,他正出神地聽著曲子,這時候曲終人散了,才聽到妹妹的話。
“奇怪了,若紹興真有這樣的人物,那不該完全沒有名氣才是,我來這段日子也結交了不少紹興年輕俊傑,卻不曾見過此人。”
方才見楚惜情吹曲時風姿瀟灑,彷彿出塵,如此人物,卻未曾結識,少年深感遺憾。
“哦。”少女有些失望。
“張福,你去打聽下,剛剛那位公子是哪位。”少年回頭吩咐道。
隔壁的包廂裡,卻也正有幾人在聆聽簫曲。
“是那天上山碰到的小白臉!”座位上的一個大漢甕聲甕氣地嚷了起來:“這小子怎麼在這吹起曲兒了,嘖嘖,還挺好聽的。”
靠窗的男人今日不再穿著蓑衣,一身寶藍色緙絲萬字紋交領窄袖道袍,腳踏墨黑官靴,稜角分明的臉上,那雙黑眸目光幽深,正看向橋上的少年郎。
少年吹曲,萍水相逢,知音贈簫,如斯情形,當真談得上是一樁傳世佳話。
“真不錯,剛剛我都聽入神了。”顧炎伸頭看去,“兩次都遇到他,也真是巧了。大哥,要不我叫人喊他過來說話?”
顧淵搖頭:“不必了,他已經走了。”
“走了再喊回來嘛!”鐵牛說著,便欲下去喊人。
顧淵看了他一眼,道:“你們真當出來是遊玩了,別忘了我們身負皇命,剿匪還未結束。”
鐵牛撓了撓頭。
顧炎不以為然:“大哥,你可別說真當是出來剿匪的了。呵,那些白蓮教匪作亂還想稱帝,但不過是烏合之眾,用得著大哥出馬麼,這不剿滅他們很輕鬆麼。說是殘黨跑到太湖去了,但是請大哥出手還真是殺雞用牛刀,若非是京城的情勢,大哥也不用避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