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枯寂，航行漫長。

一道劍光撕裂黑暗，在無盡星塵間疾馳。

蕭辰盤膝於劍光前端，闔目垂首，氣息卻久久不寧。

越是靠近天衍道宗，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悸動，便越是強烈。

“你在怕？”

林薇薇清冷的話語自身後飄來。

蕭辰眼也未睜。

“我沒有。”

“是麼？”林薇薇輕呵一聲，“你的劍在抖。”

“它不是怕，是困惑。”蕭辰的嗓音有些乾澀。

“它不明白，為什麼要回家。”

“家？”林薇薇咀嚼著這個字，“一個將你視作‘浩劫’，處處佈下棋子的地方，也配稱家？”

蕭辰無言。

林薇薇的話，是一把不見血的刀，將他那點“回去看看”的溫情念想，剖得乾乾淨淨。

“那是什麼？”他反問。

“一個謎題的起點。”

林薇薇的回答不帶任何情緒。

“一個關於你，也關於我的謎題，等著我們去解。”

“怎麼進去？”蕭辰換了個話題。

“天衍大陣籠罩全宗，任何未經許可的靈力，都會被立刻捕捉，並推演出根源。”

這是他曾為聖子時，最引以為傲的壁壘。

一個由無數符文與法則織成的，巨大、精密、永不停歇的“算器”。

“它會算？”

林薇薇的語氣裡，透著一絲玩味。

“那就讓它，算錯一次。”

蕭辰睜開了眼。

他看見林薇薇掌中，那枚死灰色的竊運之輪，正無聲轉動。

球心的色澤，比在萬船墓場時愈發深邃，內裡藏著一片無星的死寂夜空。

……

遙遠的虛空盡頭，一座懸浮星海的仙山，輪廓漸顯。

天衍道宗。

無數瓊樓玉宇依山而建，籠於一層肉眼可見的符文光幕之下。

光幕上星河流淌，將周天宇宙的軌跡盡數囊括。

這便是天衍大陣。

宗門最強的盾，也是最精密的眼。

“來了。”蕭辰低語。

他已察覺到，一股無形的探查之力掃過，冰冷如針，要將他們的存在徹底拆解、量化、歸檔。

林薇薇不言。

她僅是伸出手，將竊運之輪輕輕向前一推。

那枚球體並未發光，也未撞向護山大陣。

它就在虛空中，悄然解體。

化作一捧比星塵更細微的，無法被感知的灰色粒子。

粒子無害，不帶半分威能。

它們只是，飄了過去。

融進了那片浩瀚的符文光幕。

正以億萬次速率推演萬物軌跡的天衍大陣，那流暢如天河的符文流，出現了一個微乎其微，甚至無法被稱之為停頓的……空白。

一個不足萬分之一息的邏輯罅隙。

對整個大陣而言，不過是眨了下眼。

而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

蕭辰的劍光，已然穿透光幕。

無聲無息，落入仙山一處僻靜角落。

劍光斂去。

兩人立於一片熟悉的竹林。

劍閣後山。

他曾經練劍的地方。

風中，是清冽的竹葉香，遠處劍坪，隱約傳來金鐵交鳴。

一切如昨。

蕭辰的心，卻徹底亂了。

“你做了什麼？”他望向林薇薇，喉嚨發緊。

“沒什麼。”

林薇薇收回飄散的粒子，竊運之輪於掌心重聚。

“我只是給了它一個‘萬一’。”

“一個‘萬一我算錯了呢’的念頭。”

她瞥了眼蕭辰臉上的震動，語氣平淡。

“再精密的推演，也算不盡變數。”

“而我，就是那個變數。”

蕭辰說不出話來。

他環顧四周，一草一木，都勾起往事。

他能看見，年少的自己，於此地揮汗如雨，一遍又一遍，演練師父的劍招。

那時的他，心中唯有宗門，唯有天衍。

他以為，那就是他此生全部的道。

可現在，他回來了。

以一個“叛徒”的身份。

帶著一個，天衍道宗永遠無法理解的“變數”。

“有人來了。”林薇薇忽道。

蕭辰心頭一凜，神念鋪開。

一個略顯稚嫩的腳步聲，正從竹林小徑那頭匆匆而來。

來者是名身穿外門弟子服飾的少年。

少年臉上混雜著焦急與崇拜，似在尋人。

當他繞過竹叢，看清林中蕭辰的剎那，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眼睛倏地瞪大。

手中掃帚，“哐當”墜地。

“聖……聖子？”

少年嘴唇哆嗦著，擠出兩個字，滿是難以置信。

“蕭……蕭師兄？”

蕭辰看著這張年輕又熟悉的面孔。

他認得，是阿遠。

一個剛入外門不久，分在劍閣打雜的小弟子。

曾在他練劍後，無數次滿眼敬慕地為他奉上清茶。

蕭辰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承認嗎？

他已不是聖子。

否認嗎？

他就是蕭辰。

“你找他？”

林薇薇的聲音，打破了凝滯。

她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擋在蕭辰身前，平靜地注視著那名少年。

阿遠被她的氣場震懾，下意識退了半步。

他這才發覺，蕭師兄身邊，還站著一個看不透深淺，卻美得讓人不敢直視的女子。

“我……我……”

阿遠有些語無倫次。

“宗裡……都在傳……”

“說聖子您……叛逃了！”

“還說您……和魔道妖女為伍，背棄了天衍之道！”

他說著，眼眶都紅了。

“我不信！蕭師兄您怎麼可能背叛宗門！”

“您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啊！”

蕭辰的心，被狠狠紮了一下。

榜樣？

他現在，算什麼榜樣。

“天衍道宗沒有叛徒。”

蕭辰終於開口。

他的語調，平靜，且清晰。

“只有一個，選擇走自己路的劍客。”

阿遠愣住了。

他聽不懂。

這話裡，沒承認，也沒否認。

卻比任何解釋，都更顯陌生與遙遠。

眼前的蕭師兄，還是那個他熟悉的聖子。

可他整個人，那雙眼中的神采，卻全變了。

不再是包容萬物、推演一切的淡然。

而是一種斬盡繁蕪，只餘純粹鋒芒的……決絕。

就在此時。

嗚——！

一聲悠長而急促的鐘鳴，響徹整座仙山。

最高等級的警報！

“敵襲！有外敵潛入！”

“封鎖各處！啟動誅魔劍陣！”

一聲聲怒喝，自四面八方炸響。

無數道強橫氣息沖天而起。

天衍道宗，由平日的寧靜仙境，化作戒備森嚴的戰爭堡壘。

阿遠的臉色，瞬間慘白。

“是……是你們！”

他驚駭地望著蕭辰與林薇薇。

大陣未響，人卻在此。

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蕭師兄……”

阿遠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為什麼……為什麼要回來？”

“你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重重砸在蕭辰心上。

我是誰？

他看著驚慌失措的阿遠。

看著遠處沖天而起的，一道道熟悉的師門劍光。

看著身側，神情沒有半分變化的林薇薇。

他手中的長劍，再次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

也在問他。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