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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迷惘之人

奧斯蒙睜開海藍色的眼睛,他躺在床上,像是剛從夢中驚醒,又像是一夜未眠,數著自己時間的流逝。

他定了定神,下床走到被球蘭花攀附的窗邊,倚著金塊拼出花紋的窗臺向外遠眺。

赫伯爾宮地處國都蘭斯的中心,而王城建立在廣袤丘陵平原上惟一一座高聳的山丘上,從這裡放眼望去可以一覽首都全貌。

清晨剛剛甦醒,陽光下彌散著沒有完全褪去的晨霧,窗邊潔白花瓣上綴著幾滴晶瑩的露珠,在露珠映照得變了形的倒影裡,奧斯蒙看見了迷茫的自己,被簇擁在魔法燈那些燦爛的光線裡。

此刻奧斯蒙撫過的牆壁,走過的地板,都揹負著漫長的歷史,在魔法的維護下,一切都像是赫伯爾宮剛落成時的樣子。

這座王宮如同被時光封印而留存於世的殘影,更換的不過是住在這裡面的人,以及發生在這裡的一件件事。

奧斯蒙凝望著首都的一條條街道,看著點燈人一盞盞地熄滅街燈,看著小販擺攤,所有人都開始忙碌一天的生計,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不帶一絲留念。

作為王儲,在風雨欲來的新時代面前,壓力無疑是巨大的,奧斯蒙在窗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正在甦醒的街市,轉身回到床邊,看著還在熟睡中的妻子愛格妮絲。

奧斯蒙輕輕地坐在床沿,將最深沉的目光留給自己的妻子,而在愛格妮絲的美貌與純真面前,詩人一切的讚美之詞都該獻給她。

似是感受到了丈夫帶來的動靜,愛格妮絲睜開了雙眼,她淺淺地笑了,向王儲道出早安,這股笑容讓她綻放出璀璨的生機,臉頰飛起酡紅,好似出自大師刻刀之下的雕像活了過來。

大理石般的手臂環過奧斯蒙的頸脖,靈動的雙眼與王儲對視,目光彷彿含著愉悅天真的笑意,愛格妮絲的聲音並不清脆,有的只是一個“柔”字,柔美得似一泓彩虹化作的泉水,安撫著王儲緊繃的心靈。

於是,奧斯蒙重溫了早已重複太多次的心靈震撼,不管相逢與相愛多久,他總會陷進對方清澈無瑕的眼眸中,對視時宛如心神都墜入瞳孔那一抹濃郁的紫色。

整個宴廳、整個赫伯爾宮、整個蘭斯、整個河原地、整個道格拉斯乃至整個世界都在崩塌,混合在一起,以眼眸為中心旋轉著,跟隨著他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一同墜落。

從他現在的角度,看得清那完美的每一絲細節,絕對的完美,化妝品對於愛格妮斯來說就像在淵洋中加一滴水一樣多餘,她的美貌便是世間最精彩的風景。

然而屬於王儲的私人時間是如此的短暫,奧斯蒙只能低頭與愛格妮絲吻別,短暫的歡聚後是更長時間的別離,這種常見於需要為生計而奔波的家庭的傷痛同樣存在於王室之中。

奧斯蒙在走出寢室之前,回頭看了眼燈光下彷彿熠熠生輝的愛格妮絲,對視時留給她一個微笑,門外的侍從官准時為王儲拉開了門扉。

在奧斯蒙走出大門以後,他不會看見關門的那一剎那,愛格妮絲望向他背影眼神的悲傷,王儲沉浸於自我世界的愛戀,想必不會體察到那已持續這麼多年的背景音樂的。

離開王儲寢宮,奧斯蒙緩慢地活動著面部肌肉,把豐富的情感一絲絲剝離,直至穿越迴廊,鏡子裡映出的身影,氣質如長槍般鋒銳。

侍從官諾福克伯爵來到王儲身邊,“殿下,早餐已經備好,按照今日的日程安排,今早與您一同進餐的是禮儀大臣秘書迪格子爵,他將就接待外國使節的安排向您彙報。”

奧斯蒙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閉著眼感受走廊裡自由透過的、和煦的陽光,微涼的清風和新鮮的空氣。

隔著幾層宮室,聽得見宴廳裡傳來的樂音,那是樂手們正在斷斷續續地試音,等待著為王室成員的早餐添上風雅的趣味。

王儲睜開眼打量清晨時分的赫伯爾宮,都是熟悉中流露新意的味道,侍從官諾福克伯爵再次迎上前來,王儲從他手上捧著的銀盤裡拿起一件銀絲滾邊的毛皮斗篷披在肩上。

有了這件衣服的遮掩,奧斯蒙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王儲和侍從官一前一後地快步走在柱廊裡,光線穿過潔白的大理石柱的間隙照在他們身上,乾淨得不見飄飛的塵埃。

奧斯蒙略顯低垂的睫毛和額頭的皺紋一點點勾勒出他的勞累,腳步聲迴響在金色的光輝中,如果此刻有一位出色的畫家在場的話,將這幅場景記錄下來一定會是一幅傑作。

侍從官諾福克伯爵在宮廷守衛的放行下,為王儲拉開了宴廳那扇雙開的雕花漆金的木門,他放緩腳步,低頭跟在王儲身後。

奧斯蒙來到王宮宴廳,諾福克伯爵站在身後為王儲擺弄刀叉,而奧斯蒙一邊自己鋪好餐巾,一邊看了眼側座上剛剛坐下的迪格子爵。

索爾金大帝漫長統治之中的多項改革貫徹到底,宮廷改革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這位傳奇國王要求裁撤多餘的禮儀要求和王宮人員,包括曾經專門侍奉某一個專案的世襲侍從,例如只負責給國王穿鞋的侍從,給國王系餐巾的侍從,等等。

侍從官對子爵點了點頭,大臣秘書就開始敘述禮儀大臣和一眾幕僚草擬的計劃安排,完全顧不上面前放著的豐盛早餐。

在彙報的過程中,奧斯蒙全程都在對付面前的牛肉,在子爵彙報完後才放下繪有國徽的銀質刀叉,抬頭說了一句:“一切從簡。”

迪格子爵馬上俯低身體,奧斯蒙端起銀盃抿了一口金黃色的“皇家禮炮伯爵酒”,“各國使節我會分別接見,你們負責安排時間”,“遵命”。

奧斯蒙用餐巾抹了抹嘴,然後就自己動手解下了餐巾,侍從官諾福克伯爵急忙向一旁招了招手。

等候多時的侍從立刻端上一盆飄著花瓣的清水,王儲在其中洗乾淨手,接過侍從官遞來的手帕擦掉水漬,一邊對侍奉在側的侍從官說道:“我會親自寫請柬邀請各國使節,既然魯伯特第一個到,就先見見他們吧。”

諾福克伯爵俯身應命,王儲轉身離開,大臣秘書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早餐,站起來朝著奧斯蒙離開的方向單膝跪地行禮。

在王宮的書房中,諾福克伯爵時刻跟隨在王儲身邊,等著接過奧斯蒙的親筆信。

奧斯蒙很快就寫完了這一份請柬,放下手中的羽毛筆,用隨身的小印璽蓋上章子,摺好後封上火漆,遞給沉默侍奉的侍從官。

這是一份秘密請柬,紙張和墨水都含有神秘材料,書寫的過程就是釋放魔法的過程,只有受到邀請的人才能閱讀紙上的內容。

奧斯蒙隨後在書房處理了一段時間檔案,隨後移駕赫伯爾宮的正宮“索尼克廳”——以蘭威王國開國大帝的名字命名的議政廳,也是蘭威王國的王座所在。

王儲承擔的職責實在太多,在實際上他必須學習如何行使國王的權力,當今國王索爾金大帝在登基之前已經依次做了十二年血港公爵和六年攝政親王,對王國有著深刻影響力並取得了軍隊的擁護,一接過權杖和王冠便擁有了王國的統治。

奧斯蒙在一眾宮廷貴族的見證下接見了魯伯特使團,擔任使節的是魯伯特王國七王子威廉·桑德,雙方互相交換了兩個國家國王之間的誠摯問候,由使團奉上安珀·桑德國王的親筆國書,隨後敬奉禮物。

奧斯蒙隨即將蘭威王國一方的國書賜予威廉,並許諾再次接見魯伯特使團,雙方一舉一動都遵循著古老的禮儀,氣氛凝重,問答流暢,而蘭威王國的史官在旁邊用筆墨忠實地記載了這次會面。

直到奧斯蒙回到書房,靠在那張百年曆史的鑲金木椅上閉目養神,侍從官諾福克等候在門外,不會打擾王儲難得的小憩時間。

王儲驟然睜開眼直視門的方向,那裡突然出現了一團濃重的陰影,顏色在急速淡化,顯出一個身影,蘭威王國侯爵,韋羅里奧·克羅伊德。

韋羅里奧一襲黑灰色衣裝,簡樸得沒有絲毫貴族應有的色彩,那件衣服是克洛伊德家族的傳家寶,被命名為“陰影的榮耀”,上面還有一行刺繡題詞——“獻給行走在陰影中的人,你的榮耀將世代光輝璀璨——索尼克·伯格敬上”。

韋羅里奧在王儲面前掀下兜帽,露出蒼老的面孔和雪白的捲髮,“參見王儲”,韋羅里奧單膝下跪,奧斯蒙連忙說道:“韋羅里奧爺爺,私下裡不用多禮了。”

老人露出和藹的笑容,“您是蘭威王國的王儲,禮數是要盡的。”

“殿下,您要求我去監視王都上下和那些不安分的使團,可是我應該時刻跟隨您左右,您還是要以自身安全為重。”

韋羅里奧語調變得嚴肅了一些,說道:“您要嘗試去掌握那些桀驁的秘密部門,他們都將是你未來的力量。”

奧斯蒙凝視著老人的眼睛,說道:“您知道的,他們是效忠於王國,不是效忠於王室。”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韋羅里奧才語重心長地說道:“但是,能統御他們的,只有國王,例如您的父親,偉大的索爾金大帝。”

一老一少在書房中對視著,像是一場靈魂的碰撞,韋羅里奧又說道:“亞伯拉罕那小子是我的學生,其中大多數骨幹都受過我的教導。”

奧斯蒙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麼,韋羅里奧爺爺,魯伯特使團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韋羅里奧平靜地回覆道:“這次領隊的是威廉,魯伯特那邊有他的約束,到了蘭斯以後沒有去拜訪任何人,私底下找他們的人倒是不少,不過都被敷衍過去了。”

奧斯蒙滿意地點頭,“我已經約了威廉見面,現在王都裡面活躍的都是些小魚,大魚還在等著,水還不夠渾。”

“那麼,拜託了,韋羅里奧爺爺”,韋羅里奧俯身,“臣盡力而為”,遂即身體逐漸淡化到消失,只留下奧斯蒙看著眼前的空空蕩蕩。

從始至終,門外的侍從官都沒發現,尊貴的侯爵默默地來了,之後又默默地走了。

時間持續地流逝,永遠精確地旅行,一路向前,從不回頭。

夕陽西下,王都蘭斯迎來了又一個夜晚,王儲已經用完晚餐,他坐在鍾愛的書房裡翻閱著一本從書架上取下來的史書,等待著穹頂的鐘樓傳來報時的鐘聲。

時間一到,在佈滿渦紋狀圖案的烏木地板上,魔法陣悄然成型,一瞬間扭曲了空間,把今晚的秘密貴賓送到了等候多時的王儲面前。

為了保密,威廉·桑德以傳送的方式到達,而奧斯蒙用王儲的身份短暫地讓覆蓋王宮的魔法陣離開了他這間書房,給王儲留下一片沒有監視的淨土。

魔法的光輝熄滅,露出銀白色的身影,魯伯特王國七王子準時赴約,乍一眼看過去,威廉整個人都是銀鑄的雕像一般,銀色的長髮和瞳眸、銀色的法師袍和法杖,連戒指和項鍊也都是銀白色的。

奧斯蒙凝視著來客,傳送帶來的空間漣漪慢慢消散,他很清楚威廉在空間系魔法上的天賦,被認為有希望在有生之年摸到聖座的門扉,有一絲可能接過成為下一任人族守護者的職責,一直是魯伯特王國的驕傲。

奧斯蒙站起身來到威廉身前,他們倆互相打量著對方,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奧斯蒙作為使者前往魯伯特王國為安珀國王賀壽的時候。

這麼長時間過去,相較於那個時候,奧斯蒙的臉上已經多了幾道皺紋,然而威廉的外貌幾乎沒有改變,只是那種清冷的氣質更加明顯了。

兩人幾近同時嘴角上揚,露出從相見那一刻留到現在的笑容,威廉讓法杖自行懸浮在一旁,給予對方一個擁抱,兩人緊緊相擁,在無聲間告別了過去的未曾見面的時光。

威廉在赫伯爾宮住過一段時間,他們兩個可以說從小一起長大,即使歲數見長,他們都需要承擔起王室成員的責任,依然保持著密切的書信聯絡,他們的友誼佳話一向被吟遊詩人所傳頌。

奧斯蒙回身拿起桌上早就準備好的酒瓶和酒杯,把兩杯斟滿,其中一杯遞給威廉,兩人碰了碰杯,都是一飲而盡。

奧斯蒙又開始倒酒,而威廉晃著手中漸滿的酒杯,看著酒液在燈光中泛出的一抹金黃,語氣中離不了笑的味道:“尼古梅洛大帝龍血酒,兩個紀元過去了,這酒居然還存於世上。”

奧斯蒙給自己倒酒,邊倒邊說,“古龍血液混釀出來的酒,蘭威的皇家酒窖裡也只剩這一桶了。”

威廉像是想起了什麼,給手中的杯子灌注魔力,酒液頓時彷彿騰起雲霧,隱約能看見一個龍形在振翅翱翔,耳邊迴盪著微弱的龍吟聲,“看來傳聞是真的,龍血酒自帶異象。”

奧斯蒙注視著眼前一副好奇中帶點驚訝神情的威廉,舉起酒杯跟他碰杯,抿了一口這酒中皇帝,遺憾地說道:“時間過得太久了,這酒就剩這點異象了,要是當初剛釀出來的原液,我們倆這一杯下去,血都要燒起來了吧,龍血可不是那麼好喝的”,兩人又相視一笑。

奧斯蒙慢慢地喝著,目光還在威廉身上,“這麼久沒見,你怎麼就沒變老呢”,正如王儲所說,時光彷彿在威廉身上靜止了。

“你剛開始修習魔法的時候,氣質還沒現在這麼排外,外人會覺得你性子變了吧,威廉。”

“我還比你大呢,你看著都像我哥哥了”,威廉接著說道,“無論虛空將我侵蝕到何種地步,我都是我,對麼?奧斯蒙。”

無論如何都回避不了正事,他們倆的身份就決定了這一點,威廉的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我為什麼能站在你面前呢,你的父親召集這麼多使團來到蘭威王國首都,眼見第二次葬海戰爭在即,而你知道的,我會幫你。”

威廉沉默了很久,這句話對於他們來說似乎是太過沉重了,他最後說了一句:“我來太久了,讓我回去吧,你肯定還有事要做。”

奧斯蒙只好點點頭,威廉伸手抓過法杖,直接傳送離開了書房,來去匆匆。

奧斯蒙出神地望著剎那的清輝,端著剛剛與威廉碰杯過的酒,一飲而盡,同樣是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