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帷朝著深處一直向下，濃重的黑暗像是幽幽潭水，壓迫得光明無法生存，正如火焰難以在水中存續。

直到一個巨大的、空曠的洞窟，向上向下彷彿都看不到邊界，他們從石壁中走出來的地方就是一個孔洞，像是戈壁上被風吹蝕出來的孔洞，在整個洞窟裡面都是密密麻麻的。

抬頭仰望，以蘇帷的目力，在洞窟的頂端，隱約可見有三尊巨大的雕像在俯瞰深淵，似乎在守望著深淵，又似被深淵所吸引。

這裡就是“人族守護者”久居之地，一處望不到底的深淵，而石壁上那些孔洞通往不知名的地方，即使是蘇帷都對這個人族核心的地方沒有太多的瞭解。

他知道這裡才是真正的法師聖議會召開的地方，耶爾希那處宏偉的議會廳被無數人敬仰，但是大魔導師們只在那裡討論大陸事務，從來不會涉及那些人族根本的大事。

所謂“人族守護者”隱居於聖城之底，這個“底部”代表的只是一個概念，而不是空間方位，聖城耶爾希便是道格拉斯大陸幾處死靈大獄裡面最大的一處，由人族聖者親自鎮壓。

即使黑暗依舊濃重，蘇帷在這裡也感受到了輝光流淌的氣息，作為啟明驅暗之理的具象，輝光一向是冰冷無仁慈之物，“輝光奏鳴曲”應該已經被喚醒了。

作為紀元更迭傳承下來的人族重器，“輝光奏鳴曲”一直在泯滅死亡氣息的存在，它向整個道格拉斯大陸的人類王國輸送無形之間的力量，庇護整個人族不受腐化。

當年那些被派遣到大陸各個地方清理死亡的法師團隊都會攜帶其仿製品，但是隨著時間流淌得越來越長遠，死亡氣息的濃度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活躍在大陸上的法師們也就越來越少出動。

安德魯走在蘇帷前面，他朝著深淵跪坐下來，虔誠地說道：“聖座，‘猩紅之翼’此行來遲，我在路上受阻，‘米爾斯坦之血’躁動不安，死靈在渴望活者的生機，死亡正在匯聚。”

“安德魯，旅途匆匆，要提防死亡的力量”，在虛幻河流的激盪中，安德魯面前憑空多出來一個白銀封口的瓶子，使得他伏低了身子。

對於每一個在聖城修習的魔法師來說，“人族守護者”都能算作他們的老師，正是一尊聖者的存在讓這裡的世界準則非常活躍，他們可以更容易窺見真理，精進自己對於魔法的理解。

然而，真正能問候一句導師的只有這些受到過聖者親口指點的大魔導師們，從他們年少之時意氣風發來到聖城求學，到如今或許垂垂老矣，聖者見證了他們的一生。

所謂長生久視，便是聖者見證他們祖輩的誕生，也將見證他們後代子孫的逝世，大魔導師都只能在聖者的影子裡陪伴祂走過很短一段時間。

安德魯收下聖者給與的禮物，在地上拜伏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離開了這座洞窟，他領受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這裡將會是蘇帷這位客人與聖者密談的空間。

在重新返回通道之中的黑暗之前，安德魯深深地看了自己領路來的蘇帷一眼，在他眼裡蘇帷實在是陌生，年歲尚淺，在大陸上沒有聽聞過他的名聲，但是能夠被邀請單獨覲見聖座，一定有其能稱偉大之處，他想要記住這個年輕人。

蘇帷微笑著注視領路人的離開，同他點了點頭，兩個人錯身而過，安德魯走入了深沉的黑暗裡，而蘇帷來到了這處孔洞的邊緣，盤坐下來，低頭看著無盡深淵。

“聖者冕下，我已應約而來。”

“赤金者，好久不見。”

蘇帷知曉聖者提及的是親自見面，而不是藉由一隻烏鴉的眼睛，本來在時間的一往無前之中，蘇帷·赫爾墨斯這位鍊金術之王應該在未來很遠的時間點同人族守護者會面，“好久不見”便是指這個過去到未來的時間距離。

“死亡是寂靜，也是難以寂靜之物，不盡然逝去者徘徊在虛界，而我已經感受到了命運的流動。”

人族守護者的話語在這處深淵之中迴盪，命運長河已經隨之將近化為一個實體，每一個字詞都在激盪命運的浪花，蘇帷看見了透明的漣漪在泛起波瀾。

聖者是世之頂點，居留於現世的聖者，一舉一動都會對世界造成深遠的影響，即使是詭譎瑰麗的光界也會因為聖者的居留而發展出一片奇異的地界。

“命運始終在與我為敵，我能看見自己的一生，唯獨看不見自己的死亡，赤金者，你是鑄爐的象徵，在你眼中未有不變之物，你覺得，我老了嗎？”

無喜無悲的聲音彷彿有無數人在高聲讚頌，銅鐘轟鳴，時空在回應聖者的話語，而無窮盡的面相正是宏偉之力的表現形式，在登臨聖位之時，名為“人族守護者”的存在便已經是非人之人。

“聖者冕下，世上非有無誕生之物，非有無終結之物，永恆或許曾經是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是非永恆亦是拯救。”

“從拂曉之路而起，到日落之路而終，月光終究會替代為太陽居屋的光線，導致更明亮的色彩再無從得見的不會是愛，而是妒忌；必不是妒忌，而是渴求；必不是渴求，而是好奇；必不是好奇，終究還是愛。”

蘇帷提出了他對於歸於虛界之事的結論，而深淵之下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濃重的黑暗彷彿變得更深了。

“得勝者為世界，為自然，終不在任何一物，任何一人。”

“赤金者，感謝你的答案。”

時間是最有耐心的劊子手，時間會趕上每一個在奔跑的人，人會累，而時間不會，即使是掌控時空力量的古龍也會在時間的沖刷下化為頑石。

蘇帷從盤坐的狀態站了起來，右手撫胸，向著無盡深淵鞠躬，然後朝著背後走去，這處空曠的洞窟再次變得一片寂靜，沒有一點生氣。

一路踏著黑石的石板路，再無陰冷的死亡阻攔，蘇帷在黑暗之中一步步邁入來時的血池，整個人一點點被鮮血之潮淹沒，直到沒過頭頂。

安德魯正在自己的法師塔等待覲見聖座的客人迴歸，當他看見蘇帷如此之快就回返了聖城之上，眼眸之中都有明顯的驚訝之意。

未作過多的言語，安德魯為蘇帷開啟了回到河谷地的傳送漩渦，這次聖座覲見便成了無數秘密中的一個，蘇帷和人族守護者談話的內容連光界都不會有所對映。

回到城堡主樓的陽臺，蘇帷望著始終沉默在黑夜之中的巴特鎮，重新走入城堡裡面的壁爐火光，溫暖再次包圍了他這位領主。

諾亞在這個不眠之夜靜靜等待著男爵的召見，自從得知下洛林那裡可能化為一片死域，他就始終懷有一種不安與焦急。

一間昏暗寧靜的房間裡，蘇帷站在桌邊把一塊珍貴的白糖放入了骨瓷杯中，小勺子輕輕攪拌，品了一口醇厚的咖啡。

僕人向住在二樓客房的諾亞傳達了男爵召見的訊息，而諾亞馬上動身，城堡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還是熟悉的詭異的波浪狀。

踩在柔軟地毯上，諾亞透過石頭拱門，進入了螺旋狀的樓梯，甫一踏上第一個臺階，便突然汗毛直立，因為他好像聽到了第二個腳步聲和自己的步伐一致。

諾亞試探著邁上第二層臺階，他感覺到在樓梯裡，在昏暗的陰影中，在背後的走廊裡，在屋頂的角落，有一雙雙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

明明夜深裡只有他自己走在外面，諾亞卻覺得彷彿身處人群之中，熱鬧地和陌生人一起走在這狹隘的螺旋樓梯上。

這種詭異的對比，這種古怪的感覺，讓諾亞不由得肌肉緊繃，寒氣從脊柱往上直衝後腦勺，他把手放在匕首柄上，忍著那種暗地裡被打量、被窺視、被跟蹤的悚然感，一步步走上樓梯，來到了僕人所說的房間門前。

在進門之前，諾亞快速回頭打量了一眼周圍，壁燈的火光平靜，沒有搖曳，也沒有任何人影，他默默籲出一口氣，推門而入。

這個房間沒有拉開窗簾，大理石打磨的茶几上點著一根蠟燭，給這個緊湊式佈局的房間蒙上了一層暖色調。

“晚好，諾亞”，在諾亞眼中的領主依然是那副貴族式的優雅，淡淡的燭光在昏暗的房間裡照在他身上像是一輪日全食的太陽，邊緣閃耀著逸散的光輝。

“向您致敬，領主老爺”，諾亞向著蘇帷跪拜下去，代表領民對領主權威的崇拜與順服。

“起身吧，今晚命你過來，是因為你是親手終結了死疫畸變者的人，我粗通一些命運系魔法裡的占卜學，希望能夠從你這裡得到一些啟示。”

蘇帷指向面前的椅子說道：“坐吧，等待你的命運。”

隨著諾亞懷揣著忐忑的心境入座，蘇帷取出一個深灰，一個透明的蠟燭，溫和地說道：

“你只是一個凡人，靈魂過於脆弱，我不能那麼直接地嘗試，那樣對你來說會很危險。”

蘇帷把灰色那根蠟燭擺在地面的左上角，透明的那根蠟燭置於右上角，一邊隨口解釋道：

“如果普通人想要嘗試透過儀式來占卜，就必須結合命運系魔法延伸出來的占星術，挑選合適的象徵，藉助神秘材料，在適當的時間地點舉行儀式，才有值得一試的成功率。”

窗簾無風自起，露出背後一面嚴嚴實實的大理石牆壁，同周圍組成城堡牆壁的石頭完全不同，而桌面上銀質的樹枝狀燭臺上，那些蜜色蠟燭不再帶來溫暖，燈焰泛出淡淡的綠色，讓這間奢華的屋子平添一股古老墳墓的氣息。

蘇帷翻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子，往淡綠色的燭焰裡滴了幾滴透明的液體：

“然而即使是擅長占卜的命運系魔法師，在學藝大成之前，他們的精神力與魔力儲備並不足以讓他們能依靠自己就完整地進行占卜儀式。”

說話間，燭火搖晃了幾下，那幾滴液體快速蒸發，一股幽香瀰漫於房間。

“‘因芙羅拉’萃取出來的香精，這種神奇的花只會生長在‘命運’現身過的地方，花語的意思是‘命運之花’，它能很好地幫助我們與‘命運’溝通。”

諾亞聞到了‘因芙羅拉’的香味，空靈縹緲的幽香，他看見燭火晃得厲害，看見周邊的一切蒙上了一層透明的漣漪，變得愈發模糊。

莫名地，他的情緒飛快地寧靜下來，品著這花香，覺得好像似曾相識，如同看見地平線上遠遠有故人來。

“人的精神非常深厚，藏著很多平時注意不到的隱秘，就像一片冰海，我們自己只看得到露出於海面的冰山頂，但實際上，還有海面下的冰山、有著整座大海，還有無窮無盡的象徵‘神秘’的天空。”

“凡存在，必留下痕跡，海面上的冰山可能在烈日下融化，但是海面以下的地方和整片冰海，肯定存在著遠古的堅冰，還有冰封著的殘餘。”

蘇帷指著那根半透明的蠟燭說道：“用鈴蘭花、白楊樹的樹皮、銀粉等製作的蠟燭，象徵靈魂。”

他又指著深灰色的蠟燭說道：“凜冽之時開放的白花、年久的枯樹根等材料製作的蠟燭，象徵死亡。”

蘇帷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因為我們占卜的目標與‘死亡’的象徵密切關聯，所以需要‘命運’的力量來追溯‘死亡’，併為我們規避危險。”

蘇帷把第三根蠟燭擺在諾亞面前，微笑著說道：

“第三根蠟燭象徵你，只是一根加了點麝香的普通蠟燭，畢竟你不是非凡者，沒有蓬勃的神秘力量來支撐儀式，那會讓你感到頭疼，甚至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魔法聖城耶爾希有一派學者認為萬物皆數，他們認為，零代表未知，代表著不存在，象徵世界的本身，即世界包含於自身，一象徵開始與過去，代表一切的基本單位，無限歷史的重疊基點，二表示世界的平衡，代表念力與魔力這對孿生子，三表示神秘與物質接觸，萬物在演變中成形、完善並衍生無限進化的未來。”

“肉體、心靈和靈魂，三這個數字也可以象徵這三個原點。”

蘇帷點起第三根蠟燭，把一個銘刻有神秘圓環的小而精緻的銀盃放在三根蠟燭的中央，往裡面倒入清水。

蘇帷撒了一袋子的白銀粉末圍成一個完美的圓形，把所有的儀式空間包含在內，“好，儀式開始，注意集中精神。”

“好的”，諾亞挺直了脊背，專注地盯著男爵大人。

蘇帷的眼眸頓時湧起火光，像是赤金色的火燒雲在眼中翻騰，周圍有無形的風在旋轉，他正在被風簇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