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時隔多年的姐弟重逢，會是這樣的場景。
我呆呆地看著他將所能想到的惡毒語句罵完，低頭苦笑，水珠子低落手背，啪嗒一聲，濺出細微的水花。
“對不起啊。我沒想過會這樣……當時，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玉茗冷哼，“身不由己？你當我瞎子麼？我都看見了，是你親手殺了父皇……”
“夠了！”莫幹比耶呵斥道：“來人，把他帶下去。”
侍衛聽令上前。
“怎麼？不敢聽了？還是沒法面對？再怎樣的身不由己，難道會是別人逼你提劍，逼著你殺人嗎……”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我抹掉臉上水花，朝莫幹比耶笑了笑，“讓你看笑話了。”
他看著我，沉吟良久，“他還小，長大點，會理解。”
理解？
真的會理解麼？
理解一個當著自己的面，親手殺了自己父親的人？
換著是我，怕是這輩子都理解不了呢！
無論出於什麼藉口，何等原因，有些過錯，一旦犯下，就是不可饒恕！
當然，我並沒把這些想法說出口，只是笑了笑，“我們去寒窯看看吧。”
他盯著外頭風雪天，頓了半晌，“晚些吧。風雪太大，馬和車都走不動，明天或許雪會停。亦或者，我叫人把你想見的人帶來。”
“那就明天吧。好久沒活動筋骨，也就想出去走走，並沒有特別想見的人。”
一夜無話。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雪果然停了，還灑落了幾縷久違的太陽。
早有侍衛將車駕拉到寢殿外候著。
用完早膳，我們正要出門，看見伊格躲在角落裡眼巴巴地看著。
想起昨天他已經知道父親沒死的事，我便招手。
他躊躇半晌，走了出來，笑嘻嘻：“閼氏，你要出去？能把我帶上麼？我保證不闖禍！”
我揉揉他腦袋，“好啊。”
路面上的積雪有些厚，饒是有著三匹高頭大馬並駕拉著，速度依舊慢的出奇。
好不容易出了皇宮，來到集市大街，竟趕上了大集會。
不過，冬天的集會，天冷，人氣也冷，街頭商販也就寥寥幾個，生著爐子做吃食的買賣，亦或者賣一些手工製造的牛皮冬衣。
因為沒啥看頭，我們都沒下去走動的意思。
車駕徑直駛出城門，往右又行了半個時辰。
若說城內還算有點人氣，這城外就真的只剩冰天雪地。
望著白茫茫的一片，我有些懵。
望向莫幹比耶，他正瞅著前方。
我順著他目光望去，不遠處雪丘後，有個人頭在晃動。
很快我便認了出來，正是左賢王莫幹哈達！
他似乎並沒有發現我們的到來，在雪丘裡外來回走動，也不知在做什麼。
伊格也看到了。
我以為父子久別重逢，小傢伙肯定會很激動，可結果卻讓我意外，他竟只是靜靜的看著，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
我拉著他朝雪丘走去。
或許是沒想到我們會來，正在用瓦罐裝雪的莫幹哈達愣住。
他手腳都被鐐銬鎖著，鬍子拉碴，滿臉滄桑，哪裡還有曾經的威風模樣！
可他見到我們還是挺直腰板，冷哼著，一臉不屑地轉身進了雪洞。
我遲疑了下，拉著伊格跟進去。
“你們來做什麼？”
他坐在木板床前，洞中燒有柴火和熱水，可依舊擋不住這逼人的寒氣。
床上背對門口而臥的女人聞聲轉來，正是李柔。
李柔的模樣很是憔悴，面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不停地顫抖。
她原本精緻的臉上，也不知什麼時候被刻了個大大的奴字，被子下傳來鐐銬的碰撞聲。
她見到我，本就陰鬱的臉更是直接沉了下來，猛一吸氣，似乎想要說話，卻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緩過來，瞪眼惡狠狠地看著我：“你是來看我笑話的麼？你現在看到了，還不快滾！”
她的聲嘶力歇，帶來了更為嚴重的咳嗽。
莫幹哈達連忙轉身幫她輕拍後背。
也不知為什麼，這一場面竟讓我莫名想起烏拉扎瑪。
為眼前男人生了五個孩子，一生操勞的烏拉扎瑪……
我望了眼身旁伊格，他依舊沉默，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
我突然有點後悔將他帶來了。
我將他攬了過來，輕拍了拍，道：“我是來道歉的。”
咳嗽頓住，很快又是猛烈的開始。
“我沒想過得到你的原諒。”我道：“我可以放了你，讓你回東庭，回你的家。”
“你是瞎了麼？”她喘著粗氣，指著自己的臉，“這麼大一個字，你說放我回家！你是要羞辱我，還是要羞辱東庭！宋玉薇，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女人！你把我毀了還不甘心，還要毀掉我的國，我的家麼！”
我沒法理解送她回去怎麼就是羞辱了。
她是東庭尊貴非凡的公主，再怎樣的不濟，回去，也不會比留在這裡當奴隸差。
“我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還想說我也是身不由己，可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宋玉茗說的沒錯，可那些事，樁樁件件，都是我親手做的，沒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李柔冷笑：“怎麼突然不說了？編不下去了？你想讓我回去，想利用我設計東庭，你做夢！”
她唇角忽然彎起一抹狡黠的笑：“你既這麼喜歡李柔的身份，用就好了。反正天下人都知道是宣仁公主嫁給莫幹比耶，往後史書上留下的，也終將是宣仁公主的名號，宣仁公主，東庭與北涼的和平使者，跟你宋玉薇，沒有絲毫關係！哈哈哈……咳咳……”
“是去是留，是你的自由。”我道：“我會讓人給你們在城中找一處好房子。王妃已經不在了，無論怎樣，我希望你們能活下去……”
把話留下，我便出了雪洞。
莫幹比耶就站在門口。
天不知什麼時候，陰了下來。
烏雲蔽日，是風雪的預兆。
他盯著我的臉，一動不動。
身旁伊格忽然呀了聲，“閼氏，你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