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手裡拿著信,臉上看不出表情。
在他周圍是一圈各自穿著官袍或是甲冑的人,沒人在這時候說話,大家圍成一圈,把李隆基圍在較為中心的位置,在他身旁點著一堆火。
這就算是一場軍議了。
軍隊行進到這裡的時候,意味著後方的援軍和糧草基本上都已經斷了,能走到這兒已經是意外中的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將士們只知道命令讓他們走到這兒,卻不知道這兒有什麼。
洛陽城內,有一萬神策軍戰卒以及大量的守軍。
如果只是這樣,李隆基還不至於失去信心,但如果城內還趴著一頭惡虎,他就有些茫然了。
在江淮,他見到所有人都會說要推翻王鎮賊臣的暴虐統治。
但真正要再度面臨對方的時候,李隆基遲遲沒有下命令,他低頭凝視著信裡的內容。
好怪,再看一眼。
“大王,軍中將士們的糧食只夠今明兩日了,如果不能突襲進洛陽城,我軍就要徹底斷糧了。”
對於一支勉強被李隆基整合起來的軍隊,江淮軍各方面的素質都處於令人堪憂的水平線以下,但軍隊確實有軍隊的標準,可他們本身依舊是唐人。
斷糧一日,尚且可以繼續跟在他周圍,但如果斷糧三天五天,甚至是十天半個月呢?
情形越是如此明朗,李隆基反而越發遲疑。
按照自己先前和王鎮的約定,自己負責配合王鎮演習,把臺子搭的越大越好,最後還是方便王鎮清掃地方勢力。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就意味著李隆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得到天下所有世家大族的承認。
而後者才是大唐天子統治天下的根基。
他會失去做人和做皇帝的信譽,再也不會有人敢和他冒險了。
當然,王鎮肯定會保證自己的餘生安全和富貴。
而洛陽那邊,信王李禕既然敢發這種信過來,也就意味著對方就算再廢物,也已經做好了防守的準備,自己已經丟了出其不意的機會。
李隆基忽然心裡一動。
如果把這支精銳留在洛陽的荒郊野外之中,自己隻身逃回去,依舊有機會重新整頓勢力,慢慢消化戰爭給自己帶來的優勢,除此以外,興許能把黃河兩岸徹底攥在手心裡。
同時,自己也不用再去面對和王鎮的約定,或是擔憂被他正面擊敗帶來的影響。
是惡劣天氣和士氣低下擊敗了李隆基,而不是王鎮和他的神策軍。
風聲迎面而來,彷彿一隻手,摩挲著李隆基瘦削的面頰。
從江淮到洛陽,中間千百里行軍,他身為主帥,不僅要跟著軍隊一起前進,更是要開始學著立刻整頓萬人規模的軍隊。
身體的累,尚且可以透過休息來恢復,精神上的疲憊,卻是日復一日的增加。
再執意往前打,興許就是又迎來一場失敗。
平王再次抬頭。
“傳令下去,全軍休整半日,明日立刻進軍洛陽。”
“喏!”
“喏!”
周圍一眾文武轟然領喏。
平王張了張嘴,他這時候應該說一些鼓舞人心的話,但腦海裡這時候想起來的,卻是長安城外,葬著自己母親的那一處墳塋。
如果自己願意接受王鎮的安排,餘生應該可以住在長安城裡,時不時去看望母親。
最終,他只是坐在火堆旁邊,眼裡倒映出隨風攀升的火焰。
......
“城外這時候,應該很冷吧?”
解琬站在郭虔瓘身側,兩個老人身邊都有親兵在幫忙披掛甲冑,他們熟練地抬起手臂,讓親兵的動作能夠更快一些。
“如果平王真的來接手東都,在城內登基稱帝,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什麼?”解琬問道。
“天下震動,大唐江山分崩離析。”
“你好像不在乎?”
解琬搖搖頭,道:“老夫從小到大聽的最多的話,就是守住大唐的江山社稷,平王如果能贏,贏的便仍舊是大唐正朔。”
“那你為什麼現在還和我站一塊?”郭虔瓘反問道。
“如果平王登基,朔方、關隴、安西、河西,五處地方全都會反,王鎮的勢力,確實太大了。”
“那你這時候不是應該去投奔平王,幫他一塊兒鎮壓平西王嗎?”
解琬沉默片刻,緩緩道:
“如果王鎮贏了,東南財賦流入關中,關中那邊也會加大對朔方和整個北疆的支援;但如果李隆基做皇帝,你我連帶著手下將士,都會被徹底清算。”
他從桌上拿起配刀,低頭系在腰間,頭也不抬道:
“就算他允諾說不追究,你敢信麼?”
其實解琬刻意避開了郭虔瓘問話裡的核心,避重就輕回答了問題。
但他回答的也沒有問題。
李隆基的允諾,和王鎮的允諾,兩個誰更可信一些?
“王鎮並沒有篡逆的意思,無論是生前身後,又或者他百年之後,大唐依舊是大唐。”
“你敢信?”
“他親口說了。”
“哦,原來如此。”
無錯書吧兩名身著黑甲的老將軍,一左一右,緩步登上城牆,俯瞰著城外。
最先傳遞到他們面前的,並不是黑鴉鴉如潮水一般的軍隊,也不是山呼海嘯般的殺聲。
當他們並肩凝視著城外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軍隊時,一陣陣聽似飄渺卻又格外浩蕩的聲音,如冬日的寒風那樣撲面而來。
“破陣樂。”
解琬喃喃道:“老夫沒想到,有朝一日,我面前的敵軍,竟然會對著我奏破陣樂。”
黎明的曦光從雲層中透出,照在士卒的甲冑表層,無數軍靴重重踩在昨夜積雪的表層,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成千上萬的軍隊在行軍時發出的喧囂,比戰鼓的聲音還要震撼人心。
休整了一夜的江淮軍,開始在黎明時分,面朝巍峨的東都城行軍。
海量的輔兵民夫跟在軍隊側翼,等著開戰之初,他們就要衝在最前面,去填平洛陽城外的護城河。
身為邊關宿將,他們對這些簡易的戰爭手段很熟悉。
郭虔瓘卻忽然眼神一凝。
老將軍的眼神依舊清亮,隨著天光大亮,敵軍的前軍開始靠近城牆,他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看見在江淮軍前軍之中,所飄蕩的那一面巨大旗纛。
無需再用言語描述旗纛的樣式,單獨是旗面的那個字,便足以讓前軍計程車氣開始暴漲。
解琬舔了舔嘴唇,手按在冰冷的城牆上,他彷彿沒有感覺到冷,反而下意識地收緊手心。
鎮守北疆的時候,無論是什麼鐵勒九姓,還是什麼突厥,哪怕是對方的可汗旗幟親自出現在戰場上,解琬也從沒有害怕過。
但在此刻,
洛陽城下,
隨著破陣樂撲面而來的,
還有那一面李字王旗。
郭虔瓘忽然譏諷地笑了起來,輕聲道:
“城外的,姓李,城內的,姓王。”
一如當年,洛陽城外,秦王李世民對偽帝王世充。
前軍的佇列之中,一小隊騎兵格外引人注目,在他們的簇擁之中,一名面容尚且年輕的親王抬起頭,注視著面前的城牆。
“如果先帝有靈,那你就看著不肖子孫......於今日挽回國祚!”
李隆基眼底開始有猩紅的血絲浮現,他從親兵手裡接過兜鍪戴上,開始高吼進軍。
只要輔兵填平護城河,他就會親自率領前軍,攻打洛陽城!
耳畔雖然也有風雪之聲在呼呼作響,但抵不過上萬人所散發出來的喧囂氣勢,
可片刻之後,李隆基只覺得周圍全部陷入一片死寂。
他的目光穿過整個戰場,定格在洛陽城的城門處。
原本被守軍收起的巨大木橋,在鐵鏈不堪重負的呻吟聲中,重新落在護城河的水面之上。
隨之其後的,是巨大堅固的城門,開始從裡面開啟。
一道黑甲策馬而出,在城門處緩緩停下。
身著黑甲的青年將軍戴上兜鍪,對著手心哈了一口熱氣,隨即伸出手,握住插在自己身側的旌旗。
他用力一提,整隻旗面隨著動作猛地展開,一個巨大的王字,悍然迎風飄蕩。
天光大亮,照映在江淮軍的身上,旌旗搖曳,甲冑鮮明。
而在黑甲將軍的身後,此刻彷彿有萬千黑雲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