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微光越過山顛,徐徐灑向山麓,若是俯瞰,能看見無數道草木枝葉反射的細碎金光。
唯獨下山的必經之路到黑溝村前這一片戰場始終陰霾。
如同烏雲遮蔽,始終黑濛濛一片,不見天日。
禿鷲盤旋,惡鳥橫飛。
遲遲不敢下落。
偶爾才有一縷微光穿過重重阻礙,劃過插在石山中的腐爛旗幟,越過皮甲斷刀,打亮那一層層屍首堆疊出來的壯觀山峰。
馬蹄聲響起,十幾人從守山而來,正是廖黎帶著北狄使者一行人。
北狄使者見到眼前屍首連山的場景心神震動,眼珠子瞬間就紅了,翻身下馬,跑上前去。
那裡有兩個被強弩釘死在地上的鐵木軍騎卒。
身上沒有煞氣。
顯然是張祜帶人乾的。
使者見到鐵木軍那與他如出一轍的相貌和衣著時,頓時怒吼道。
“到底是什麼人殺了我北狄的勇士!”
廖黎斜睨著他,心中早就有些疑惑,就算大武帝都離守山挺遠的,也不至於晚成這樣啊。
梅景昉那邊估計都回去了,他們才走到這裡。
導致對很多情況一頭霧水。
使者憤怒的目光轉移到廖黎身上,想到他狂野的戰力,語氣不由的尊敬了許多,“請告知我這裡發生的事情,鮮虞氏必有厚報!”
廖黎催馬上前。
“砰砰”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拍了拍這漢子的肩膀,安慰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要這麼想,雖然你和你祖宗失之交臂,但你來了又能有什麼用呢?”
“鐵木軍都被人殺了一地,你來了不一塊被人送走了?”
那使者被廖黎幾句話氣的鬍鬚發顫,但不知如何回答。
被廖黎拍過的肩膀,腳下塌陷半寸。
但依舊執拗道,“鮮虞氏有仇必報,有恩必償,只需要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麼就好。”
廖黎看著遠處戰場,目光逡巡,一邊摸著下巴,信口說道,“當時我就聽見虎嘯龍吟之聲,但又是喊殺又是爆炸的,我這人膽小,沒敢出來看。”
使者眼中鋒芒畢現,“虎嘯龍咆!果然是恭親王!”
廖黎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戰車,無謂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都怪那該死的刺客,害的我們耽誤了好些時日!”
“刺客?”
廖黎這才仔細打量這使者。
頭上有三撮毛髮,頭皮上淨是泥汙和血痂,這是他弄得,不過對方眉宇間還有一道傷痕,看著很新,或許就是那刺客留下的。
一說這個,廖黎忽然想起自家還關著一個三境的刺客呢,也不知道死了沒。
回去得處理了。
廖黎懶得探究那麼多,向戰場深處走去,越往裡走,能看見許多他留下的傑作。
那些狄人也跟了進來。
為了預防萬一,廖黎將一個天賦【得脫樊籠】掛上。
不是對自身實力不自信,而是對渠山有警惕,當初下山時候就遇到了客棧,保不齊還會碰到什麼髒東西。
守山暫時離不開他,預防萬一。
戰車陷得頗深,四面八方矗立著不少攀爬的無頭屍體,像是簇擁戰車計程車卒隨從。
“哐當”
廖黎一腳踹在戰車上面。
戰車一側猛的拔起,向一邊倒去,到達平衡點後,被重力束縛,猛然彈回,戰車上的旗杆彎曲,青旗被扯的呼嘯作響。
磅礴的煞氣被廖黎灌注進戰車之中,戰車抖掉屍體,懸浮起來。
廖黎一躍而上,也不理會一旁北狄使者的注視,直接向戰場外衝去。
直到他衝出黑溝村的時候,心有所感,回首望去。
十幾個人還在屍山中。
也沒發生什麼。
索性直接離去,要不是鬼木戰車還在這裡,他都懶得跑這一趟。
一個北狄人跑到使者耳邊,低聲道,“那都尉一定知道什麼沒有告訴我們。”
使者收回望向戰車目光,陰冷的看向下屬,“那你能留下他嗎?”
下屬一滯,沒敢說話。
他可沒使者那麼硬的腦袋,現在整張臉都腫的跟豬頭一樣,到處是細小的劃痕和紅腫。
“戰場應該是沒被打掃過,沒準能找到一些那位可汗的遺留!”
使者隱晦的瞥了一眼外圍的大武官員低聲說道。
一行十幾人向渠山方向走去。
山麓,廖黎伏屍八百所造成的屍山下,一道雄壯的身軀被層層壓在底下,身上是一道道寬約一掌的刀口,最致命的是頸椎,幾乎被斬斷。
只剩下一層皮掛著。
漆黑的雙眼也因為煞氣的流逝變得灰白,只是因為陰煞屍的特性暫時不腐。
但那灰白中間,此刻卻再生出邪異。
乾涸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嘴唇翕動。
“鐵騎揚鞭,破武伐周!”
……
京城,皇宮。
景明宮。
因為建造之時使用了大量明方石為材料,使得景明宮四季如春。
若遇陰晴變化,宮殿內也會自生微光,如同置身於和風旭日,石暖苔生。
一高大身影斜倚在榻上,身上穿了一襲明黃錦袍,暗繡五爪金龍,手臂抬動間,張牙舞爪。
一旁坐著一個身著鳳袍的女子,妝容明媚大氣,垂首擺弄茶具。
忽然,武振鷺無端咳嗽了一下。
“啪嗒”
瓷器碰撞發出短促尖銳的刺響。
皇后抬頭看向武振鷺,眸中帶著擔憂,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無妨。”
武振鷺看著奏摺上的血點,默不作聲的合上,往地下一丟,“燒了吧。”
立刻有內侍上前撿起奏摺,也不出屋,端來一個小火盆,隨手喚來一道法術,將奏摺燒成細細的灰燼,再端來給他過目。
隨著皇帝的目光挪走,諸多內侍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這時候武振鷺才把目光轉移到身邊的女子身上,這是他的第二任皇后,出自南平劉氏,一個普通的世家。
對於這個皇后,最多也就是男人對漂亮女人的喜歡,但也僅限於床上那一會。
不及第一任的十分之一。
但——
這皇后是他這麼多年平衡斡旋的唯一成果。
出自五大家之外的皇后。
“你許久沒有回家探親了吧?”
“大概兩年了。”
“回去一趟吧,聽說你那弟弟在南疆闖下了不小的威名,再積攢兩年戰功,夠封侯的了。”
女子眉梢上揚,含蓄道,“是陛下英明,故而大武上下一心,眾人鹹懷報效君王之志。”
報效君王之志?
武振鷺眼中浮現一抹譏笑,不願多說,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向左右內侍說道,“去請太宰進宮。”
身後穿著鳳袍的女人跪伏在地。
……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支商隊從安丘縣的方向緩緩而來,橙色的光芒給滿載的貨物披了一層霞輝。
靠前的一輛板車上坐了三個人,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圓臉胖手,看起來跟褚俊有幾分神似。
另外兩人身形籠罩在黑色罩袍之中,只能聽出一個老人,一個青年,正是地魂宮師徒二人。
鶴髮老者蹙眉道,“你這徒弟是傷了根本,老夫最多也就幫忙調理一下,根治……請恕老夫無能為力。”
地師溫和道,“老哥言重了,本就是仗義相助,能調理一二也就夠了。”
鶴髮老者收起金針,側過身子,對著橙金的落日眯了眯眼,“當年我還是個普通醫師的時候,遇到了不乾淨的事,就是一個搖著鈴鐺的人搭了把手,這東西啊,都是因果……得了,守山縣到了。”
地師側頭向前看去,雄俊的渠山像是猛獸爬伏在前方,身形隱於落日,遠處守山縣遙遙在望。
成百上千的農人扛著……等會!
地師猛然瞪大眼睛看著烏泱泱向縣城方向走去的農人,一個個身形壯碩,肌膚飽滿,怎麼看都不像是農人。
隨著車隊的愈發靠近,那些農人也站下來等待他們透過。
地師看的更加清晰,這成百上千的青壯都是士卒。
而且是有組織的。
絕大多數手裡只有農具,但一部分士卒頭目腰間帶刀。
不過守山縣哪搞那麼多士卒?
降兵?
全拉來種地了?
怪不得商隊要收購那麼多糧食,怕不是為了這些降兵準備的。
又過了一刻鐘,商隊終於抵達了城門下,廖黎那些舊時代的老朋友們都被摘下去堆肥了。
雖然沒了那滲人景象,但磚牆上一個個被屍體浸透的黑色印記還是不免讓人多想。
地師皺了皺眉,忍不住拿出鈴鐺搖了兩下。
層層音波擴散出去,煞氣消弭許多。
商隊也徹底到了地方,他們這些順路搭乘的各自下來。
兩名士卒在人群裡四處巡視,看見鶴髮老者,頓時目光一亮。
鶴髮老者笑道,“既然到了守山縣,就在此與你們師徒二人別過吧。”
地師拱了拱手,見老者被守山卒請走才放下。
一旁徒弟問道,“師傅,我們去哪?”
“既然來了,自然要跟此地的主人打上一聲招呼。”
……
醫衛營,病區。
“他擅長金創,我擅長草藥,治療外傷還行,但他的病是傷到了骨頭,想要調理都困難,在擅長針灸醫師到來之前,他只能靜養……”
王銘醫師一邊施藥,一邊絮絮叨叨的說道。
躺在床上的穀子扯了扯嘴角,強自笑著,“守義哥,我現在挺好的,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靜坐在一旁的王守義搖了搖頭,“我跟軍主說過,以後你是我的兵,自然要歸我管,咱們守山軍可沒有放棄同袍的道理,你這是要逼我吃棍子。”
“我早就託人去府城請了一位金針回來,想來快到了。”
見他如此說,穀子默默點了點頭。
心下稍安。
王銘抬眉看他,“哪位金針?府城聽說有三位金針,一者已經歸隱多年,當初我去拜訪也沒見到人,剩下的兩位雖然接診,但一個在府城醫館開的甚大,一個家室牽扯,也不可能來守山縣,再多說兩句冒犯的話,這倆人的醫術也就一般,遠遠比不上歸隱那位,就算你花費重金給請來了……”
王銘一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好在來這裡的都是病人。
一個個心懷忐忑,聽見他話這麼多,反而消弭不少恐懼。
但廖黎等人向來是躲著他的,也就王守義耐性好,在這裡聽他說了一個下午。
“曲主,葛醫師到了!”
門外有士卒高喝道。
比王守義反應更快的卻是王銘,猛的站起身來,雙眉挑起,眸子星光閃閃,“誰?葛醫師?哪個葛醫師?金針葛醫師?”
王守義無奈道,“別急,我去請葛醫師進來你就能見到了,你現在這等著。”
“好好好,快去!”
王守義走出門外,離著老遠,就看見一個四處打量的老人。
一頭白髮晶瑩溫潤,面板細膩而光滑,如同嬰孩一般,臉上還帶著淡淡紅光,血氣凝實,想來是帶著武藝在身上的。
連忙快步迎了上去,正色道,“可是葛醫師?”
葛醫師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守義,胖胖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來,“你們守山縣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王守義做了個請的手勢,“怎麼說?”
“我走過很多州縣,就連京城年輕時候也去過,雖然醫館有很多,但就連朝堂都不怎麼重視這一道,我本以為守山縣的醫衛營是倉促草辦,沒想到已經如此規模了,想來運轉了有一陣子了吧?”
葛醫師與王守義說著話,視線卻在營內各處打量。
處處都覺得新奇。
王守義便一一給其解釋。
“最開始是軍主操辦的,但後來隨著大戰,受傷計程車卒越來越多,醫衛營的規模也越來越大,如今軍主想成立醫衛部,奈何醫師數量稀少,再加上缺少足夠分量的聖手坐鎮,故而去請了您?”
王守義在一旁答道。
葛醫師看見往來的女醫護,眉毛挑動,“為何有女子穿白衣在醫衛營內走動?”
“她們是醫衛營最早的醫護,現在都是醫師學徒,他們照顧傷患很細緻,頗得士卒愛戴。”
聞言,葛醫師驚奇道,“沒有人反對?”
王守義眼中浮現一抹凝肅,認真道,“軍主說過,進了醫衛營只有兩種人,傷員和醫師,傷員就要聽醫師的,醫衛營與諸營一樣,都執行軍法。”
葛醫師撫掌而笑,“好好好,女子照顧人確實比男人細緻,早就該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