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將白布一圈圈揭下來,把染了血汙的草藥刮下,再塞進苗草手中的編織簍中,最後從腰間的藥匣裡取出金創藥粉撒在傷口上。
低聲叮囑道:“傷口恢復的還行,現在進入七月了,天氣熱,總捂著好不了,就不給你包紮了,自己注意點不要碰到。”
苗皂站在一旁,手中攥著一根炭筆和紙本,認真的記錄下換藥時間等資訊。
走過一個個病床,將她負責的傷員檢查完,鈴蘭長舒一口氣。
還好,沒有惡化的。
轉身對兩個小孩說道,“皂啊,你在這裡看著,若是有什麼事就去叫我。”
“放心吧鈴蘭姐!”
苗皂拍著胸脯應下。
如今鈴蘭是正式的醫師了,不需要每天盯著,但她一直保持著每天早晚巡視一下的習慣。
就算自己不在也叮囑別人幫忙看著。
把藥匣子放在架子上,鈴蘭就出了門。
穿過一大片白色的被單,向醫衛營後面的居住區走去。
雖然知道守山軍打了勝仗,但整個軍營的氣氛依舊很低落。
誰也不知道自家男人是走著回來還是被裝在罐子里拉回來。
繞過幾個正在搬運東西的民夫,鈴蘭進入大匠營繡孃的家裡,一進門,就看見滿院子晾曬的各種布匹。
其中還有幾張染著煞氣妖魔皮毛,掛在那好似一頭頭栩栩如生的兇獸,若是有毛賊不小心闖進來,指不定得駭出點毛病來。
鈴蘭上次就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沾染了煞氣,連續做了兩晚上噩夢。
周叔知道了,讓她墊著張西的衣服睡覺。
當晚就好了。
好在這次掛的都很遠,不攔道。
還沒邁入門檻,就聽見女人說小話的細碎輕笑聲,轉了個門,進入裡屋。
屋內的一張大炕上坐了四個女人,繡娘正坐在中間。
四人的腿上披著一張大紅色的絲綢,乍一看像是一張綢被。
繡娘看見鈴蘭,笑著招了招手,“快來看看,趕製了幾天,剛好繡好。”
說完,招呼著幾人站起身來,將紅綢展開。
赫然是一襲織金嫁衣。
鈴蘭杏眸微張,眼中露出幾分驚喜,“辛苦幾位姐姐了!”
繡娘巧笑,“說什麼辛苦不辛苦的,你一天忙著治病救人,哪有時間自己繡嫁衣,再說了,一輩子就這一次,我們當然要幫忙了。”
“就是,快試試合不合身。”
幾個女人笑著迎了上來。
連白大褂也沒脫,直接就披在了身上。
黑色的腰帶束住腰身。
少量的黑色壓住了大紅色的鮮豔,端莊而又大氣。
“鈴蘭這腰條真好,屁股也翹,咱們張大人可享福了!”
鈴蘭臉上露出一抹羞赧,任由幾個女人忙活。
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鈴蘭轉頭望去,只見苗皂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嘴裡大喊著,“守山軍回來了!”
聽見這句話,霎時間,鈴蘭感覺自己的腦中空白一片。
只剩下那個站在高臺上大喊著“鈴蘭,我想娶你”的高大身影。
腳步隨心而動。
不知不覺已經邁過了門檻。
身後傳來繡孃的驚呼。
“鈴蘭,提著裙子,別弄壞了啊!”
……
清霧在陽光下逐漸散開。
大紅色的衣裙穿過粗布褐衣,穿過一眾素灰的長袍,向城外跑去。
在一片或是忐忑、或是不安、或是緊張的面容中。
唯有她的面龐明媚的像是一團在光芒中躍動的花蕊。
有人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詫異回頭,與那鮮紅的身影交錯,驚鴻一瞥,只能看見袖口上鮮豔綻放的牡丹。
鈴蘭感覺自己的心臟要跳出來了,熱氣躁動的浮上面板表面。
臉頰潮紅。
但她感覺不到絲毫疲憊,好像有了更多的精力,越跑身子越輕。
就連路邊的周順等人都沒注意到。
李瑞稍微往旁邊讓了讓,看著風風火火跑過去的鈴蘭,眼眸中帶著些許驚愕,“這是……”
周順溫和的笑了笑,“可能是急著要見心上人吧。”
鈴蘭穿過街道,直接奔著城門而去。
守山軍上下都認得醫衛營的這些女醫師,她離得還老遠,就搬開了拒馬。
鈴蘭迎著亮光跑出了城門。
但——
她沒有看到駿馬,沒有看到青旗,沒有聽到那整齊的腳步聲。
只有嘎吱嘎吱的車軸聲。
一輛、兩輛……
無數輛拉著黑色罐子的馬車從四面八方向守山的方向匯聚而來!
幾十個駕車的傷兵麻木的抬起頭。
漠然的眼眸中倒映出大紅色的身影,慌亂的旋轉,像是風中飄搖的花朵。
鈴蘭環顧身後,一波波眼含期待的百姓從守山城中走了出來。
他們也來接人回家。
鈴蘭繼續向前跑,穿過士卒,穿過一車車黑壇,穿過草蔬混雜的壟溝,穿過鬱鬱蔥蔥的田野,繼續向前跑。
綠色的地面上,一朵大紅色的牡丹逐漸盛開。
鈴蘭不知道自己要跑多久,她只想跑到自己想見的人為止。
終於,越過山坡,她終於看見了心心念唸的青色山形旗。
青旗之下兵甲鏘鏘。
一個魁梧的身影騎馬置於正中,驕兵悍將分列左右,落他一籌。
廖黎抬頭望去,就感覺眼角劃過了什麼東西。
只見張西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衝上了山坡。
馬鞭指著他笑罵道,“敢跑我前面去,回去就給他吊起來抽!”
眾將轟然大笑。
一聲聲口哨和激勵的高呼在張西身後響起。
鈴蘭有些剎不住腳了,但只要看見那因為刀疤而略顯猙獰的面孔,所有的恐懼都消失不見。
滿是傷痕的粗壯手臂一把環住她纖細的腰肢。
順著慣性甩動一圈,裙襬如同牡丹盛放。
一層紅裙,一層白袍。
張西將輕盈柔軟的姑娘一把擁入懷中。
山下鬼哭狼嚎的祝福徹底達到巔峰。
大日東昇,廖黎笑的最為痛快。
這就是他死戰不退的理由,為同袍,為手足,為這炙熱的愛意,為這世間最純粹的暢意!
“曹君”,廖黎按著曹然的肩膀,指著山坡上相擁的二人,大笑道,“你問我什麼是該活的人,這就是最該活的人,我不僅要讓他們活,我還要讓他們活的好!”
曹然眼神怔愣,他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廖黎這個人了。
但或許是廖黎臉上的笑容太過豪邁,讓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自己有多少年沒這麼簡單的笑過了?
是母親病死之時?
還是小侍女被父親要走之後?
除了曹然,陳烈也在觀察廖黎,霸道如雷霆,是能讓人敬畏,但如今這豪邁的大笑,卻著實令人心折。
張西抱著一身嫁衣的鈴蘭來到廖黎馬前。
“軍主,我……”
廖黎連忙打斷他,“知道你著急,這荒郊野外的成什麼樣子,有啥山盟海誓的情話也別對我說,再忍兩天,等你洞房了跟鈴蘭說去!”
眾將善意鬨笑。
張西也不尷尬,攔腰抱起俏臉微紅的鈴蘭上了馬。
眾將向縣城而去。
遠遠地,廖黎就看見了城門口處站著的幾個人。
李瑞故作平靜,但雙手中來不及放下的茶杯暴露了他的內心,一旁的周順臉上笑容和煦,愈發像一個教書先生了。
張成懷裡抱著一個小丫頭,身邊是抱著膀子笑起來有讓人覺得涼颼颼的張祜。
再往後,鐵匠、苟誕、王銘、張老漢……
李瑞扔了水杯,上前兩步,鄭重作揖,“恭賀軍主凱旋!”
“恭賀軍主凱旋!”
身後諸人不管是長輩還是晚輩,不論是軍卒還是百姓,齊齊向馬上的這個男人行禮。
“我們勝了。”
廖黎渾厚的內勁裹著醇厚的聲音滾滾盪開。
像是一個盛大的落幕,又像是一個新生的開始。
相見的喜悅和激動衝散了悲傷和低落。
廖黎回來了,主心骨也就回來了。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收尾,但整個守山卻一掃低迷。
……
眾人入了城,身後計程車卒和降兵就不能進來了。
這次帶回來的兵馬數量實在太多,足足一萬六千餘人,而守山縣早就是爆滿狀態,自然不能往裡面塞人。
廖黎早就傳訊息回來,讓李瑞在守山縣外面規劃出一片空地,充當臨時駐地。
免得人踩馬踐的,糟蹋了莊稼。
光是把這些人安頓下來就用了三天時間。
降兵中的將校自然不能和士卒混雜在一塊,但也沒關押他們,只是卸了兵甲,放入軍營中。
幾個三境武將待遇最好,直接住進了廖黎旁邊的小樓。
真要有心,從造反到造墳也不過一刻鐘的事。
但此戰的掃尾工作才剛剛開始。
上萬人,光解決基本需求就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每日吃掉的糧食都能養活原來的守山縣了。
好在有了曹然的加入,不然守山軍的內政體系絕對是第一個被這口肥肉撐炸的。
但哪怕如此,兩個參軍,六個幕僚,二十四個文書還是忙的跟陀螺一樣。
就連廖黎都當不了甩手掌櫃。
眼前的桌案上堆著如山的軍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功勳賞賜,以及軍隊架構的事情。
至於甲冑軍械、整訓新兵、招納文書等等都被曹然和李瑞分擔了。
倆人一個久經磨鍊,從守山軍百人之時就接收軍務內政,處理政務熟能生巧。
另一個過目不忘,急智多謀,處理事情精準而巧妙。
隱隱有一種不相上下的感覺。
但廖黎明顯能感覺到李瑞更吃力一些。
連喝茶摸魚的時間都沒有了。
這可苦了文書,一趟又一趟的折騰。
倆人處理的越快,他們折騰的就越頻繁。
見又有新的事情被放到自己這邊,廖黎嘆了口氣拿起最上面的名冊。
翻了兩下,問道,“這一萬多人也不能白養著啊,讓他們乾點啥好呢?”
“不如去耕田。”曹然一邊運筆如飛,一邊說道,“因為這場大戰,從雲麓府往西到守山,今年都沒時間耕種,收穫慘淡是必然,不過來時我看守山耕種了不少田地,只是一直疏於打理,雜草叢生。”
“讓他們去整理一番,秋收的時候多幾石糧食也是好的。”
廖黎目光一亮,“嗯,這主意不錯,就當打磨打磨新兵脾性了。”
‘那這負責的人選就得注意了……’
廖黎隨手拿起炭筆在紙上勾勾畫畫。
兩千五百人為一部,統領者為校尉,這就不像是之前的軍職了,除了功勳資歷外,能力的考量才是重中之重。
以前一將無能,最多坑個百來人。
現在是整整兩千五!
要是一整部摺進去,都不用玩了,老老實實回山上打獵得了。
呂安此戰居功甚偉,最關鍵這小子頭腦冷靜,是個能打大仗的料子,必然有他一個。
再往下排,陳烈也是一個。
他是守山軍唯一一個統領過一部的四境老將,不給他匹配的兵馬才是腦袋有病。
張西性子有點執拗,不知道婚後能不能改改。
但估計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以給他新兵試試,若是真不行撤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就三個了。
廖克狄如今資歷也夠了,披旗赴難一事,在守山軍獲得了不小的威望,甚至隱隱超過了三軍誇將的張西。
那天關於兵種搭配的爭論,對於領兵,顯然有了些自己的心得。
唯一缺陷就是個人實力,起步晚,到現在才練力境大成。
不過對廖黎來說,也不成問題。
到時候上了點將臺,拔升一下就好了。
四個了。
然後……
擦,沒人了啊。
廖黎掐著手指頭又數了一遍,確實沒了。
老人裡,張成、張祜顯然是要退居二線的,張興天賦本來就不好,如今更是斷了一臂,廖黎也不放心他在前線拼殺。
梁進、劉長恭表現不錯,但各方面都差一些。
可以嘗試領兵一曲。
負皚、馬臉這些人剛降,還得觀察一段時間。
不過轉念一想,也沒必要把全部的降兵都轉化成士卒。
如今四個校尉部,共計能消化一萬人,只需要淘汰六千左右兵卒即可。
既能保證士卒戰鬥力,也能充實一下民兵隊伍。
經過戰前的幾次抽調,守山縣早就空了。
地主被抽成貧農,大族被抽成百姓。
如今都需要調整比例。
這六千人就相當於緩衝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