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你託先生幫你解決一樁你手上的案子,我與先生走轉多處,因我大意,落得個飛灰湮滅的下場。而你,小狼判官,和你的冥王大人,你們怕先生會替我復仇,又怕先生有什麼私藏秘術回重聚我神魂,你們竟然揹著先生,亂葬崗前那顆梅樹連根出去。你還假借照看先生之名,幾次帶來奈何橋邊的忘川水,希望先生忘了我。”
路子封皺起眉,他雖然早就懷疑,梅靈在喚回他的過程裡,已經窺到了過往,可是聽梅靈親口說起,這還是頭一回。
“先生沒有辦法,本是打算一死了之。好在機緣未滅,流轉了時空,為的改我之命,要我安好無虞。”梅靈輕聲道。
“你要不要問問我,我是如何死的?”梅靈冷笑道。
“朝夕。”路子封喊住他。
梅靈輕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揚起了綾羅綢緞,揚起了春風梨園,揚起了明雲的敷面白綾。
他就這樣挑釁的看著明雲,看著他,到底是誰會痛失所愛。
狼王的婚禮莫名的取消了,說是新娘跟一位白衣書生跑了,那書生好像還是個瞎子,臉上有一條白綾。
狼王也沒有去追,只是一個人坐在狼王洞前,從日落坐到日初,又從日初坐到日落,也不知道狼王在那裡坐了多久,路過的獸族看了都被狼王的痴心感動,自發的尋找起那條三尾狐來。
酒凌好不容易裝死裝病,從當朝的攝政王手裡,懇求到了一個出京的機會。他出了京城就往白帝城的亂葬崗跑,搞得一路監視他的暗衛,還以為這位小王爺在白帝城養了一隻軍隊。酒凌到了白帝城的時候,正巧是梅靈和路子封去赴狼王婚宴的時候。
酒凌一個人在山上吃了一壺酒,又下山買了一隻鵝和十個蛋,提到山上的時候覺得那鵝撲通撲通亂跳,他一想到這破山頭福澤深厚,怕是這鵝要通人性的,也就吃不下去了,就開了籠子將鵝放走了,揣著十個鵝蛋上了山。
這一回一進屋,就看到梅靈在被路子封訓斥。
路子封在酒凌心裡,是極少說話的,即便是說話也是講理,哪有訓斥人的時候,更何況是訓斥他護在手心的那個路朝夕。
酒凌好奇的聽了會兒牆角,就聽梅靈道了好幾聲“先生我知道錯了”,才聽到路子封喊他進去。
作為一個聽牆角聽得這般熟練的人,梅靈百般奚落酒凌紋絲不動,默默地又喝了口酒。
“你又做了什麼事?讓你家先生這麼生氣?”酒凌好奇的問道。
“還能有什麼事,那個冥王大人見不得我們的狼王成親,說了好些噁心人的話,把我噁心到了。”梅靈道。
“什麼肉麻的話能趕得上你?你可學到不少吧?”酒凌顯然理解錯了“噁心人”的意思。
梅靈看了眼酒凌,笑了笑道:“自然是學到了,當場就學到了,還學以致用的當成就用了呢,先生便是因此覺得我不該扭曲事實,只為了一時意氣對我們的狼王大人撒謊,所以才說了我一路。”
“你這說的是什麼,我怎麼聽不懂。”酒凌迷糊道。
“聽不懂就算了,一看你就是喝多了。”梅靈拿過他的酒壺,讓他去燒水。
“哦對了,我有個事跟你說,那個小皇帝身子骨不太行,太醫說可能活不過二十。”酒凌道。
“嗯?他現下也有十六七了吧。”梅靈想了想道。
“差不多吧,我也沒數,反正肯定還沒到二十。”酒凌也過的迷迷糊糊的。
“回頭你去跟蒼山派打個招呼,這小皇帝肯定還不能死的,我們廢了這麼大勁,他這還沒做幾年就死了,我們不就白折騰了。”梅靈指使酒凌道。
“人生短短數十載,哪個不是白折騰。”酒凌倒是看得開。
“那也不能太短了。”梅靈討價還價道。
“你就是太能計較。”酒凌道。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就先將這幾日的借宿費用交了,省的我太不計較,讓你不舒服。”梅靈道。
“俗氣。”酒凌邊說,邊摸出一顆金粒子,放到灶臺邊上,二人也不管這金子會不會化,就由那金子隨意擺著,繼續聊起狼王洞中的事情。
酒凌聽過之後,不禁感嘆道:“我就說你計較吧。你說這事看我給你捋捋,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梅靈輕笑一聲,隨他瞎扯。
“就是這個明雲吧,其實是對咱們的廣然有意思的。本來是想著,我這不都幫著你們把路子封救回來了嗎,廣然你也該回來了吧。結果沒想到咱們的廣然是個講義氣的,救人歸救人,和好這是不可能的了。”
酒凌說到這,還給自己拍了拍胸脯,好像那個講義氣的人是他一樣。
“然後這個明雲吧可能還想著,廣然想不通也沒關係,你看我不是把人救回來了嗎,廣然死腦筋,你可不是死腦筋,咱們這朝夕公子不是歡天喜地恨不得放鞭炮嗎,明雲肯定是覺得你心情好,就上門來找你說幾句好話,說動廣然回去,沒想到你三兩句就把人給趕跑了。”
酒凌又對梅靈拍了拍胸脯,敬佩梅靈是條漢子。
“然後還沒等明雲來找我,”酒凌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繼續道,“就聽說咱們的廣然,狼王,要結婚了。這下明雲肯定坐不住了,心想你們都不替我說好話,那我就說你們壞話。讓大家都不好過,所以就把人家婚禮給攪黃了,你說是不是。”
酒凌說完,覺得這故事可真是蕩氣迴腸,自己還參與其中,回味起來那是相當有餘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梅靈笑道。
“這肯定是啊,絕對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覺得你太不厚道。”酒凌評價道,“我剛說什麼來著,你就是太計較。你說你家先生都回來了,給他們倆牽個線又怎麼了,你怎麼就那麼狠心,你自己成雙成對了,見不得別人好了是不是?”
梅靈聽出酒凌這是有些醉了,索性不去理他。
酒凌在京城演王爺,人間那點勾心鬥角的破事,哪裡有梅靈這種狗血大戲來的過癮啊,他哪裡肯放手,拉回梅靈繼續說道:“你說我說的是不是,你就說說是不是你小心眼,是不是你斤斤計較,人家冥王大人怎麼著你了,你怎麼就不能原諒他了呢。”
梅靈甩開酒凌的手,笑道:“我為何要原諒他?”
“你家先生……”
“就因為我家先生回來了?”梅靈覺得好笑,“殺人的人將你殺了,在你註定要活過來的時候,稍稍拉了你一把,怎的,前面殺人就不算了?就要感恩戴德了?”
“我也沒說讓你感激他……”酒凌趕緊辯解道。
“先生可有對不起他,他將殺意包裹的那般冠冕堂皇,什麼為了天地秩序,什麼因為先生是隱患,若真是天地容不得先生,他大可走正道來審判先生,生死皆要有個說法,出師就是裝,他也要裝出個名堂。可他呢,做了什麼?他連殺人都是偷偷摸摸的,哪裡是什麼正道,裝什麼大義。”梅靈譏諷道。
“你這話可別……”
“他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做的感天動地,對的不得了。他從未覺得自己錯過,又何嘗需要我的原諒,是你高估了我了。”梅靈道。
“你就是計較,凡事看這麼清楚幹什麼,你難不成還真要去跟他說理?”酒凌道。
“我說什麼理?”梅靈覺得好笑,“哪裡有什麼道理可言,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是個什麼性子,我本就是個不說理的。”
酒凌摸了摸鼻子道:“我倒覺得你剛剛說的還挺在理的。”
“那是你喝多了。”梅靈起身,用燒好的熱水燙了茶碗杯具,一會兒回屋煮茶用。
“被你這麼一說,我突然忘了咱倆是在說什麼了。”酒凌追了上去。
“左右都是打發時間的廢話,你記這些做什麼。”梅靈笑他。
“不過話說回來,廣然那裡怎麼辦,我還真有點心疼他了。”酒凌道。
梅靈收起笑意,推開了房門,將茶具擺放整齊,這套茶具還是廣然嫌棄他們以前那套缺口,特意親手做了帶來的。
梅靈將茶杯燙到與水溫一般,倒入茶葉,為路子封沏茶。
“先生他說有話要對廣然說,叫我不要跟去。”梅靈道。
“你家先生也真夠辛苦的,剛剛訓完你,又要折回去開導廣然。”酒凌感嘆道,“不過這事情都這樣了,你家先生還能有什麼辦法?”
路子封確實也沒什麼辦法。
他回到狼王洞口,明雲正要離開,見路子封折返,素來雲淡風輕的臉上,難得也有一絲詫異。
“你來此處做什麼?”明雲問道。
路子封沒有搭理他,徑直向廣然枯坐的方向走去。
明雲將路子封攔了下來。
“事到如今,你以為你和他之間,還回的去嗎?”明雲問道。
明雲的聲音平穩而淡定,聽不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也聽不到梅靈那般嘲諷。路子封讓他閃開,明雲這才露出那麼一絲不解,又上前跟了一步。
“我與他本就回不去。這世間萬物,即便是如你我能讓時空流轉,可於你我而言,時間依舊是向前流逝的,過去的從來都不會再回來。明雲,倒是你天意讓你生而無眼,本不是用來窺我過往的。你可有想過,當年各族混戰,人神不分,六道不明。你雖無眼而心如鏡,本是有可能做這開天闢地立法天地的神,可你母親愛子心切,巧得善緣,才有了後來許多禍端。”
“你這是要怪我生身之親了。”明雲慍怒。
“我無意怪你,只是我與廣然不同,無博愛之心,不會照顧你的情緒。”路子封冷聲道。
“廣然是博愛之心?”明雲覺得好笑,明眼人都看得到,他與廣然關係匪淺。可路子封偏偏將這一切說成是廣然博愛。明雲至此時,才明白,路子封是真的氣了。
原來路子封生氣與自己一樣,都是面上不顯的。他們這一種人,只會在生氣的時候說假話,可每一句假話都是為了狠狠地戳進對方的心臟。
明雲明明知道路子封說的是假話,可就是這冠冕堂皇坦坦蕩蕩的態度,反倒是讓他懷疑起了自己。
是不是自己與廣然,真的只是廣然的博愛之心。
明雲自然曉得,他對梅靈也用過這樣的方法,路子封所言絕非屬實,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一回事。
明雲漸漸變得不自信起來。
“三尾狐在何處?”路子封問道。
“鬼族有續尾之法,她去酆都了。”明雲道。
“既是如此,你何不與廣然明說,說你來此處是為了為那隻三尾狐療傷,而非只是單純的挑釁,如此你與他之間也不至於會鬧得如此地步。”路子封退了一步道。
明雲不明白,路子封明明此刻盛怒的很,怎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他疑惑道:“你這是何意?”
“你來此處,明明可以與廣然好好說話,卻選擇了最驕傲的法子。即便是你不想提三尾狐之事,至少你可以明明白白的問一問,在你與三尾之間,廣然更看中誰。而你沒有問。你明明篤信廣然待你極重,卻總是出言相傷,好像是在與他爭論是非曲直,可真正在爭什麼,你眼下又在惱怒什麼,你可知道?”
明雲不語。
“是你想要的太多,想要的太過乾淨純粹。”路子封道。
明雲此生無人教會過他愛人與被愛。自懂事起,因一雙眼睛,被人擄走,自此蟄居鬼都上萬年,即便是後來玄夜邀他出來做冥王,也從未與他交過心。
利益糾葛,一條一條擺的明明白白。
明雲用了上萬年,將自己的過往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為只有明白其中因果,才能給自己如今的生活一個解釋,不然漫長黑夜,他要如何一個人過。
“可世間所有的情愛,既不清楚,也不純粹。”路子封繼續道,“你不明白廣然為何既能行判官之職,又能與我成為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