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磊深吸一口氣，抬手擦了下臉上滲出的冷汗，目光一寸寸掠過灰頁、斷碑和那扇門，聲音沙啞：“焚後……在生前，留了最後一道試煉。”

我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眼前那道門戶彷彿一隻張開的灰口，裡面傳出一陣陣沉悶的低吟，好似埋了萬魂在其中。

“我們要進去嗎？”璃瑜聲音發顫，她的手還在抖，“趙磊……你確定？”

趙磊轉頭看了我們一眼，那雙灰火般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一絲近乎悲愴的光。他緩緩抬手，掌心那枚魂印再度亮起，像一道註定無法回頭的誓言。

“若不進去……所有人都得死。”

他一步踏向那道舊裁封心門。

荒原的風在這一刻，徹底無聲。

我握著歸裁印，心口一陣劇烈收縮。冥冥中，我忽然有種清晰到殘酷的預感——

那門之後，埋著的，絕不僅僅是焚後的秘密。

荒原的風在背後緩緩熄滅，彷彿這一整片天地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我們踏入那道“舊裁封心”門。

我看著趙磊走在最前，他的背影在灰火中拉得極長，像一尊即將被點燃的枯像。心口那股寒意一寸寸漫上來，冷得幾乎要把骨髓都封死。

可腳下沒有退路。

我深吸一口氣，跟著他踏過那條漆黑的門檻。

門後沒有荒原，也沒有碑林，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灰暗虛空。那虛空不是空曠，而是一層層疊嶂的灰頁，懸在我們腳下，如同無數被遺棄的命書碎片。每走一步，都踩在一張冰涼的魂頁上，耳邊隱隱能聽見簌簌紙響，像是誰在暗處翻讀你的過往。

“這是哪？”璃瑜走在我身側，她聲音低啞，臉色比火痕還白，“為什麼……這裡像一條意識迴廊？”

我沒開口，只是緩慢抬頭。面前的黑暗裡，忽然浮現出一道極淡的灰光。那光中，隱約站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像在忍耐極深的疼痛。

趙磊頓住腳步，喉嚨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響：“火痕……”

下一瞬，那光亮猛地一收，把我們整個人生生扯了進去。

眼前驟然一亮。

我看見一個窄小陰冷的石室，牆上嵌滿深灰的骨釘，數十根指骨一般的魂刺橫在空氣裡，正緩緩顫動。中間的火痕，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披著一件破舊的灰衣，瘦得幾乎看不出骨架，雙手被鎖在一根通體黯紅的魂柱上，後背已被釘入一根根脊骨試命針。

她的頭深深低著，長髮遮住了臉，看不見眼睛，只能看見血一滴一滴落到石地上，匯成一灘暗色的溼痕。

“這是她兒時……”璃瑜聲音裡透出一股顫意，“她被試命者的魂骨困住……在活人身上煉咒……”

趙磊沒說話，只是抬手緩緩握住了魂印，指節被火光照得慘白。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眼前這個垂著頭的孩子，和如今那個冷漠寡言的火痕，竟像是兩具被不同詛咒拼湊出來的殘骸。

“走。”趙磊聲音低沉，他踏過那一灘暗紅，腳步落下去沒有任何聲響。下一步，灰暗的光再度扭曲，石室驟然碎裂。

虛空重新湧入周遭，耳邊傳來一陣緩慢的低吟，像有無數死魂在唱一首沒有盡頭的歌。

我眨了眨眼，發現我們站在一座極大的灰燼臺前。臺上懸著一卷破碎的殘章，殘頁正緩緩翻動。灰火映照下，一個略顯憔悴的少女蹲在殘章旁，雙手死死捂著胸口，渾身顫抖。

她的髮絲被風吹亂，露出半張臉。那是火痕。可此刻她眼裡沒有任何神志，只有一種深到絕望的空。

我忽然明白，這是她第一次落筆的那夜。

她緩緩抬手，指尖沾著暗紅的魂墨，在殘章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每寫一筆，魂火就在她脊骨深處炸裂一分，彷彿要把她的識海徹底點空。

“為什麼她要寫……”我喉頭乾澀，聲音在虛空中顯得輕飄飄，“她不過是個試命者……”

璃瑜垂下眼睫，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只有趙磊沉沉看著火痕，眼底燃起一種極冷的光：“因為沒人教她不該寫。”

那句話落下時，殘章忽然燃起一層白火，火痕的身影隨之破碎成無數碎片，如雪落下，消失在深淵裡。

四周再度陷入死寂，唯有灰頁在腳下一張張浮現，像一條看不見的路，把我們引向更深處。

下一步，我看見一面高及數丈的魂鏡。鏡面如水般起伏，倒映出火痕穿著灰袍的身影。她正緩緩將一卷古舊的殘卷放入火盆，手腕被灰色的咒線纏住，像是有什麼在逼迫她。

那捲殘卷封面殘破，卻依稀能看見三個篆字：

【玖昀遺章】

璃瑜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然收縮：“不……她親手……燒了玖昀遺章。”

“玖昀不是早就焚心而滅了麼？”我聲音嘶啞，腦中浮現無數碎片般的傳聞，“那遺章……為什麼在她手裡？”

趙磊沒開口，只是抬手按在魂鏡上。鏡面隨之泛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像是要把他整個人吞進去。

就在這時，蘇雁忽然在遠處一聲驚呼：“你們看——”

我猛地回頭。

不遠處，一座浮空的石碑正緩緩從虛空裡降下。它通體灰白，遍佈細碎的凹痕，彷彿被無數雙枯手抓過。碑頂刻著四個深陷的篆字：

【灰骨序碑】

碑身中央，一行鮮紅的刻痕如血滲出：

【書後未亡】

荒原的死風一陣狂吹，那四字彷彿在緩緩蠕動，像是要掙脫碑面。

璃瑜的臉色徹底失去了血色，聲音顫得近乎失控：“……終章尚未結束……主筆尚有遺落……”

那句話落在耳邊，我只覺心口一陣陣發涼。冥冥中，我忽然明白，這一切從未結束過。焚後只是寫到一半，他留了一個誰都無法讀懂的結局。

灰暗深處，火痕緩緩轉過身。她的眼底燃著一點死灰色的光，聲音低得近乎自語：“我記起來了。”

風忽然安靜。

她盯著那枚灰骨序碑，神情平靜得叫人心底發寒：“我……全都記起來了。”

灰暗深處，火痕的聲音才落下，周圍那死寂的虛空便像被她這句話觸動，驟然泛起一層細碎的波紋。那一陣低吟隨之響起，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魂影正緩緩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