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灶膛裡添了塊煤,火苗“騰”地竄高,映得秦京茹的側臉亮堂堂的。面盆裡的麵糰被她揉得“咕嘟”響,發得胖乎乎的,跟個白饅頭似的。
“念念睡了?”林向東瞅了眼裡屋,剛才還咿咿呀呀的小傢伙這會兒沒了聲。
“剛哄著,”秦京茹手腕子轉得飛快,擀麵杖在案板上“咚咚”敲著,“你說這孩子,白天瘋得跟小馬達似的,沾著枕頭就打呼嚕。”
林向東嘿嘿笑,剛想接話,院兒裡突然傳來傻柱的大嗓門:“向東!在家不?”話音未落,人已經撞開了門,手裡還拎著個油紙包,油星子把紙都浸透了。
“喲,嫂子也在呢!”傻柱把紙包往桌上一撂,“剛從食堂順的醬肘子,給你道賀!”
秦京茹擦著手往外迎:“快坐快坐,正擀麵條呢,一起吃點。”
“那敢情好!”傻柱一屁股蹲在小馬紮上,眼睛直勾勾盯著鍋裡的肉滷,“我說向東,你可真行啊!這才多久就當上副主任了?往後可得罩著哥哥我。”
林向東剛要說話,院兒裡又熱鬧起來,三大媽挎著個竹籃,踮著小腳挪進來:“我聞著香味就過來了——喲,傻柱也在啊。”竹籃往桌上一放,裡面是幾個剛蒸的糖三角,熱氣騰騰的。
“三大媽您咋也來了?”林向東趕緊給她搬凳子。
“你升職這麼大的事,我能不來道賀?”三大媽開啟籃子蓋,糖香味兒“呼”地湧出來,“剛蒸的,給孩子留著。”
正說著,二大爺揹著手,踱著四方步進來了,手裡還捏著個酒瓶子:“聽說向東高升了,我特意打了瓶二鍋頭,咱爺兒倆喝兩盅。”
傻柱眼疾手快,抄起個空碗就要倒酒,被秦京茹攔了:“先吃飯!麵條都快坨了。”
這下可好,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傻柱捧著個大海碗,呼嚕呼嚕吃得直冒汗;二大爺抿著小酒,時不時點評兩句“這滷子鹹淡正好”;三大媽坐在炕沿上,給秦京茹唸叨“當領導了要注意啥”;林向東呢,一會兒給這個添面,一會兒給那個倒醋,忙得腳不沾地,心裡頭卻熱乎得很。
吃到半截,傻柱突然一拍大腿:“對了!許大茂那小子剛才瞅見我拎肘子,臉拉得跟驢似的,哈哈哈!”
三大媽趕緊擺手:“吃飯呢說他幹啥,晦氣。”
二大爺呷了口酒,眯著眼說:“此乃時也運也!向東這是憑本事上來的,有些人啊,嫉妒也沒用。”
林向東聽著他們嘮,突然覺得這日子跟鍋裡的麵條似的,亂糟糟的,卻暖乎乎的。秦京茹在灶前添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跟小時候看的皮影戲似的。
等送走了眾人,秦京茹收拾碗筷,林向東蹲在院裡抽菸。月亮悄悄爬上來,把石榴樹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摸了摸兜裡的鑰匙,那是辦公室的新鑰匙,冰涼涼的,卻燙得人心頭髮顫。
“發啥愣呢?”秦京茹擦著碗出來,“快進來睡覺了,明兒還得早起呢。”
林向東掐了煙,跟在她身後往裡走。屋裡,念念翻了個身,小嘴裡嘟囔著啥,大概是夢見糖三角了。月光從窗欞鑽進來,在地上鋪了層銀霜,靜悄悄的。
“往後啊,”秦京茹幫他脫鞋,聲音輕輕的,“別總想著拼啥,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林向東“嗯”了一聲,把她往懷裡摟了摟。窗外的風颳過樹梢,沙沙的,跟小時候娘哼的搖籃曲似的。他想,這副主任當得噹噹,可再大的官,也不如家裡這口熱飯,身邊這號人實在。
林向東把秦京茹往懷裡又緊了緊,鼻尖蹭著她頭髮上的皂角香,心裡頭跟揣了團棉花似的,軟乎乎的。“你放心,我心裡有數。”他甕聲甕氣地說,“咱不求大富大貴,能讓你和念念吃飽穿暖,我就知足了。”
秦京茹往他懷裡縮了縮,手在他胸口畫著圈。
倆人正笑著,裡屋突然傳來唸唸的哭聲,大概是做夢魘著了。秦京茹趕緊爬起來,趿拉著鞋往炕邊跑,林向東也跟著起身,就著月光瞅見孩子小臉皺成了一團,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念念不怕,娘在呢。”秦京茹把孩子抱起來,輕輕拍著後背,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兒歌。林向東在旁邊看著,突然覺得這場景比啥都金貴——屋頂漏著點月光,媳婦抱著孩子,空氣裡飄著面香,這就是他這輩子想守著的日子。
等念念重新睡熟,天已經矇矇亮了。秦京茹打著哈欠往灶房走,林向東跟在後面,看見案板上還擺著昨晚沒吃完的醬肘子,油亮油亮的。“我把這個切了,你帶廠裡當午飯?”秦京茹拿起菜刀,“再給你煮倆雞蛋。”
“不用不用,廠裡有食堂。”林向東按住她的手,“你多睡會兒,我自己弄就行。”
秦京茹卻不依:“那哪行?你現在是領導了,得吃好點。”說著“噹噹”幾刀,把肘子切成了薄片,碼在飯盒裡,又往裡頭塞了倆糖三角,“三大媽給的,甜絲絲的,你下午餓了墊墊。”
林向東看著她忙前忙後,心裡頭熱烘烘的。他穿上新熨的工裝,秦京茹還特意給他繫了個漂亮的活結,“你瞅瞅,多精神。”她退開兩步打量著,眼睛亮晶晶的,跟藏了倆星星似的。
剛走出院門,就撞見傻柱揹著個大包袱往外走,看見林向東,眼睛一亮:“喲,林大主任上班去啊?”
“別取笑我了。”林向東拍了他一把,“你這是幹啥去?”
“食堂進了批新菜,我去火車站接貨。”傻柱壓低聲音,往他手裡塞了個油紙包,“昨兒那肘子沒吃夠吧?這個你拿著,路上吃。”說完不等林向東推辭,揹著包袱一溜煙跑了,鞋底子在石板路上磕出“啪啪”的響。
林向東開啟紙包一看,是倆熱乎乎的肉包子,油汁把紙都浸透了。他心裡暖烘烘的,這傻柱,看著大大咧咧的,心倒是細。
走到廠門口,站崗的小李趕緊立正敬禮:“林副主任早!”
林向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擺擺手:“早,不用這麼客氣。”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成了“領導”,往後說話辦事,都得有個樣了。
辦公樓的樓梯擦得鋥亮,林向東踩著上去,心裡頭還有點發虛。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看見老劉和小張在那兒等著,手裡還拎著個暖水瓶。“林副主任,給您打了熱水。”老劉笑得臉上褶子都堆起來了,“您看還有啥吩咐不?”
“沒啥吩咐,你們該幹啥幹啥去。”林向東開啟辦公室門,“我自己來就行。”
倆人卻不走,小張搓著手說:“那啥,昨晚您升職的事,傳遍全廠了,都說您是咱治安部的福氣。”
林向東剛想再說點啥,走廊那頭傳來腳步聲,人事部的老王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個資料夾:“向東,正好你在,把這幾份表簽了。”他把資料夾遞過來,“還有,上午十點開部門會,你得主持。”
“我主持?”林向東有點懵,“我不會啊。”
“嗨,簡單得很。”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說工作重點,再強調下紀律,實在不行照著稿子念。”他指了指資料夾裡的一張紙,“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等老王走了,林向東拿起那張稿子,手心直冒汗。上面的字認識他,他卻有點認不全那些官話——“加強廠區綜合治理”“落實安全責任制”,看著就頭大。
“林副主任,用幫忙不?”小張在門口探頭探腦。
“不用不用。”林向東趕緊把稿子合上,“你們忙去吧。”
倆人走後,辦公室裡靜悄悄的,只有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
林向東坐在椅子上,摸了摸桌上的收音機,突然有點懷念以前巡邏的日子——那會兒多簡單,揣著橡膠棍在廠區轉圈圈,看見可疑的就盤問兩句,累了就蹲在牆根抽菸,不用管啥“責任制”。
正發愣呢,門口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比上次那女的有禮貌多了。“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倉庫的老李,手裡拎著個麻袋,臉上堆著笑:“林副主任,聽說您升職了,我給您送點自家種的花生。”
“李師傅,這可不行。”林向東趕緊站起來,“您拿回去,心意我領了。”
“嗨,不值錢的玩意兒。”老李把麻袋往牆角一放,“以前總麻煩您巡邏的時候多照看倉庫,這點東西算啥。”他搓著手,眼神有點躲閃,“那啥,最近倉庫的鎖總壞,您看能不能申請換批新的?”
林向東這才明白,人家不是單純來送花生的。他心裡有點彆扭,卻還是點頭:“我記下了,下午就跟後勤說。”
“哎哎,謝謝林副主任!”老李樂了,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才走。
林向東看著牆角的麻袋,心裡頭不是滋味。他開啟麻袋,花生的香味飄出來,飽滿得很,一看就是精心挑過的。他嘆了口氣,把麻袋往櫃子裡塞,琢磨著回頭給老李送點麵粉過去,不能平白占人家便宜。
剛把櫃子鎖好,廣播響了,通知各部門負責人去開會。林向東抓起稿子,手心又開始冒汗,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
會議室裡已經坐了不少人,都是各部門的頭頭,有認識的,也有面生的。林向東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剛想喘口氣,旁邊有人拍他肩膀:“這位就是林副主任吧?我是一車間的王主任。”
“王主任好。”林向東趕緊握手,這人看著挺面善,笑起來眼睛眯成條縫。
“早聽說過你,抓小偷那回,你可是出了大風頭。”王主任遞過來根菸,“往後治安上有啥需要車間配合的,儘管說。”
“您太客氣了。”林向東接過煙,心裡踏實了點——看來不是所有領導都難打交道。
正聊著,王副廠長走了進來,會議室裡頓時安靜下來。林向東趕緊坐直了,把稿子掏出來,假裝在看,其實眼睛一直瞟著前面。
會議開了倆鐘頭,林向東聽得昏昏欲睡,就聽見王副廠長說“安全生產”“提高效率”,別的啥也沒記住。輪到各部門發言時,他緊張得腿都抖了,照著稿子念得結結巴巴,唸到一半還忘了詞,幸虧王主任在旁邊提醒了一句,才沒出大糗。
散會的時候,林向東跟逃似的往辦公室跑,後背都溼透了。他癱在椅子上,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當領導,比抓十個小偷還累!
剛歇了沒一會兒,傻柱突然從窗戶探個腦袋進來,嚇了他一跳。“向東,下班了不?我在廠門口等你。”
“你咋來了?”林向東探頭往外看,“不用上班啊?”
“下午沒事,特意過來接你。”傻柱擠眉弄眼的,“我買了只雞,晚上燉雞湯喝,給你補補。”
林向東心裡一暖,剛想答應,突然想起老李的事:“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晚點再走。”
“那行,我先回去收拾,你早點回來。”傻柱又縮了回去,腳步聲漸漸遠了。
林向東鎖好辦公室門,先去了趟後勤,跟他們說倉庫要換鎖的事,又去車間找王主任,請教了半天開會該咋說話,等忙完這一切,太陽都快落山了。
往家走的路上,碰見不少下班的工人,都笑著跟他打招呼:“林副主任下班啦?”他一一應著,臉上笑著,心裡頭卻有點空落落的——以前大夥兒都喊他“向東”,多親切。
快到四合院的時候,看見秦京茹正站在門口張望,手裡還抱著念念,孩子伸著小手,看見他就“咿咿呀呀”地叫。“你咋才回來?”秦京茹迎上來,接過他手裡的包,“傻柱燉的雞湯都快涼了。”
“有點事耽擱了。”林向東抱起念念,在她臉上親了口,“想爹沒?”
念念咯咯笑,小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勁拽了拽。林向東疼得齜牙咧嘴,秦京茹在旁邊笑:“這孩子,跟你一樣淘氣。”
進了院兒,傻柱正蹲在灶前添柴,看見他們進來,趕緊站起來:“可算回來了!雞湯燉得爛糊了,就等你了。”
三大媽和二大爺也在,正坐在院裡的石桌上擇菜。“向東回來啦?”三大媽笑著說,“我給你帶了點曬乾的蘑菇,放雞湯裡鮮得很。”
二大爺揹著手,在院裡踱來踱去,跟領導視察似的:“我跟你說,當了領導,得有領導的樣子,走路不能太快,說話不能太急,得有威嚴。”
林向東笑著點頭,心裡頭卻想:威嚴能當飯吃?還不如傻柱的雞湯實在。
晚飯那叫一個熱鬧。傻柱燉的雞湯,油花漂了一層,香得人直咽口水;三大媽炒的青菜,綠油油的,看著就清爽;二大爺帶來的醬菜,鹹津津的,配粥正好。念念坐在小推車裡,拿著個雞爪子啃得滿臉都是油,逗得大夥兒直笑。
吃到一半,傻柱突然說:“向東,許大茂那小子剛才在院門口轉悠,瞅著鬼鬼祟祟的,沒敢進來。”
“管他幹啥。”林向東夾了塊雞肉給秦京茹,“咱吃咱的。”
二大爺呷了口酒,哼了一聲:“他那是嫉妒!當初他還說你這輩子就只能巡邏,現在咋樣?被打臉了吧!”
三大媽趕緊打圓場:“吃飯呢,說他幹啥。向東啊,你當領導了,可別學那些擺架子的,咱院裡的人,得互相幫襯著。”
“我知道,三大媽。”林向東給她盛了碗雞湯,“我啥樣人,您還不清楚?”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嘩啦”一聲,像是有人撞翻了東西。傻柱騰地站起來:“我去瞅瞅!”
林向東也跟著站起來,走到門口一看,許大茂正從地上爬起來,手裡的酒瓶子摔碎了,酒灑了一地,聞著挺衝。“你幹啥呢?”傻柱瞪著他。
許大茂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咋的,看見林向東,突然笑了:“恭喜啊,林副主任。”聲音怪怪的,聽著有點酸。
“謝謝。”林向東皺了皺眉,“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啥事。”許大茂晃了晃,“就是來道個賀,沒別的意思。”他看了眼屋裡,“你們吃吧,我先走了。”說完,搖搖晃晃地走了,背影看著有點孤單。
傻柱啐了一口:“裝模作樣的!”
林向東沒說話,心裡頭有點不是滋味。他知道許大茂一直瞧不上他,覺得他土,沒文化,可剛才那模樣,倒像是有啥心事。
“別理他,咱進屋吃飯。”秦京茹拉了拉他的胳膊。
回到屋裡,氣氛不如剛才熱鬧了。二大爺沒再喝酒,三大媽也只是低頭扒飯,傻柱想說點啥,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
林向東嘆了口氣,舉起碗:“來,咱喝酒!不管別人咋說,咱過咱的日子!”
傻柱眼睛一亮,趕緊倒酒:“對!喝酒喝酒!”
二大爺也笑了,端起碗:“說得對!咱院裡的人,就得這樣!”
三大媽沒喝酒,端起碗雞湯:“我以湯代酒,祝向東步步高昇!”
這一下,氣氛又熱絡起來。傻柱又開始講食堂的笑話,逗得大夥兒直笑;二大爺聊起他年輕時候的事,說得眉飛色舞;三大媽給念念餵雞湯,小傢伙吃得小嘴吧唧響。
林向東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覺得,當領導也沒啥不好的——至少能讓身邊的人跟著高興。他喝了口酒,辣乎乎的,從喉嚨一直暖到心裡。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客人們才陸續散去。
林向東和秦京茹站在門口送客,月光把倆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今天累壞了吧?”秦京茹靠在他身上。
“不累。”林向東摟住她,“就是覺得,當領導也挺麻煩的,得應付這應付那。”
“慢慢就習慣了。”秦京茹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是個實在人,不管當多大的官,都不會變的。”
林向東心裡一熱,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口。屋裡,念念又開始哼哼,大概是餓了。秦京茹趕緊往裡走,林向東跟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渾身都有了勁兒。
是啊,不管當不當領導,日子還得過。只要身邊有她,有孩子,有這些熱熱鬧鬧的街坊,再難的事,都不算事。
他走到灶房,看見鍋裡還剩點雞湯,香氣撲鼻。他盛了一碗,吹了吹,端著往屋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