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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守護

靜心潭隱匿於後山最幽深的谷地之中,需穿過一片茂密的古松林。林間小徑蜿蜒曲折,鋪滿了厚厚的松針,踩上去鬆軟無聲,每一步都彷彿踏在歲月的絨毯上,留下淺淺的印痕。晨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墨綠針葉,篩下細碎跳躍的金斑,斑駁的光影在林間遊移,如同無數微小的精靈在舞蹈。空氣中瀰漫著松脂的清冽與泥土溼潤的芬芳,那氣息清冷而純淨,沁人心脾。然而,這林中的靜謐與生機,並未能真正滲入司馬南的心底。她走在最前,步履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得堅實,目光直視前方,幽深的瞳孔中不見絲毫波瀾,彷彿要將這林間的每一寸路徑、每一道樹影都刻入腦海,以此驅散那盤踞不散的魔焰與師兄最後的身影。她肩背挺直如松,衣袂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遠塵、遠凡等幾個小師弟緊隨其後,初時還帶著幾分去新地方的雀躍,腳步輕快如鹿,不時好奇地張望林梢的鳥影或腳下松針堆中偶爾探出的嫩綠苔蘚。但很快,他們便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前方帶路的師兄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硬與疏離,那沉甸甸的靜默如同無形的壁壘,隔絕了周遭所有的聲響與色彩,連林間最細微的蟲鳴都彷彿被凍結。孩子們漸漸噤聲,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只餘下沙沙的腳步聲在林間單調地迴響,與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空靈鳥鳴形成鮮明對比。遠塵偷偷扯了扯遠凡的衣袖,眼中掠過一絲不安;遠凡則抿緊嘴唇,小手攥緊了衣角,稚嫩的臉龐上褪盡了方才的歡愉。

穿過鬆林,眼前豁然開朗。一泓深碧色的潭水靜靜臥在四面環抱的蒼翠山壁之下,山壁陡峭如削,苔蘚斑駁的巖面在晨光中泛著溼潤的青光。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藍天白雲與四周嶙峋的山石,澄澈得彷彿能一眼望穿潭底沉澱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青苔與卵石,那些卵石圓潤光潔,在水光中閃爍如星。潭邊生著幾株虯枝盤曲的老梅,雖非花期,卻自有一股清冷孤絕之氣,枯瘦的枝幹倔強地伸向天空,彷彿在無聲訴說著滄桑。山風至此也彷彿變得格外輕柔,只在潭面拂起極細微的漣漪,一圈圈無聲漾開,旋即又歸於平靜,只留下水紋輕顫的餘韻。整片山谷靜得連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聞。

“到了。”司馬南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比山風更冷冽幾分,字字如冰珠墜地。她駐足潭邊,目光投向那深不見底的澄澈水面。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將潭水映照得波光粼粼,金鱗跳躍,也映亮了司馬南蒼白而緊繃的側臉,她的鼻樑如刀削般挺直,唇線緊抿成一道無情的弧。那水光映入她的眼眸,卻未能驅散其深處的陰霾,反而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激不起絲毫暖意,只在她幽暗的瞳孔中投下冰冷的倒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好安靜啊。”遠凡小聲感嘆,帶著孩童對陌生環境的敬畏,聲音細若蚊蚋,下意識地往遠塵身邊靠了靠,小手緊緊抓住遠塵的袍角,彷彿要從同伴身上汲取一絲勇氣。

司馬南沒有回應。她只是沉默地望著潭水,任由那無邊的寧靜將自己包裹,山風拂過她的鬢髮,幾縷青絲貼在她冰冷的頰邊。葉虛師叔的話語在耳邊迴響——“潭水清澈,可鑑本心,或能助你滌盪塵埃,澄澈心神。”滌盪塵埃?她閉上眼,腦海中翻騰的依舊是祭壇上毀滅一切的魔焰、同門浴血的身影,以及冥天師兄最後那決然投入火海、化作飛灰的瞬間。那深入骨髓的悲慟與無力感,如同潭底最頑固的淤泥,豈是這潭水能輕易沖刷乾淨的?她的胸腔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間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水汽的涼意,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彷彿連思緒都隨之澄澈了幾分。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佩劍那冰冷堅硬的劍柄,熟悉的紋路與沁涼觸感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卻實實在在的支撐感。她緩緩睜開眼,眸底深處那被初升朝陽勾勒出的銳利鋒芒,在幽深潭水的映照下,似乎又悄然凝聚了幾分,沉澱下某種難以言喻的重量,那目光銳利如劍,直刺潭心。

“各自尋塊青石坐下,”司馬南的聲音沉緩,如同古寺晨鐘,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清晰地穿透潭邊的靜謐,“凝神靜氣,眼觀鼻,鼻觀心,感受潭水之靜,天地之息。半個時辰內,不得言語,不得妄動。”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石落深潭,迴盪在空曠的山谷間。

遠塵、遠凡等幾個小童聞言,連忙恭謹應諾,屏息斂氣,小心翼翼地散開,各自在溼滑的潭邊尋了塊相對平整的岩石,盤膝坐下。孩子們依言閉上雙目,努力調整呼吸,稚嫩的臉龐上帶著幾分緊張與認真,試圖融入這片奇異的、被水聲和山風包裹的靜謐之中。然而,少年心性終究難耐,不過片刻,遠嗔便忍不住偷偷掀起一絲眼簾,眼珠滴溜溜轉動,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嶙峋的山石和潭面跳躍的晨光,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翹起,洩露了內心的好奇。另一邊的遠痴則悄悄活動了下坐麻的腿腳,腳踝扭動時帶起細微的草葉摩擦聲,那窸窣聲在寂靜中格外突兀。唯有遠塵和遠致,眉宇間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眉頭微蹙,嘴唇緊抿,似在極力摒棄雜念,認真體會著身體內外的微妙變化。遠塵的呼吸漸趨均勻,遠致的背脊挺得筆直,彷彿兩尊小小的石像,在潭水的映照下凝固成靜默的剪影。

司馬南沒有坐下。她依舊佇立在水畔,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身形挺拔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目光沉沉地落在潭心,彷彿要將那幽深的碧色看穿。平滑如鏡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形貌——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線,以及那雙深不見底、蘊藏著風暴過後的死寂與無聲掙扎的眼眸。潭水澄澈得令人心悸,彷彿能映照出心底最深的汙垢與尚未結痂的傷痕。她看著水中的自己,看著那個被無邊無際的悲傷和噬骨般的無力感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影子,每一道輪廓都寫滿了沉痛。

“滌盪塵埃……”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唇邊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近乎苦澀的弧度。心湖深處,那翻騰的、足以焚盡一切的魔焰影像再次席捲而來,灼熱、狂暴、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冥天師兄最後那決絕而孤高的背影,那被滔天魔焰吞噬前回望的、似乎帶著無盡囑託又帶著一絲解脫的眼神,如同世間最鋒利的刻刀,一遍遍在她心版上加深著血淋淋的印記。冰冷的痛楚如同毒藤,沿著四肢百骸瘋狂蔓延,讓她指尖冰涼徹骨。這寒潭之水,冰冷刺骨,如何能澆熄那焚心蝕骨、日夜灼燒的業火?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驀然打破了潭邊竭力維持的絕對寂靜。是遠凡。他似乎被石縫裡一隻跳躍的、色彩斑斕的小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去,小小的腦袋湊近,想要看得更真切些。然而他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水邊,腳下青石溼滑異常,一個重心不穩,“哎呀”一聲短促驚呼脫口而出,小小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直直地向那深碧冰冷的潭水中栽去!

“遠凡!”遠塵猛地睜眼,驚駭欲絕地呼喊出聲。

變故陡生!司馬南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那撲向潭水的稚嫩身影,在她瞬間被巨大恐懼攫住的視野裡,竟詭異地與記憶中祭壇上撲向焚天魔焰的身影完全重疊!魔焰滔天,吞噬一切!師兄!不——!

幾乎是本能的、超越一切的反應,司馬南全身的肌肉在剎那間繃緊如鐵石!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腦中一片空白,足尖猛地點地,身形如離弦之箭般疾射而出,寬大的衣袖在空氣中劃出凌厲的破空聲。就在遠凡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刺骨潭水的剎那,一隻蒼白卻異常穩定有力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了他後心的衣襟,硬生生將他小小的身體從墜落的邊緣拽了回來!

“噗通!”一聲悶響,遠凡被巨大的力道帶得向後跌坐在溼漉漉的草地上,濺起幾點泥水。他嚇得小臉煞白如紙,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嘴唇哆嗦著,連哭都忘了,只是驚恐地瞪大眼睛。

司馬南自己也因瞬間爆發的力量和洶湧而至的情緒而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穩住身形。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如同密集的戰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周遭的一切聲音。剛才那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祭壇,再次眼睜睜看著最重要的人被吞噬,那種撕心裂肺、深入骨髓的無能為力感,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

她低頭,看著跌坐在地、驚魂未定的遠凡,又緩緩抬起自己那隻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攥得青白、此刻仍在微微顫抖的手。幽深的潭水倒映著她急促起伏的身影,倒映著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悸與深沉的、幾乎凝固的痛楚。然而,就在這驚悸與痛楚的洶湧浪潮深處,一絲異樣的、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暖流悄然滋生——那並非寒潭之水帶來的寧靜,而是一種源自身體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守護衝動。在遠凡即將落水的千鈞一髮之際,她沒有猶豫,沒有沉湎於悲傷的泥沼,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

守護。

這個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冰封已久的心湖上,激起了第一圈微弱卻真實的漣漪。她的目光掃過遠塵、遠嗔、遠痴、遠致那一張張驚惶未定、此刻正充滿依賴望著她的小臉。他們,是劍觀最後的火種,是師叔葉虛慈悲收留的遺孤,也是……冥天師兄曾經,或者會願意傾盡全力去守護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