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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朝陽

葉虛從幽暗廊道深處快步迎上前來,步履輕捷卻分明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昏黃的燭火在他周身投下搖曳不定的光影,映照出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和慣常溫煦的容顏。他微微欠身,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師兄,你回來了。”目光迅疾掃過兩人身後那空無一人的廊角,眉頭倏然緊鎖,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冥天呢?”

古墨垣身形驟然一頓,沉默如同磐石,未曾應答,只從喉間溢位一聲沉如淵嶽的嘆息,那嘆息裡浸透了無盡的疲憊與深沉的哀傷。他旋即轉身,高大的身影被廊道的濃重陰影無聲吞噬,獨留司馬南孤身面對葉虛。司馬南單薄的肩頭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連日來強行壓抑的悲慟終如決堤洪流,淚水霎時如斷線珠玉,簌簌滾落。她哽咽著,聲音支離破碎,每個字都帶著血淚的沉重:“師叔……師兄他,師兄他……回不來了。”

葉虛臉上那抹慣常的溫潤笑意瞬間凍結,那雙總是蘊著暖意的眼眸猛地睜大,瞳孔深處彷彿有琉璃轟然迸裂,碎成無數冰冷的寒芒,濺落心湖。他挺拔的身軀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鑿中,連廊下搖曳的燭火都隨之驚悸般顫抖。昏黃的光線落在他驟然褪盡血色的臉龐,映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紙刮過朽木,每一個字都似從灼痛的喉管深處生生擠出:“回……回不來了?”他失神地重複著,聲音裡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顫,“南兒,你說清楚,什麼叫……回不來了?”

司馬南再也無力支撐,連日積壓的恐懼、傷痛與深入骨髓的疲憊,連同親眼目睹師兄形神俱滅的滔天悲慟,如同潰堤的洪流徹底沖垮了她的心防。她猛地撲跪在地,冰冷的石板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直刺肌膚,然而這冰冷遠不及心底那萬分之一。滾燙的淚水洶湧決堤,瞬間模糊了視線,大顆大顆沉重地砸落在地面,在積年的青石上暈開深色的水漬。雙肩因劇烈的抽泣而聳動不止,喉嚨深處溢位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那聲音破碎而絕望,宛如寒夜中瀕死幼獸發出的最後哀鳴。

“師叔……嗚嗚嗚……”她語不成句,雙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彷彿要將那顆絞痛欲裂的心臟生生剜出,“祭壇……魔氣……師兄他……他為了護住陣眼,被那魔焰……吞沒了……”斷斷續續的哭訴,字字泣血,將那個冰冷殘酷、令人窒息的結局赤裸裸地撕開在葉虛眼前。

葉虛彷彿被無形的釘子牢牢釘在了原地,整個廊道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司馬南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幽閉的空間裡淒厲迴盪,聲聲如刀,剜割著人的心魂。他僵硬地轉動脖頸,目光投向古墨垣離去的方向,那片濃稠的黑暗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淵。師兄那無聲的嘆息,此刻重逾千鈞,沉沉壓在心口——難怪他連隻言片語都吝於啟齒,徑直離去。那蕭索的背影,本就是一場無法言說、不忍卒睹的訣別。

冥天……那個唇舌刻薄得從不饒人,卻總在夜深人靜時,為練劍受傷的師弟悄然送去藥瓶;那個整日板著臉訓斥小輩,卻總在他們闖下禍端時不動聲色地擋在最前方;那個看似冷若冰霜,卻在司馬南初入山門、惶恐無依之際,以百般刁難為名、行細緻幫扶之實的師侄……記憶的潮水洶湧襲來,帶著昔日溫暖的碎片,此刻卻化作無數冰稜,刺得心口鮮血淋漓。

葉虛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如同失語的石像。他緩緩抬起手臂,似乎想將地上哭得幾乎脫力的司馬南攙扶起來,可那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滯片刻,終究無力地垂落,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閉上雙眼,深深吸進一口山間凜冽的夜氣,試圖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劇痛與那滅頂般的空茫虛無。再睜開時,那雙曾含笑的眼眸只剩下沉沉的死寂,如同萬載玄冰凍結的深潭,再無一絲波瀾。

他沉默地佇立著,寬大的道袍在穿廊而過的夜風中無聲鼓盪,身影被搖曳不定的燭光拉得極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牆壁上,孤寂而沉重,像一座驟然被抽去基石、搖搖欲傾的石碑。廊道深處,低迴悠揚的誦經聲如縷縷絲線傳來,那原本安撫人心的玄妙道韻,此刻聽來,卻像是天地對殘酷現實發出的悲憫哀歌,愈發襯得此間一片死寂般的冰涼。司馬南那壓抑不住的悲泣,成了這寒夜中唯一、也是令人心魂俱碎的聲響,久久迴盪,不肯散去。

次日,司馬南從混沌中醒來,只覺得渾身骨骼如同被拆散重組般痠痛難當,每一寸肌膚都殘留著昨日血戰留下的隱痛。清冷的晨光透過窗欞,在冰冷的石板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斑,卻絲毫驅不散籠罩心頭的厚重陰霾。她掙扎著起身,動作僵硬遲緩,指尖觸及銅盆中冰涼的水面時,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與葉虛師叔眼中凍結的死寂瞬間湧回腦海,如無數寒針刺入骨髓。推開沉重的房門,山間清冽的空氣裹挾著草木晨露的氣息撲面而來,卻只讓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沉悶與壓抑。

庭院之中,新近入門不久的幾位師弟——遠塵、遠凡、遠嗔、遠痴、遠致,正整齊列隊,迎著初升的朝陽一絲不苟地習練著基礎劍式。他們稚嫩的身影在晨曦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帶著全神貫注的認真,劍尖劃破空氣,發出細微而清晰的破空聲。遠塵眼尖,瞥見司馬南的身影,連忙收住劍勢,帶著孩童特有的幾分笨拙與由衷的敬畏,躬身行禮道:“師兄早。”其餘四人亦紛紛效仿,齊聲問候,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映著天光,滿是不諳世事的懵懂與對眼前這位師兄的深深依賴。

司馬南勉強牽動嘴角,擠出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喉頭卻仍被昨夜未乾的苦澀牢牢哽住。她微微頷首,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不必多禮,繼續練吧。”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天真無邪、尚不知愁滋味的年輕臉龐,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些孩子,皆是魔修肆虐下家破人亡的遺孤,幸得葉虛師叔心懷慈悲,方能在劍觀覓得一方棲身之地。他們此刻的無憂無慮,如同明鏡,愈發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心底那片被悲傷徹底焚燬的荒蕪廢墟。

遠凡怯生生地抬起頭,小聲囁嚅道:“師兄,您……您臉色好差……是不是昨夜沒睡好?”

這稚嫩的關切如同羽毛輕輕拂過未愈的傷口,司馬南指尖不易察覺地一顫,強行壓下喉頭再度翻湧的悲慟,只沉聲道:“無妨,專心習劍。”

她緩步上前,默然立於一旁,目光雖落在少年們尚顯生澀的動作上,思緒卻已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座祭壇,那吞噬一切的魔焰彷彿仍在眼前燃燒,冥天師兄挺身相護、最終被烈焰吞沒的決絕身影歷歷在目,灼得她眼眶陣陣發燙。

葉虛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廊柱投下的陰影之中,寬大的道袍襯得身形愈發清癯孤峭。他的面容依舊維持著那份溫和的輪廓,然而眼底深處,卻沉澱著昨夜那場驟變留下的死寂寒冰,那終日掛在唇邊的溫煦笑意已消失無蹤。見司馬南僵立原地,肩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他低低地、如同一聲落在琴絃上的嘆息,步出陰影,聲音低緩而沉靜,如同山澗流淌的溪水:“南兒。”

司馬南聞聲身軀一震,慌忙垂首掩飾眼中再度泛起的溼意,啞聲應道:“師叔。”

葉虛的目光掠過庭院中晨練的童子,最終落在司馬南蒼白如紙、憔悴不堪的臉龐上,那目光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沉的憐惜:“逝者已矣,生者當繼其志。劍觀立世之道,不在沉湎哀思,而在砥礪前行,護佑蒼生。”他抬手,掌心隔著衣袖虛按於司馬南微顫的肩頭,一股微弱卻異常堅定的暖意悄然傳遞過來,“帶他們去後山靜心潭吧。潭水清澈,可鑑本心,或能助你滌盪塵埃,澄澈心神,亦讓這些孩子感悟天地之靜謐,明澈道心。”言罷,他不再停留,轉身離去,背影無聲地融入廊道的幽暗深處,唯餘一縷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息在清冽的晨風中緩緩飄散。

司馬南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如同無數細小的針芒刺入肺腑,強行壓下了喉間翻湧的酸楚。她抬眸,望向東方天際,朝陽已完全躍出連綿的山巒,潑灑下萬丈金光,將劍觀高聳的飛簷斗拱染上一層溫暖的色澤。冥天師兄的音容笑貌在心底倏忽閃過,那刻薄話語下潛藏的溫暖守護,此刻彷彿化作一股沉甸甸的力量,緩緩注入她疲憊不堪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挺直了因悲傷而佝僂的脊背,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掃向仍在練習的師弟們,聲音雖仍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卻透出磐石般的堅毅:“收劍,隨我去靜心潭。”

遠塵等人聞言,臉上頓時露出雀躍之色,匆匆收劍列隊,緊隨其後。司馬南邁開步伐,足踏青石,步履不再虛浮,每一步都沉穩有力。山風拂過,捲起她鬢邊散落的幾縷碎髮,初升的朝陽勾勒出她側臉清晰的輪廓——眉宇間殘存的悲慟與迷茫,正被一種破繭而生的銳利鋒芒與前所未有的清明所悄然取代。前路荊棘未消,迷霧依舊濃重,然心湖深處,那方由血與火、生與死共同淬鍊出的道標,已如亙古不變的北辰之星,在混沌的迷障中熠熠生輝,指引著她,步步向前,再無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