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月心裡還記得,去年冬天時,宋嬸子領著荊釵布裙的福姐進門。
到如今不到一年時辰,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連一捧灰都沒剩下。
最終只成了寧國府裡的丫鬟婆子們,茶餘飯後的一點閒話。
因著這事,寧三太太倒是真有點嚇病了。
他們夫妻兩個這些年,磋磨死了好幾個姬妾。
大多是寧三爺寵愛了幾天,就丟在腦袋後頭不管。
最後在三太太手下熬不過去,缺醫少藥病弱而死。
但像福姐這樣兒,尋死給他們找不痛快的,倒還是頭次見著。
院子裡有姬妾上吊自盡,把寧三爺晦氣得要不得。
回頭就與病中的寧三太太吵了一架,罵她嫉妒小氣容不得人。
寧三太太當然不承認,立刻推在新抬舉的小姨娘魚兒身上。
口口聲聲說是妾室們爭風吃醋,這才鬧出來的禍事。
寧三爺不管家宅閒事,一連幾天在外應酬,把妻妾都冷落下來。
魚兒自是被嚇得不輕,成日的提心吊膽,縮頭再不敢再惹事。
三房院裡這些日子的熱鬧,頓時灰飛煙滅,安靜的一片死寂。
七月中元,立秋已經幾天,淅淅瀝瀝下過幾場秋雨。
早晚得天氣漸漸涼爽,悶熱的暑氣也消散不少。
香飲小鋪已停了冰飲,將那些祛暑清涼的飲子,改換了潤燥生津的。
蜜餞雪泡梅湯,香薷飲,還有紫蘇飲與桂花綠豆湯,都不再賣。
改換成了秋日時新的秋梨膏,冰糖銀耳羹,紅棗桂圓湯,菊花枸杞茶。
至於早晚賣的點心小食,自然也做了適當的替換。
夏天專屬的白糖綠豆沙,甜鹹兩樣的綠豆冰粉,已經不合時宜。
初秋天氣蓮藕與百合上市,百合藕粉吃起來香甜,正好替換了去。
至於蓮子調和的紅豆沙,便改換成桂花香蜜紅豆沙,更適合秋天。
此外還添了杏仁酪、蜜汁熟藕、芝麻糊三樣,梨月在鋪裡重新擦寫水牌。
在香飲鋪子裡,有這些已經算是豐富的了。
這家香飲小鋪不算大,梨月心底的主意,是種類貴精不貴多。
她會做的湯水點心雖然多,奈何不能一天到晚守在這裡。
小鋪只有蔣娘子與蔣六兒打點,若是貪圖種類多,必定是顧此失彼。
至於其他蜜餞、鹹酸、炒瓜子等小食,梨月也是本著這個原則。
蜜餞只有蜜煎櫻桃、糖霜桃條、風乾荔枝三種。
鹹酸則是薑絲梅、九制梅子兩種,炒瓜子也是甜鹹兩樣。
雖然樣式不多,但都力求色香俱全,擺出梅花碟來,也是養眼好看。
這些日子在店鋪裡的腳不沾地,可蔣六兒反倒長得圓和白淨了些,
梨月踏進鋪子才發覺,覺得有點可愛,伸手去捏她的臉。
“六兒長胖了哎!”
尖下頜變作圓下頜,腮邊兩團紅撲撲的肉,像小松鼠似得。
“一頓能吃六個肉包,能不胖麼?這樣嘴饞能吃,讓街坊鄰居知道了,往後說媒的時候讓人笑話,哪個婆家敢要你呦!”
今天是中元鬼節,下午鋪子里人不多,蔣娘子也在櫃檯裡收拾東西。
她雖然笑著說話,卻還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
隔壁炊餅鋪的老掌櫃,每月拿著三百錢飯錢,送來的飯食可不差。
頓頓都是葷素包子,夾肉的炊餅,還有棗泥豆沙的卷子。
當然了,那邊夥計們往小鋪討甜水吃,蔣娘子與六兒不肯收錢。
梨月怕她像早先那樣,從牙縫裡省錢,想反駁她兩句。
畢竟蔣六兒比她還小兩歲,正是長身體抽條子的時候。
還不等開口,蔣六兒先就急了,叉腰就懟起親孃來。
“我的天,到底是不是我親孃啊?我每日干這麼多活,吃六個包子怎就多了?旁邊鋪子裡的小學徒,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廝,一頓吃八個餅,人家老掌櫃說能吃是福,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娘你自家吃不下去,罵我吃得多幹嘛?”
蔣娘子怕女兒這潑辣樣子,讓梨月看著不高興,忙拍了蔣六兒一下。
“瞧瞧你這死丫頭,能與人家小哥兒比?人家是男娃娃,能吃那是自然的。你一個小姑娘家,成日價吃飯狼吞虎嚥,成個什麼樣子!讓你小月姐姐都笑話。你且問問小月姐,那些國公府裡的姐姐們,可不都是慢條斯理文文靜靜的,哪有你這風風火火樣子的!”
梨月連忙起身擺手,止住了蔣娘子的話。
“蔣娘子,你若是說這個話,我可要駁您幾句。六兒雖然是女孩子,長得卻不比男孩子矮,腦子也不比男孩子笨,做的活兒更不比男孩子少,怎得她就該吃的不如男孩子?小孩兒家正在長身體,多吃些東西是正事,咱們店裡又不是管不起飯。我過來這幾個月,看鋪子裡忙裡忙外都靠著六兒,吃食上可不能虧待她,雖吃不起山珍海味,可一天三頓飯,必定是要讓她吃好的。也不只是六兒妹妹,就連您也得想開些。咱們做生意多賺錢,萬萬不能從自家牙縫裡省簡。”
聽得梨月也替自己說話,蔣六兒自是歡喜,得意的不得了。
“就是的!娘我告訴你,你看我吃的飯多,可我賺的錢也多啊!咱們小鋪這個月的收入,除去各種本錢,足足有三十多兩銀子!依著姑奶奶和小月姐說的,我這月就能拿三兩銀子的例錢!你去旁邊鋪子裡問問,誰家十一二歲的學徒哥兒,一個月能賺三兩?娘啊,你就偷著歡喜去吧!”
蔣娘子見女兒這樣,也跟著笑起來,嘴裡還是糾結。
“小月姑娘,不瞞你說,我們六兒這脾氣,也真是不能怪她。自從她爹死了我們來京師,我是事事處處靠著她。可話說回來,任憑她多麼能幹會賺錢做買賣,終究長大了還是得尋人家嫁人。我只怕養得她嘴刁貪吃,脾氣又這麼不好,將來在婆家受氣,丈夫也不喜歡,那可如何……”
不等她說完,梨月忙不迭的搖頭。
“蔣娘子,您不必憂心這個。六兒妹妹能幹性格硬,這是她的好處長處。她這樣的姑娘,走到哪裡都不受欺負,好過那些性子軟弱的女孩子。咱們六兒妹妹生長在市井裡,會做買賣能賺錢養家,就是長大了攀親,自然也要尋個衣食不愁,懂得欣賞愛護她的人家。那些磋磨媳婦的苛刻婆家,六兒也不可能跟他。”
蔣六兒到底年紀小,親孃這些話也聽慣了,大笑著與梨月抱怨。
“說的對!小月姐你看看,我娘能有多糊塗!我好容易在家吃飽了,她還非要把我嫁到那吃不上飯還欺負媳婦的人家去,你說多可笑!難不成我在家裡飯吃的好好地,嫁了人偏要去討飯?哈哈哈哈!”
被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說了一通,蔣娘子有些羞愧,訕訕的低頭笑了。
“罷了,說不過你們小孩子家。這事怎麼說起的,讓六兒搶白我一頓。”
“還不是我娘嫌我吃了六個包子!”蔣六兒笑得腰都彎了下去。
大夥兒笑了幾聲,門外走進兩個客人。
青布衣衫帶著頭巾,是經紀人打扮,蔣六兒蹦跳著過去招呼。
“客官,小鋪新上秋日香飲,兩位吃點什麼?”
那個老經濟突然抬頭,看見櫃檯後頭的梨月,指著就笑起來。
“哎,這位小大姐?看著好生眼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