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寂靜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長的橡皮筋,繃得我神經發疼。夕陽的餘暉從破洞的屋頂漏下來,在滿是塵埃的空氣中切割出一條條橘紅色的光帶,像凝固的血。我蜷縮在巨大的燒窯爐的陰影裡,冰冷的管鉗被手心的汗濡溼,黏膩得難受。
就在我懷疑這根本就是個惡作劇,準備撤離的時候,一陣獨特的腳步聲,從磚窯外由遠及近。
一深,一淺。
像一個壞掉的節拍器,固執地,一步步敲在我的心上。
我屏住呼吸,將身體縮得更緊,只露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大門。
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個佝僂的輪廓。他停在門口,似乎在適應裡面的黑暗。然後,他邁開腳步,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是他。那個在小麵攤聽來的“老瘸子”。
他手裡提著一盞老式的馬燈,沒有點燃,另一隻手拎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布袋。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磚窯裡掃了一圈,沒有絲毫的遲疑,徑直落在了我藏身的這個角落。
“臉上的膠帶貼歪了。”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想扮狠人,至少得貼得對稱點。你這樣,看著像剛被電工師傅揍了一頓。”
我心裡一沉,緩緩地從陰影裡站了起來,握著管鉗的手又緊了幾分。
“你是誰?”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走到磚窯中間,將馬燈和布袋放在地上,然後費力地在一塊還算完整的磚石上坐了下來,捶了捶自己那條不聽使喚的腿。
“吳權富派你來的?”我試探著問,腳步慢慢地向他靠近。
“他?”老瘸子嗤笑一聲,那笑聲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怨毒,“他現在,估計正忙著給他那個廢物兒子擦屁股,哪有空管我這個廢人。”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昏暗中,卻顯得異常銳利。“我叫常守山。以前,是太平村的看山人。”
常守山。
我心裡默唸著這個名字。
*“你找我幹什麼?”*
“你外公叫吳志友,外婆叫劉芬。”他慢悠悠地說著,像是在拉家常,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釘進我的心裡。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你認識我外公?”
“豈止是認識。”常守山嘆了口氣,眼神飄向了遠方,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當年,要不是他,我這條命,早就沒了。”他頓了頓,將目光重新拉回到我身上,“所以,吳志友求我的時候,我沒法拒絕。我欠你們常家的。”
我徹底愣住了。我外公,求他?欠我們家的?這一切,和我之前所想的,用錢權逼迫,完全是南轅北轍。
“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追問道。
“十六年前……”常守山的聲音變得低沉,“太平村的規矩,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送一個祭品進浮山,餵飽‘山神’,保村子太平。那一年,輪到了你們常家。輪到了你,常笙。”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八字輕,命格特殊,是最好的‘容器’。”常守山的話讓我脊背發涼,“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沒人知道真假,但也沒人敢賭。”
“你外公外婆怎麼可能同意?他們找到吳權富,想用錢解決,但吳權富那個人,野心大得很,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錢。”常守山冷笑一聲,“他要的,是看山人的位置,是整個太平村的話語權。他攛掇著村民,說規矩不能破,否則山神發怒,全村都要遭殃。”
“就在你家走投無路的時候,你爸找到了我。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你一命。我沒辦法,只能想了個偷樑換柱的法子,找了村口的傻子代替你。”
“那傻子……”
“他不是傻子。”常守山打斷了我,“他叫林淮。他父親,叫林淵,是當年省裡派下來的考古專家,專門研究浮山裡的東西。後來,林淵在山裡失蹤了,就剩下他一個孤兒。他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不愛說話,就喜歡一個人對著山裡發呆。村裡人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才叫他傻子。”
考古專家!林淵!我猛地想起了土地廟裡那些唐朝的古董。
“那些金銀珠寶,是他父親的?”
常守山讚許地看了我一眼:“你小子,腦子轉得不慢。沒錯。林淵當年在山裡發現了一座古墓,那些東西,都是從墓裡帶出來的。他失蹤後,東西就留給了他兒子。吳權富一直覬覦這批寶藏,這也是他想除掉林淮的另一個原因。”
“那……祠堂裡那個東西,又是怎麼回事?”我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提到那個怪物,常守山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懼和厭惡交織的複雜神情。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那不是‘山神’,那是‘山鬼’。一個被詛咒的守墓人。林淵當年,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能勉強控制住它。他失蹤後,控制山鬼的法子,就只有我知道了。”
*“吳權富怎麼會……”*
“他偷走了我的東西!”常守山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瘸腿上,聲音裡充滿了滔天的恨意,“十六年前,就在祭祀的前一晚,他帶人打斷了我的腿,搶走了我保管的骨哨和一本林淵留下的筆記。他以為有了那兩樣東西,就能控制山鬼,就能取代我,成為太平村新的‘神’。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本筆記,林淵只寫了一半!另一半,關於如何徹底安撫山鬼,讓它沉睡的法子,林淵是親口告訴我的!”
我終於明白了。吳權富只學了皮毛,他能用骨哨召喚和驅使山鬼,卻無法真正控制住它的兇性。所以,山鬼才會失控殺人!
“那徐文的哥哥……”
“徐峰,是個好孩子。”常守山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惋惜,“祭祀那天,吳權富第一次使用骨哨,出了岔子。山鬼被驚醒,但沒有被安撫,當場就發了狂。徐峰為了救人,被它……唉。吳權富為了掩蓋自己的失敗,就把罪名全都推到了你身上,說是你家破了規矩,才惹怒了山神。”
原來如此。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全都串聯了起來。
“那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麼?”我看著他。
常守山從地上那個布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體。他解開繩子,一層層剝開油布,最後露出來的,是一把鏽跡斑斑,造型奇特的鑰匙。
“這是浮山那座古墓的鑰匙。”他將鑰匙遞給我,“吳權富做夢都想得到它。他以為我當年被打斷腿的時候,這鑰匙也被他的人搜走了。但他不知道,我早就把它藏了起來。”
“你想讓我做什麼?”我沒有接。
“我要你,進浮山,進那座古墓。”常守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林淵的另一半筆記,還有徹底解決掉山鬼的法器,都在古墓裡。只有拿到那些東西,我們才能徹底揭穿吳權富的謊言,才能讓太平村,真正地太平。”
“我一個人?”
“不。”常守山搖了搖頭,他從懷裡又掏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骨哨,和傻子林淮那隻一模一樣。
*“林淮,也就是傻子,他會幫你。這隻哨子,是信物。”*他將骨哨和鑰匙一起塞進我的手裡,“找到他,把一切都告訴他。他雖然不愛說話,但他心裡什麼都明白。他是林淵的兒子,只有他,能帶你找到古墓的入口。”
我握著冰冷的鑰匙和溫潤的骨哨,感覺像握著兩塊烙鐵。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常遠和我欠了人情的吳志友的後人,也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從浮山裡活著走出來,還見過林淮的外人。”常守山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走去,“吳權富現在肯定滿世界找你,村子你是回不去了。浮山,是你唯一的活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只留下一句話,在空曠的磚窯裡迴盪。
“小子,別信那個叫徐文的村官。他哥的死,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個被仇恨填滿了心的人,比山鬼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