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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肋骨上的控訴

冰洞裡的空氣彷彿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腔。那幽靈般的旋律——“大海航行靠舵手”——如同無形的毒蛇,在破冰船“破冰者號”的鋼鐵骨架和每個人的神經末梢上蜿蜒爬行,時斷時續,卻帶著一種冰冷、執拗的嘲弄。技術人員在刺耳的警報和船長張烈陽的咆哮聲中徒勞地搜尋著訊號源,儀器螢幕上的頻譜圖瘋狂跳躍,卻始終抓不住那旋律的尾巴。

洪學友站在冰洞邊緣,像一尊嵌入冰壁的雕像。手中那半張1985年的《海州日報》邊緣,幾乎被他無意識的手指捏碎。王鐵柱缺失的無名指,年輕女子酷似鄭雅萍的側影,還有那句如詛咒般的“她不是鑰匙,是鎖”——這些畫面在他腦中激烈衝撞,與眼前鉛棺內亡妻林雪的骸骨,與那幽藍刺眼的x-37-15編碼,攪成一團冰冷血腥的亂麻。

林雪…他的妻子,雅萍的母親…她怎麼會在這裡?她的骸骨怎麼會刻著塵肺工人的基因標記?那個酷似雅萍的年輕女子又是誰?無數個“為什麼”像冰錐一樣扎著他的太陽穴。

就在這時,步話機裡安保員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炸響,瞬間撕裂了冰洞內詭異的僵持:

“洪檢!第三冷藏室!異常!林醫生她…她進去了!對著15號遺體!”

洪學友的心臟像被一隻冰手狠狠攥緊,猛地一抽。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轉身,沉重的防寒靴狠狠蹬在冰面上,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朝著破冰船艦橋下方的內部通道狂奔而去。

船體在冰架不穩的呻吟中微微搖晃。走廊冰冷刺骨的金屬牆壁飛速向後掠去。第三冷藏室厚重的氣密門指示燈閃爍著不祥的紅色。洪學友猛地撞開旁邊監控室的門,巨大的螢幕牆瞬間攫住了他的全部視線。

紅外熱成像的畫面冰冷而清晰。

林雪穿著臃腫的白色防寒服——此刻在熱成像下是模糊的橘紅色輪廓——正跪在低溫平臺上。平臺上,那具標記著x-37-15、屬於他妻子林雪的骸骨,在低溫下呈現出死寂的深藍色。林雪的一隻手上,赫然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巧卻異常鋒利的骨鋸手術刀!另一隻手,則死死按在骸骨的胸腔位置!

洪學友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她在幹什麼?!”監控室裡的安保員聲音都變了調。

只見螢幕中,林雪的動作精準、穩定,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儀式感。她沒有絲毫猶豫,手術刀銳利的尖端,沿著肋骨之間早已被歲月和低溫變得脆弱的縫隙,用力刺入、划動!令人牙酸的、細微的骨骼碎裂聲彷彿能穿透螢幕!乾枯的骨屑和冰晶在刀鋒下簌簌剝落。

她不是在檢查!

她是在…解剖!是在破壞!

“封鎖所有出口!攔住她!”洪學友對著步話機怒吼,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再次撞開監控室的門,撲向幾步之遙的第三冷藏室氣密門。厚重的金屬門在液壓裝置作用下緩緩開啟,一股比南極冰風更刺骨的、混雜著福爾馬林和死亡氣息的寒流撲面而來。

洪學友衝了進去。

冷藏室內部空間不大,慘白的led冷光燈照亮了排列整齊的低溫平臺和儲存櫃,空氣冷得幾乎能將撥出的氣息瞬間凍成冰晶。林雪就跪在最裡面的平臺前,背對著門口。洪學友沉重的腳步聲和怒吼似乎並未驚動她。她依舊維持著那個專注的、近乎褻瀆的姿勢,手中的骨鋸手術刀,正從剛剛被強行擴開的肋骨縫隙中,小心翼翼地…夾出一根細長的、森白的肋骨!

“林雪!”洪學友的聲音如同炸雷,在密閉冰冷的空間裡迴盪,“放下!住手!”

林雪的動作終於頓住了。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厚重的防寒服和麵罩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眼神,讓洪學友瞬間如墜冰窟。

沒有驚慌,沒有愧疚,甚至沒有一絲被撞破的意外。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一種近乎非人的、無機質的平靜。彷彿她剛才所做的,不過是修剪一株無關緊要的花草。

然後,她做出了一個讓洪學友睚眥欲裂的動作。

她舉起了那根剛從亡妻胸腔裡取出的肋骨。

慘白的冷光燈下,肋骨的內側——那緊貼著心臟、被死亡和黑暗封存了三十七年的隱秘一面——清晰地呈現在洪學友眼前。

上面有字。

不是冰冷的機械編碼x-37-15。

是四個歪歪扭扭、用某種尖銳物深深刻入骨體的漢字!筆畫因刻劃者的痛苦或倉促而顯得扭曲、斷續,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泣血控訴般的驚悚力量:

周 正 殺 我

“周正殺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洪學友的視網膜上,燙在他的靈魂深處!周正!那個早已在鉈毒中痛苦死去的副市長!那個海州市一系列血案的核心人物!他的名字,竟然以這種方式,刻在他妻子林雪的遺骨之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冷藏室裡的寒意不再是物理上的低溫,而是浸透了靈魂的絕望和滔天的恨意。洪學友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四個血淋淋的刻字在瘋狂旋轉、放大。

林雪似乎很滿意洪學友瞬間石化的反應。她那雙冰冷的眼睛透過面罩,似乎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扭曲的快意。她緩緩站起身,依舊舉著那根刻著控訴的肋骨,像舉著一面染血的戰旗。

“學友,”她的聲音透過防寒面罩傳出來,帶著電子過濾後的失真感,卻冰冷得如同這冷藏室本身,“你從沒好奇過嗎?”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洪學友。洪學友下意識地後退,背脊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

“好奇過…”林雪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詭異的蠱惑,一字一頓,“雅萍的…生父…是誰嗎?”

“轟——!”

洪學友感覺自己的頭顱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雅萍的生父?!這荒謬絕倫、惡毒至極的問題,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他內心最深處、最隱秘、也最不容觸碰的角落!憤怒、震驚、以及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恥辱感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你…胡說什麼!”洪學友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他猛地向前一步,伸手就要去奪那根肋骨,奪回亡妻最後的控訴!

就在洪學友的手即將觸及肋骨的剎那,林雪的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種決絕的瘋狂!

她沒有試圖躲避洪學友的搶奪,反而猛地將握著肋骨的手狠狠向後一掄!目標不是洪學友,而是緊貼在她身後低溫平臺側面、一個毫不起眼的、漆成鮮紅色的圓形按鈕!

應急洩壓閥!

“不——!”洪學友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嘶吼出聲,卻為時已晚!

林雪的手肘,裹著厚厚的防寒服,帶著全身的力量,重重地砸在了那個鮮紅的按鈕上!

“嗤——!!!”

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如同高壓氣體瘋狂噴射的厲嘯,猛地從冷藏室頂部和四周的管道介面處爆發出來!緊接著,是更為恐怖的、如同冰河斷裂般的“咔嚓”巨響!

冷藏室天花板上,數根連線著巨大液氮儲罐的粗壯金屬管道,在應急洩壓閥被強行啟動的瞬間,因內部壓力的劇烈失衡和極端的低溫脆化,如同脆弱的冰凌般,轟然斷裂!

-196c的液態氮,如同掙脫束縛的白色惡龍,從斷裂的管道口狂噴而出!接觸到相對“溫暖”的冷藏室空氣,瞬間氣化膨脹,化作鋪天蓋地的、濃稠如牛奶般的白色冰霧!

致命的寒流如同海嘯般席捲了整個空間!視線在瞬間被徹底剝奪,眼前只剩下一片翻滾、吞噬一切的慘白。恐怖的低溫如同億萬根冰針,穿透厚重的防寒服,瞬間刺入骨髓!裸露在外的面板傳來刀割般的劇痛,彷彿下一秒就要凍裂、剝離!

“呃啊——!”洪學友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哼,身體就被狂暴的低溫氣浪狠狠掀飛,重重地砸在身後的金屬牆壁上,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刺骨的寒冷讓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痙攣、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滾燙的玻璃碴,氣管和肺部傳來撕裂般的灼痛和凍結感!

他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識在劇痛和極寒中飛速流逝。翻滾的冰霧中,視線一片模糊的慘白。但他強撐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著林雪剛才站立的方向望去。

翻滾的、濃稠如實質的白色冰霧中,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正踉蹌著,迅速消失在冷藏室另一端的應急出口。

就在那身影即將沒入濃霧深處的最後一剎那,洪學友瀕臨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

林雪在劇烈的動作中,防寒服的兜帽被掀起了一角!

藉著應急出口指示燈那微弱的、穿透濃霧的紅色光芒,洪學友清晰地看到了她後頸下方,裸露在衣領邊緣的一小塊面板。

面板之上,紋著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圖騰!

但這並非最驚悚之處。

那鳳凰展開的華麗尾羽,每一根翎毛的纖細紋理,在紅光下竟然閃爍著極其微弱的、如同電路板走線般的幽藍光澤!洪學友檢察官的本能和對細節的恐怖洞察力,讓他瞬間辨認出那些“紋理”的本質——

那根本不是什麼裝飾性的羽毛!

那是微雕!

是用精密到極致的工藝,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八十二條的完整條文——“任何公民,對於正在實行犯罪或者在犯罪後即時被發覺的、通緝在案的、越獄逃跑的、正在被追捕的人犯,可以立即扭送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或者人民法院處理”——以奈米級的字型,密密麻麻、一絲不苟地刻入了面板,構成了那隻浴火鳳凰的尾羽!

法律的金科玉律,竟成了罪惡圖騰的裝飾!

這極致扭曲的畫面,如同最後一記重擊,狠狠砸在洪學友的神經上。

濃稠的冰霧徹底吞噬了那個身影,應急門關閉的沉悶聲響傳來。冷藏室內,只剩下液氮噴湧的厲嘯和洪學友自己越來越微弱的心跳聲。刺骨的寒冷如同黑色的潮水,洶湧地漫過他的意識。

鑰匙…鎖…

林雪後頸上那由法律條文構成的鳳凰尾羽…

肋骨上刻骨銘心的“周正殺我”…

還有那句如同詛咒的低語:“雅萍的生父是誰?”

這些碎片在他即將凍結的思維裡瘋狂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足以顛覆他整個人生、摧毀他所有信念的恐怖圖景。但黑暗,無邊的、冰冷的黑暗,正迅速將他吞沒。

在徹底失去意識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洪學友模糊的視野邊緣,似乎捕捉到冷藏室慘白地板上,有什麼東西在翻滾的冰霧中閃爍著微弱的幽光。

是那根刻著“周正殺我”的肋骨。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如同指向地獄深淵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