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尖銳、帶著無盡惡意的幾何線條觸感,如同毒蛇的獠牙,在何西門沉入黑暗的指尖烙下最後的印記。金蘆笙底部…眼睛?
意識在濃烈如岩漿的“穿腸燒”酒意中徹底沉淪。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在黑暗的深淵裡漂浮了萬年,何西門才被一陣劇烈的顛簸和刺目的天光強行拽回現實。
他猛地睜開眼!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鋼針攢刺,胃裡翻江倒海。映入眼簾的,不是苗寨吊腳樓溫暖的木質屋頂,而是劇烈搖晃的、灰濛濛的帆布車頂!身下是堅硬粗糙的車板,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的骨頭髮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口音、語調卻異常冷靜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何西門掙扎著側過頭。車轅上,坐著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面板黝黑粗糙如老樹皮的中年漢子,正叼著一根自制捲菸,眯著眼駕馭著這輛破舊不堪、卻異常結實的雙輪馬車。馬車正行駛在一條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兩側是無邊無際、被深秋染成蒼黃枯槁的草原。勁風呼嘯,捲起漫天草屑,帶著刺骨的寒意。
“這…這是哪?”何西門喉嚨幹得冒煙,聲音嘶啞。
“往北,呼倫特草原。”漢子吐出一口濃煙,言簡意賅,“蒙蚩寨主託付的。說你醒了,就把這個給你。”他頭也不回,反手從懷裡摸出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物件,丟了過來。
何西門忍著頭痛接過。油布包裹沉甸甸的,開啟——正是那支通體純金、鑲嵌紅瑪瑙的“金烏神笙”!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他立刻翻轉蘆笙,手指急切地摸索向笙鬥底部!那個在醉倒前最後觸及的、疑似眼睛符號的微小凸起!
然而,指尖傳來的觸感光滑平整,只有鏨刻的古老藤蔓花紋,再無任何異常幾何線條!彷彿昨夜那冰冷尖銳的惡意觸感,只是酒精催生的可怕幻覺!
何西門的眉頭緊緊鎖起。幻覺?不可能!他對自己指尖的敏銳度有著絕對的自信!那觸感真實得令人心悸!是被人抹平了?還是…這金蘆笙本身就有古怪?
“蒙蚩寨主…還有說什麼嗎?”他沉聲問。
趕車漢子搖搖頭:“就讓我把你和這東西,安全送到巴爾虎部老琴師‘蘇和’的氈房。別的,不知。”他頓了頓,補充道,“你醉得像灘泥,寨主親自把你扛上車的。那個叫阿彩的小丫頭,哭得眼睛都腫了。”
阿彩…何西門腦海中閃過那張如同晨露般純淨、帶著怯生生關切的小臉,心頭掠過一絲歉疚。他收起金蘆笙,目光投向車窗外蒼茫遼闊、卻透著深秋肅殺的草原。苗寨的篝火與熱情,連同那隱藏在聖物下的冰冷“眼睛”,都被拋在了身後。新的目的地,巴爾虎部,老琴師蘇和…這個名字,讓他莫名想起終南山竹廬裡那清泠如碎玉的琴音,想起東方玥。
一路顛簸,當馬車終於停在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枯黃草原上的陳舊氈房前時,已是黃昏。夕陽的餘暉將巨大的雲層染成血紅色,也給這座飽經風霜的氈房鍍上了一層悲涼的暖金。一個穿著褪色蒙古袍、身形佝僂、滿臉深刻皺紋如同刀刻斧鑿的老人,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馬頭琴弓,靜靜地站在氈房門口,渾濁的老眼望著遠方的地平線,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正是老琴師蘇和。
趕車漢子任務完成,掉轉馬頭,很快消失在暮色蒼茫的草原深處,連姓名都未曾留下。
何西門跳下車,忍著顛簸後的渾身痠痛,走到老琴師面前,微微躬身:“蘇和老丈,晚輩何西門,受人之託前來。”
老琴師緩緩轉過頭,那雙渾濁卻異常深邃的眼睛落在何西門臉上,彷彿能穿透皮囊,看到靈魂深處。他沉默著,沒有詢問受誰之託,只是用枯瘦如柴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氈房旁邊簡陋的馬圈。
馬圈裡,孤零零地站著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駿馬。骨架高大勻稱,線條流暢優美,即使在暮色中,依舊能看出其神駿非凡。只是此刻,這匹白馬顯得異常萎靡,漂亮的頭顱低垂著,修長的四蹄不安地刨動著地面,漂亮的白色皮毛上,佈滿了大片大片令人觸目驚心的、如同癩瘡般的紅色斑塊和脫毛,有些地方甚至滲出粘稠的膿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腥臭。白馬不時痛苦地甩動脖頸,發出低低的、壓抑的嘶鳴。
“它叫‘追風’…”老琴師的聲音蒼老沙啞,如同被砂紙磨過,帶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悲傷,“陪了我三十年…草原上最快的馬…也是…最後的馬…”他渾濁的老眼望向氈房內,那裡,隱約可見一張鋪著舊氈毯的矮榻,榻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把斷了弦的馬頭琴孤零零地靠在角落裡。“人沒了…馬…也快不行了…”老人深深嘆了口氣,那嘆息彷彿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何西門瞬間明白了。那位曾以一首《引魂調》試圖安撫亡靈、自己卻油盡燈枯的老琴師,終究沒能等到他來。眼前這匹病入膏肓的白馬“追風”,是老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牽掛和寄託。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何西門心頭。他默默走到馬圈邊,隔著粗糙的木欄,仔細觀察著白馬“追風”的症狀。腥臭的膿瘡,焦躁不安的神態,皮毛下異常的紅色斑塊…他伸出手,試圖安撫這匹痛苦的神駒。
“別碰它!”一個如同冰稜碎裂般、帶著滔天怒火和悲痛的少女聲音猛地從身後炸響!
何西門猛地回頭!
暮色中,一個穿著火紅色蒙古袍的少女,如同燃燒的火焰般疾衝而來!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姿矯健挺拔,小麥色的肌膚在夕陽下泛著健康的光澤。烏黑濃密的長髮編成無數細辮,隨著她的奔跑在風中狂舞。她有一張極其明豔、如同草原朝陽般充滿生命力的臉龐,眉如遠山含黛,眼似寒星璀璨,鼻樑挺直,唇瓣飽滿如同熟透的野莓。只是此刻,這張美麗的臉龐卻因巨大的悲痛和憤怒而扭曲!那雙寒星般的眸子燃燒著熊熊烈焰,死死地瞪著何西門,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
她是塔娜!巴爾虎部最耀眼的明珠,老琴師蘇和最疼愛的孫女!也是…那首《引魂調》真正要安撫的、失去至親的可憐人!
“滾開!你這魔鬼!離我的追風遠點!”塔娜衝到近前,不由分說,揚起手,飽含怒火與悲痛的巴掌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扇向何西門的臉頰!
何西門瞳孔微縮!身體的本能反應遠快于思考!他並未硬接,而是腳下如同裝了滑輪般,極其精妙地一個側滑步!塔娜那凝聚了全身力氣的手掌,帶著火辣辣的勁風,堪堪擦著他的鼻尖呼嘯而過!凌厲的掌風甚至帶起了他額前的幾縷髮絲!
“塔娜!住手!”老琴師蘇和驚怒交加的喝止聲響起,帶著深深的疲憊。
塔娜一掌落空,身體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前傾。她猛地站穩,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眸子死死瞪著何西門,如同盯著不共戴天的仇敵!尤其當她眼角餘光瞥見氈房內那把斷了弦的馬頭琴時,那股怒火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點燃!
“爺爺!就是他!這個外來的魔鬼!”塔娜的聲音尖銳得幾乎撕裂,帶著哭腔和刻骨的恨意,手指顫抖地指向何西門,“他毀了‘蒼狼淚’!毀了您最後的念想!巴爾虎不歡迎他!滾!給我滾出去!”老琴師的逝去和聖琴的被毀,如同兩把尖刀,狠狠刺穿了她的心。
氈房內外一片死寂。悲痛的族人看向何西門的目光,也從敬畏變成了憤怒和敵視。老琴師蘇和臉色鐵青,眼神複雜地看著何西門,最終沉重地嘆了口氣,沒有阻止孫女的驅趕。
何西門站在原地,承受著四面八方湧來的憤怒目光。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抿的嘴唇和微微低垂的眼瞼,洩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沒有看塔娜,目光最後落在氈房內那把斷絃的琴上,帶著深深的敬意和一絲無人能懂的歉疚。隨即,他默默彎腰,將那張引發令牌劇烈異動的古老皮質殘片和包裹著《引魂調》的羊皮卷小心收好,貼身藏起。
在所有人憤怒而冰冷的注視下,何西門緩緩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氈房,走出了這片曾經對他熱情似火、此刻卻充滿敵意的草原。夕陽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孤獨而蕭索。
他牽著那匹病懨懨的白馬“追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枯黃的草原上,遠離了巴爾虎部的氈房群。暮色四合,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裸露的面板。追風的狀態越來越差,膿瘡在寒風中散發出更濃的腥臭,步伐踉蹌,痛苦地喘息著。
何西門停下腳步,尋了一處背風的土坡。他拍了拍追風低垂的脖頸,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溫和:“老夥計,再忍忍。”他卸下簡陋的行囊,從中取出銀針盒和一個小巧的藥囊。
他仔細檢查追風身上的膿瘡,觀察色澤、質地,甚至湊近聞了聞那腥臭的氣味。隨即,他捻出銀針,動作不再有往日的行雲流水,卻帶著一種凝重而專注的力量。針尖精準地刺入追風脖頸、脊背幾處關聯著氣血執行的穴位,針尾微微捻動,一股溫潤的暖流順著銀針注入白馬痛苦的軀體。
追風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低低的、帶著舒緩和驚奇的嘶鳴。它不安的刨動停止了,低垂的頭顱微微抬起,那雙原本渾濁痛苦的大眼睛,有些迷茫地看向何西門。
何西門又從藥囊中取出幾味曬乾的草藥,放在掌心揉搓碾碎,混合著隨身攜帶的一點清水,調成糊狀。他動作輕柔,毫不嫌棄地用手將散發著清苦氣味的藥糊塗抹在追風身上那些潰爛流膿的瘡口上。藥糊接觸傷口帶來一絲清涼的刺痛,追風不安地甩了甩尾巴,卻沒有抗拒。
“別動,很快就好了。”何西門低聲安撫,手指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在塗抹藥膏的同時,指腹輕輕按壓著瘡口周圍的穴位,如同一種無言的撫慰。他的動作極其自然,帶著醫者對病患的專注關懷,那專注的神情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沉靜可靠。
塔娜其實一直遠遠地跟著。她躲在另一處土坡後,火紅的袍角在枯草中若隱若現。她咬著下唇,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盯著那個外來的男人和他心愛的追風。她看到他“輕薄”地撫摸著追風的皮毛,看到他拿出奇怪的針扎進追風的身體,看到他將噁心的糊狀物塗在追風的傷口上…怒火和擔憂在她心中瘋狂交織。她幾次想衝出去阻止,但看到追風在那人手下漸漸安靜下來,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的腳步又遲疑了。
何西門心無旁騖。他處理完最後一處膿瘡,又取出幾根稍粗的銀針,刺入追風腹部和腿部的幾處大穴。這一次,他捻針的動作明顯加快,帶著一種驅邪扶正的凌厲氣息。追風的身體再次繃緊,但很快,一股暖流在它體內奔騰起來,驅散了沉積的寒毒和病灶帶來的滯澀感!它猛地打了個響鼻,甩了甩沾著草屑的鬃毛,精神竟肉眼可見地振作了不少!
何西門收回銀針,疲憊地靠坐在土坡上,看著精神明顯好轉、甚至開始低頭啃食枯草的追風,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他拿出水囊,自己灌了幾口冰冷的清水,又將剩下的水倒在手心,遞到追風嘴邊。白馬溫順地舔舐著他掌心的清水,粗糙的舌頭帶來麻癢的觸感。
暮色徹底籠罩草原,繁星如同碎鑽般灑滿墨藍色的天幕。寒風依舊凜冽,但這小小的避風處,一人一馬,卻奇異地透出一種相依為命的暖意。
塔娜躲在遠處的陰影裡,久久沒有離開。她看著那個男人疲憊卻放鬆的側影,看著追風親暱地蹭著他的肩膀,看著他掌心那點被追風舔舐的清水…寒星般的眸子中,翻騰的怒火不知不覺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茫然和…一絲極其微弱的、被強行壓下的觸動。
她想起爺爺臨終前,緊緊握著那張古老羊皮卷時眼中最後的光芒。想起那把被摔碎的“蒼狼淚”…這個外來的男人,他毀了聖琴,卻又在救追風…他到底是誰?是魔鬼…還是…塔娜用力甩了甩頭,將那個荒謬的念頭驅散,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土坡下那模糊的身影,轉身,如同融入夜色的火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草原深處。
夜更深了。何西門靠在土坡上,閉目調息,恢復著消耗的心神。懷中的令牌,那枚從雨林部落深處帶出的、刻滿詭異紋路的金屬牌,毫無徵兆地開始劇烈震動!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甦醒的毒蛇,瞬間穿透衣物,狠狠刺入他的胸膛!